五之一Hot Baby

白铅皮屋顶下的电灯,星星似的闪烁着。在这绿草原的四周,那倾斜的看台的花圃上,那么缤纷地开满了鲜明的花。嫩黄的花瓣,烟草色的花瓣,湖色的花瓣,…… 每一朵花都有着一张兴奋得发红了的花心,在四面拉着真黑的,金黄的,褐色的,棕色的花蕊。这些鲜明的色彩也闪烁着,在刘沧波的心里,象是些轻快的,和谐的音符似的跳着。

他低下了眼皮,望着地上那几张散乱的废票,静静地等着五百码平赛。不敢抬起脑袋来,因为他前面正站着一位姨太太似的少妇;她有一副窄肩膀,一个比肩膀还窄的腰肢,瘦袍角拖到地上,在晚风里垂了脑袋承受着斜阳的重量的,凄艳的罂粟花似的。可是不敢抬脑袋来有吗用呢?她正站在他前面,轻轻地飘着的袍角里边,白绸亵衣的,轻佻的纱边和他的领带一同地飘着,而且在白纱边后面还有着纤细的鞋跟和纤细的脚踝呢,再说她又穿了太出色的丝袜——简直是一层透明的粘膜!

不敢抬起脑袋来有吗用呢?就在他后边,一个少女的银铃似的笑声,不规则地尽吹来。暮春的夜风那么地温暖的,又带着些凉意的笑声呵!为什么人的官能不全能受意志指挥呢?如果耳朵也象眼珠子似的,说闭就闭,说睁就睁,那不是更好吗。

不敢抬起脑袋来有吗用呢?看台是倾斜的,从自个儿的帽边看出去,五色的菌似的,薄纱的女帽一层层地排列着,风卷起蝉翼似的阔帽沿,帽沿下蝴蝶的须似的贴着暑曲的鬓丝,一条长眉,一只笑眼,半张弧形的嘴,眼髭的侧影和鼻子的侧影,一只从帽沿那儿垂下来的长耳坠子。帽子是那么整齐地排列着,每一只薄纱女帽的旁边全伴着男子的草帽。有没有孤独的帽子呢?

有呵!他戴着顶孤独的帽子呢!

他的帽子在孤独中憔悴了,丁香花的羽样的叶子似的,垂下了帽沿,那么脆弱的样子。

他的帽子是他独身汉的情绪的食量,他的帽子一天天地瘦下去,脆弱下去,他的独身汉的感情却一天天地胖起来,强壮起来,到今天,已经是一个力士了。

所以,他低下了眼皮,望得地上那几张散乱的废票,静静地等着五百码平赛。

从那面,正条伸直了前后腿,悬在离地一尺的半空中的瘦腿狗,旋风似的沿着弧形的跑道直卷过来,帽子的行列叫吹得摇曳起来了。他的身边也卷起了一阵呐喊的暴风。每一个人全变了长颈鹿,张着嘴嚷着:

“天哪!赶上前去呀!”

“Bievo!”

“嗳,乔治,二号跑在前头呢!”一个浑圆的少女的声音。

五道旋风呼的卷了过去,不正是二号在前头吗!

“二号!二号!独身汉的赌运不会差的。”忘了形似的喊了起来,也不管那些伸长着的脖子,快顿断了的纤细的鞋跟——“你们会获得女人的欢心,我也会骗到狗子的欢心的。”那么地得意着,紧紧地捏着那张独赢票,不顾前后地回身刚想跑出去,却碰在后边往前冲着点儿的乔治吴身上。“咦,你就在我后边儿吗?快走,跟我走,我请你玩去!”拉了他就跑。

“你也买了二号吗?”乔治吴又拉上了两位小姐。

两位小姐全穿着白绸衬衫,棕色裙子,差不多高低,象是姊妹,一个半只脑门叫头发遮着,打了条棕色的绸结,一个年纪轻着些,脖子里挂着条水晶项圈。

“今天真是好运气呢!”意外地赢了钱,比赢钱更意外地碰到一位带了两位小姐的朋友。“连买了十二次,随便买位置,独赢,没一次不赢钱的。”

“我赢了不多,可是本来不预备来的,不料却赢了钱。”

