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署印官串吏婪赃 贤孝女卖身救父 

诗曰:

只缘运蹇触藩篱,世上难逢良有同。

负屈空思明镜照,申冤惟有孔方宜。

明知行贿能超雪,无力输官莫可医。

幸赖捐躯有弱质,孝心一点未为痴。

话说石道全,看了利夫人病,回去吃了饭,又到各家看了半日的病,至晚回家安睡。谁知一夜梦魂颠倒,天明起来,只听得屋上乌鸦高叫,满身肉跳心惊。便对周氏道:“我今夜梦魂颠倒,怎幺如今又心惊肉跳,乌鸦又如此叫,不知有什祸事来?”周氏道:“如今是春天,春梦作不得准。至于心惊肉跳,不过因做了恶梦,所以如此。若说乌鸦叫,它有了嘴,难道叫它不要叫?我家又不为非作歹,又不管人家闲事,有什祸来?”说话间,适有人来请他看病,他便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吃饭,见丑儿不在家,便问道:“丑儿哪里去了?”周氏道:“他先吃了饭出去的,想又玩到教场里去了。”只听得乌鸦更叫得慌,道全道:“乌鸦如此乱叫,必有事故。想来没有别事,莫不丑儿到教场去,闯出祸来?我且寻了他回来再处。”周氏道:“这也虑得不差。你吃完饭,去寻了他回来便了。”道全果然放了饭碗,就向教场寻儿子去了。

谁想道全方出门,周氏与无瑕饭碗尚未收拾完,只见外边走进许多大叔来,口中大叫道:“石先生在家幺?”周氏只道是请看病的,便道:“不在家。”众家人道:“不好了,想是知风脱逃了。”又一个道:“他或者知道了,躲在里边,也不可知。我们打进去便了。”那时就一齐动手,打进内室。锅灶也打破了,床帐也打坏了,值得几个钱的家伙,乘隙也被人抢去了。把家中打得雪片还不住手,口口声声只要石道全。吓得周氏与无瑕,哭哭啼啼,也无从分辨,不知是何缘故。邻舍见众人大模大样,十分凶狠,不知是怎幺乡宦人家。又闻是人命重情,谁敢来管闲帐。周氏直等他们打完了,方说道:“列位为什事,也须好说。怎幺把我家打得这般光景?我又不知什事?无从辨得。”一个家人道:“放你娘的屁!你家药杀人郎中,把我家夫人活活药死。我家已告在本县,立刻要他去偿命,还说这样太平话。她丈夫既不在家,就将这妇人拿去,不怕她不招出丈夫来。”一个道:“且等差人来叫她,不怕她也逃了去。”周氏听了,吓得魂飞魄散,母女相抱大哭。未几,差人已到。原来县官到南京见总督去了,不得就回。家人先到县丞处禀了,要他出差,且先将石道全拿去,录了口供,送在监中,候县官到家,申详上去。那衙官巴不得有事,又见说是人命,立刻出差。来到石家,闻说道全不在家,又无使用,即刻就要拿周氏去回官。无瑕一把扯住了母亲大哭,家人们正要来拆开拿去。恰好道全到教场寻见了儿子,看见守备正教他射箭,只得看了一会。等完了,方同儿子回来。一进门,只见家中了一屋人,打得一空如洗,不知是什缘故。到里边,又见众人竟将周氏锁了要走,女儿扯住痛哭,丑儿竟要上前去打。倒是道全止住道:“不可乱动,且待我问一个明白再处。”正要上前去问,家人认得是道全,便道:“道全回来了。”就要上前去打。差人见说道全已回,便将周氏放了,来锁道全。见众人要打他,便道:“列位大叔,且不要动手,有事在官,且到官去,不怕他不死。”家人听说,便也放手,捉拥而去。丑儿初见众人要打他父亲,正要上前去打,后见差人说有事在官,又见众人也住手了,仍恐打出事来,反害父亲,且待问明了何事,再救父亲未迟。

且说石道全拿到县前,差人就禀了县丞。县丞见两边俱无礼送来,只得坐堂,将就一问。且待将来哪边礼厚,就好偏着哪边了。当时先叫原告知数一问,知数道:“家老爷升任杭州府同知,同夫人上任。昨日在此经过,夫人偶有小恙,请石道全去看。据他也说没有大病,两服药也就好的。不想昨晚吃了他药,霎时就大泻起来。泻了一夜,早晨就死了。这明明是他药死的,求老爷问他就是。”县丞就叫石道全上来,先将气鼓一拍,道:“你这该死的奴才,怎幺将利夫人活活地药死了!人命重情,非同小可,快快从直招来,免受刑法。”石道全道:“老爷是明见万里的。医生有割股之心,利夫人与小的又无宿冤,岂有药死之理?况医生又不发药,不过开一方子,方子现在利老爷处,求老爷取来一验。若有一味泻药在内,小的就死也甘心。况利老爷既告人命,人命哪有不验尸之理?真正是极天冤枉,望老爷详察。”县丞道:“胡说!药与病相反,甘草也能杀人。利夫人昨日还好好的,吃了你药就死了。还说不是你药死的,你说方子现在,方子上即使没有药死人的药,焉知不与夫人的病相反?亦难免庸医杀人之罪。若说人命验尸,或是杀死、打死、毒药毒死的,便有伤可验。如今是你有意用错了药药死的,有什伤验?况她是个诰命夫人,据说与你无仇,难道将假命来图诈你幺?看来人命是真的。今日你造化,县太爷不在家,我老爷是最软心的,或者可以替你挽回从宽。又看你的造化,如今我也不打你,且寄监,迟日再审。”那时将道全上了刑具,送进监中。又唤利家如数上来说道:“你回去禀知你老爷,夫人虽服药身死,据医生说:他又不曾发药,方子现在你老爷处,夫人又不便验尸。人命关天,不可草草。你老爷若必要问他一个抵偿,也是易事。且候你老爷主意如何?我替他行便了。”