四个人欢天喜地的跑到支付窗前,刚站住了,便叫后边儿拥来的人给挤得贴在木板上了。

好容易领到了钱,手里青色的纸票变了灿烂的钞票,在脸上笑着灿烂的笑,挤到了外面,刘沧波忽然发觉了脖子里挂着水晶项圈的小姐却挂在他的胳膊上。

“乔治吴呢?”低下脑袋来向这位比他低一个脑袋的小姐。

“在后边儿挤呢。”她抬起脑袋来,捧着爸的腿看爸的脸的孩子似的,看着他笑。

她有着一对探照灯那么的眼珠子,从里边放射着生命的强光,坚强的嘴唇,稍会堵着点儿,眼梢那儿有五颗热情的雀斑,嘴角那颗大黑痣,和她的嘴一同地笑着 ——妩媚的孩子呢?

乔治吴和缚了绸结的那位小姐挤出来了。

“我们上后边儿舞场里去。”

“可是这两位小姐你没给我介绍过呢。”

“你没瞧见过她们吗?”

“多咱见过的?”

“我的未婚妻,蔡丽丽。在你身旁的这孩子是她的妹子,珮珮。”

“珮珮?Hot Baby?”

“不单热,简直是白热!等会儿跟她跳舞的时候你就会明白的。”装着鬼脸;没看见身旁的丽丽也在跟他装鬼脸。

珮珮一歪脑袋道:“那我不去了!”

“哪能由你!老刘,她喜欢粗暴的;她不走,你拉着她,包管她马上爱上了你。”

珮珮:“屁!你说的?”

她拉着的胳膊比江均的,比宋一萍的还强壮,只有哥哥打网球的右胳膊才有那么块硬肌肉;比她高一个脑袋,望上去只见一个铁的下巴;可是他也有温柔的眼珠子。站在他旁边,自个儿简直象个小洋洋娃。

“他会不象江均那么傻的?”这么想着,看着这高大的男子又高兴又害怕,才觉得二十七八岁的宋一萍并不是顶可爱的男子。

沿着沥青的铺道往后边儿走去,走完了一长串汽车的行列,便从电梯里走进舞场里。

十二点不到一些,正是热闹的时候。

音乐台中间的钢琴上面坐着个穿了银裳的,撤姆叔的女儿,唱得浑身生满了疟疾菌似的。四面是七张黑脸,魔术师的礼帽似的,装在浆褶衬衫上的,七颗可以随便拿下装上的脑袋上的七张黑脸围着她。站在她旁边的那个吹“色士风”的眼珠子在眼框里边,上下左右地,济溜溜地转着,尽转着,转成了一对白眼。

在一个幽僻的角上坐了下来。两个男子要了酒,丽丽说喜欢可口可乐,珮珮却说:

“我爱桔子Squash,有一颗红樱桃的。”

舞着的时候,刘沧波便对胸前的珮珮说:

“你爱Squash里的红樱桃,我爱你脸上的红樱桃呢!”

珮珮低低地笑着:(在他脸上印个嘴唇印子,叫大家瞧着笑,不是很好玩吗?)

踮起脚来,把嘴贴着他的脸。

刘沧波把脸压着她的嘴,在她耳朵旁边悄悄地:

“把你的嘴,

一颗印领似地,

印到我脸上,

印到我心里!”

(真是个白热的女儿!)

珮珮的脸贴着他的胸脯,不做声。刘沧波喜欢她喜欢得说不出来,只:“可爱的孩子呵!”那么地想着。

丽丽爱华尔滋,乔治吴爱勃露斯,珮珮爱她的狐步舞,刘沧波爱什么呢?刘沧波爱他的珮珮,因为对于这么热情的女儿,用不到说“我爱你哪”那么的傻话,她总以为每个男子都会爱一个女子的罢;因为烂热的苹果香现在熏得他的心脏也芬芳起来了;因为热情的女儿是比意志还粗鲁的;因为热情的女儿在不爱着你的时候是和爱着你的时候一样的;因为热情的女儿有着一切男人喜欢的女德的,泼刺,妩媚,糊涂……

“珮,明天晚上我们坐了汽油船到黄浦江里玩儿去,好吗?”

“就我们两个人吗?”

“还不够吗?”

“……”为难的脸色。

“怕谁说话吗?”

“……”

“怕我吗?”

“……”

“另外有约吗?”

“为什么不邀姊姊和乔治吴一同去的呢?”

“为什么要邀她们一同去呢?”

“不邀姊姊一同去,回来得晚一点,妈会说话的。”

“嘻!”鼻子里笑了一声,觉得在怀里的真应该是他的心爱的女儿,便父亲似的在她的头发上面吻了一下。

她却抬起脑袋来望着他笑。

回到座上,他悄悄地对乔治吴说:

“你的姨妹真是宝物呢?”

“咱们握握手!”

伸出来把他的手拉一拉。

“明天我们一同坐汽油船到黄浦江里玩去可好?”

“好利害!”

“咱们再握一握手罢!”

两个人在她们背后鬼鬼祟祟地握着手笑了。

五之二江上

月亮在浦东,从浦东到浦西,江面上横浮着一道月色,风轻轻地吹,吹得月色在水面上飘呀飘的,水面上便有了暗银色和暗绿色的斜纹图案。水面上还浮着一盏盏的灯,沿着江岸,和黄的灯光,灯柱的影子,电线的影子一同地。

靠着那石砌的岸脚,沉沉地睡着许多舢板,渡船,鱼舟——桅船的桅影一声儿不言语地躺在波面上。

小汽船从江中的月色上面掠了过去,戴着两对缄默的男女和半船的葡萄汁,鲜桔水,可口可乐,威士忌,象皮糖,话匣子,Banjo,吉士牌……一面儿那夹岸的摩天楼就不见了,乔治吴在后边儿碰碰地弹着Banjo,用梦样的男女二重音唱着《卡洛丽娜之月》,柔情地。

在船上的珮珮,叫风呼呼地吹着,头发全往后飘着,衬衫也膨胀起来,有了一种马上会扑着透明的翅膀飞去似的美姿。她的心情在水面上放纵地奔驰起来了。柔弱的,暮春的夜呵!

刘沧波一支胳膊挟了这好象越加娇小了的躯体,默默笑着开着汽船。

“祝福我生的那天罢,一个老婆子跑来说生了个男孩子的那天罢!希望那一天是一个光明的日子,全宇宙充满了愉快的太阳光的日子罢!因为在那天一个幸福的孩子生到地上,在那天一个幸福的人长大起来!”歌颂着自个儿的生日。

灯也没了,灯光也没了,不知从那儿来的风把暗银的月色吹了他们一身,把他们的影子飘到水面上,把《卡洛丽娜之月》吹走了灵魂。

一道灯塔的光从几里远的地方儿直铺过来,虹似的,一会儿浮到水面,一会儿又沉到水底。

马达慢慢儿的退了寒热,停住了虚喘,淌了一身冷汗,在黑暗里睡了,刘沧波点上了一支烟,侧过身子来:

“美丽的浦江月呵!我爱这暗绿的水,幽静的月色,变幻的灯塔,轻灵的风,和身旁的珮珮。”

珮珮:(怎么每个男子都会说那种柔情的话呢?你只喜欢我,不是爱我;江均才是五体投地似的爱着我的——可惜是个傻子呵!)

“你瞧,船舷上的影子,象绢剪的幻影似的。”

刘沧波:(她怎么不把胳膊围到我的脖子上来呢,我那么暗示地和她讲着话?瞧瞧我的眼光罢!难道要我说我爱着你吗?)

“你瞧,那消逝着的烟,烟蒂儿上那朵静静地发红的火,象我的心情似的燃烧着。”

珮珮:(我爱谁呢?我并不爱你——用火箭离开地球的速度,灵魂开始向月球飞去了,那么轻轻地,平稳地,一点声息也没的,没有呼吸,没有脉搏的圣处女呵 ——我爱着一萍!一萍……怎么后边儿一点声息也没了?)

“怎么后边儿一点声息也没!”

回过脑袋去瞧:乔治吴和姊姊正在那儿唱着男女二重音,脸对着脸,鼻子碰着鼻子,一点声息也没有,因为男音灌在女的嗓子里边,女音也灌在男的嗓子里边。

“瞧!”

刘沧波不动。

“你瞧,你瞧他们哪!”伸过手来推他。

手给捉住了,那么紧紧地捉着。

“瞧……”忽然有了一种预感:“他想吻我吗?”慢慢儿的回过身子去,看见了一对疯人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在前面,便慢慢儿的闭上了眼皮,连自个儿也不知道地。

(可是一萍,一萍呢,一萍……他会象江均那么地只吻了手背吗……)

一块烙铁熨到嘴唇上面,自个儿是倒下去,倒下去,靠在柔轻的椅背上,两条铁链紧锁着腰肢,在阔大的胸脯下,自个儿的身子会给压碎了似的,思索的线条便在这儿中断了。

那块烙铁越来越烫手,炙焦了嘴唇,炙焦了心脏,炙焦了灵魂,把她整个儿的炙焦啦。每一个毛孔都呼吸着,每一个毛孔都流出血来——忽然觉得那块烙铁慢慢儿地拿了开去。

(不,不!不够……)

把胳膊围上了他的脖子,搂住了他的脖子。

刘沧波:(果真围到我脖子上来咧!)

抬起脑袋来,叹了口气。

忽然后边儿伸来了乔治吴的手:

“咱们握一握手罢?”

“真是白热的!”

握住了那只手。

五之三蔡珮珮的日记二

今天我和乔治吴一同到我们家里来。姊姊从窗口望见了他,对我说道:

“珮,你以后也会被爱情困恼着了。”

她不知道我已经有了恋人咧!我爱着宋一萍。为什么一家人还全把我当小孩子呢?只有乔治吴知道我有颗和玫瑰一同地开放了的心,因为那天他来,姊姊不在家,便和我玩了半天。说起来真是惭愧呢!如果他到现在才认识我们,一定不会爱姊姊的。

他和刘沧波并站在园子里的过道那儿,和妈说着话。姊姊问我:

“你看哪一个英俊?”

“差不多!”我说。

可是,自然是我的朋友漂亮多了,昨天他只是一个不修边幅的美男子,今天他脸也光洁得多,穿了刚烫好的衣服,领带飘到肩上,简直是英俊的威尔斯王子了。

我先走了下去,他见了我就说:

“珮珮,你今天越加可爱了。”

我很高兴,今天知道他要来,我特地穿了我的顶出色的衣服的。我知道我生得漂亮,又年轻。姊姊在上面扑了半天粉才下来。我鄙夷地看着她。扑粉有什么用呢?我不擦粉,可是每个男人都为了我倾倒。

我们上礼查去茶舞,又在那儿吃了饭。

他的舞姿潇洒极了,不象是滑过去的,象是轻轻地在地板上飘过去的;他舞着的时候,永远不并脚,就是在停着的时候也是舞着的;他的身上有一种微妙的律动,一条线似的牵着我。

我把脸贴着他的胸脯,从下巴底下骄傲地望着别人。每一对眼珠子看着我们,欣羡地。我得意得了不得。我们的一对象是波斯王王冠上的钻石,我们的光芒把别人都盖了。

他很有学问,还读过许多书,他把字典里所有的字找出来赞美我。他说我是鸟里边的鸽子,兽里边的兔子,衣料里边的维也勒,果子里边的葡萄,国际里边的西班牙,花里边的玫瑰,星座里边的狮子座流星,家具里边的矮坐垫,食物里边的嫩烩鸡……

我从来不知道自个儿有那么可爱。

他怕也不知道他自个儿有多么可爱罢?他是鸟里边的鹰,兽里边的蒙古马,衣料里上的Sportex,果子里边的石榴,星座里边的天王星,家具里边的大沙发,食物里边的炸牛排。可是我没对他说,因为他的话把我说话的机会淹没了;我只能静静听着他。

坐到船上,他忽然沉默起来。

月光,水,灯影,波纹,夜风,柔情的歌……他塑像似的坐在那儿,望着前面。我靠在他肩上,他的左手放在我腰肢上——我不信这是真的事情。

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只希望船就那么地飘了去,飘了去,永远靠在他肩膀上面,永远是水和月。

在吴微口那儿船停了,他抽了一支烟,侧过身子来,和我说了几句话……

后来,后来怎么呢?我记不得清楚了,只记得他要吞了我似的吻了我。也记不起什么时候回来的,模糊得很,什么也记不起来。

现在我还觉得懒洋洋的,他的嘴还象压在我的嘴唇上面。可是我究竟爱谁呢?一萍?他?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希望那只船就那么地飘了去,飘了去,永远靠在他肩膀上面,永远是水和月——

五月十四日夜,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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