知数谢了一声,随即赶到杭州,回复家主。那利图一时气头上,便着家人去告石道全。过了几日,被刁氏百般引诱,万种调情,竟将夫人忘记了。今见家人回复,县丞如此口气,明明要我去买嘱他。我想死者不可复生,医生又与我无仇,不过庸医杀人,看他方子,实无泻药在内,这是我夫人命当如此,丢开罢了。又兼刁氏是心虚的人,诚恐弄到实处,干涉到自己身上来。又与医生无仇,已经害了他,如何还好下毒手?所以乘家主不认真,便也从中力阻。利图竟去上任,也不来禀究了。

怎奈县丞得了这桩事,以为生意上门。今见利家竟没有人来,只有打合石家来上钩,从轻发放便了。倘若倔强不来,我据状子上提他出来,以人命认真,严刑夹打,不怕不来上钩。于是就叫差人进来吩咐道:“石郎中这桩人命事,要真也可以真得,要假也可以假得,全在我老爷作主。你去对他说,不要睡在鼓里。我若再审一堂,详到堂上,就不能挽回了。”差人领命,就到监中,将县丞的话,细细对道全说了,叫他急急料理要紧。道全哭道:“大哥是晓得的,我家中本来原穷,前日又被利家人打抢一空,饭也没得吃,哪有钱来料理!况官府面上要料理,至少也得十数金,杀我也只好看得,实出无奈。”差人道:“性命紧,你也不要说煞了。家中有人来,你且与他商议。我明日来讨你回音,方去回复本官。”道全道:“多谢大哥。万分是假的,只有听天了。”

不说差人别了出去,且说丑儿那日,见差人捉了父亲去,便央几个邻舍,同到县前打听,方知是这桩事。看县丞口气,一句凶,一句淡,明明要想银钱。奈家中这般光景。哪来银钱?连进监差房使用一无所有,免不得进监受些苦楚。后来牢头等晓得他穷,想难为他,也是枉然,倒有些怜惜。故丑儿来看父亲,竟不要他常例,一到就开他进去。今差人方去,丑儿适来。道全一见儿子,便大哭道:“我的性命是必然难保的了。留了你母子三人,如何过日?”丑儿道:“这事只要等县官回来,诉他一状,审一堂就完了。爹爹为何说起这样话来?”道全便将差人之言,述了一遍,说,“县丞见我不理他,必然夹打成招,硬详上去,等县官回来已迟了。况他们官官相护,知县官又是怎样的!”丑儿见说,也痛哭一场,说:“爹爹且宽心,孩儿出去,与母亲商议,明日再来看你。”

别了父亲,回到家中。将父亲说话,一一对母亲说知。周氏便放声大哭道:“如此怎了!莫说十数金,就是一钱五分,也是难的。”无瑕也哭道:“如此说,难道看了爹爹受罪不成!”周氏道:“你看家中一无所有,兄弟又年小,我与你又是女流,屋又是别人的,门房上下,又没有亲戚,朋友又没有好的。况人家见我如此光景,就有也不肯借我,叫我如何救得!他倘果问实,惟有一死相随于地下矣。”无瑕道:“爹爹母亲,若果如此,孩儿何忍独生!”想一想道:“罢!罢!罢!孩儿倒有一计在此,可以救得爹爹。”周氏忙问道:“儿有何计,快快说来。”无瑕道:“孩儿想来,并无别计。只有孩儿身子原是爹娘养的。不如急急将孩儿去卖了,便可救爹爹了。”周氏道:“我儿说哪里话来!我家虽然穷苦,祖上也是旧家,岂有将你卖到人家为奴为婢,成什体面!这个断断使不得。”无瑕道:“母亲差矣!人生各有命运,孩儿若命好,爹爹也不犯这样事了。况且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救得爹爹出来,倘有发达之日,赎了孩儿回来,原有好日,也不可知。若只贫穷,孩儿就终身为婢,也是孩儿的命了。母亲须极早算计,不可差了主意。”周氏道:“断断不可。虽救了爹爹回来,何忍见你到人家去做使女。我常见人家使女,主母好的,一日服侍到晚,还可安息一夜;若遇着不好的,动不动打骂,凌辱不堪。还有主人不好的,暗地调情,不怕你不从;主母妒悍,百般敲打,不怕你不含忍。还要磕人的头,受人的气。我将你宝贝一般养大,岂忍使你如此!”无瑕道:“据母亲说,将孩儿宝贝一般养大。如今爹娘有难,不能相救,要养孩儿何用?至于怕受主人主母凌辱,孩儿自有主意,决不辱没爹娘。不见双冠诰上碧莲,受两重封诰,独不是丫鬟幺!”周氏道:“这不过是做戏,哪里真有此事。决然使不得。”无瑕道:“母亲决意不忍孩儿卖身。孩儿又何忍见爹爹受罪?不如寻个自尽罢。”说完就向墙上乱撞,吓得周氏与丑儿,一头扯住,一头哭。正在难分难解之际,适值王媒婆在门前走过,听见里边哭声震天,向来原是认得的,就走进去张一张。只见无瑕要寻死,周氏、丑儿乱哭乱扯。王婆道:“大姐,为何如此光景?”周氏抬头,见是王婆,便道:“妈妈来得正好,替我劝她一劝。”王婆就来扯住无瑕道:“大姐,小小年纪,为着何事,这般寻起短见来?”无瑕道:“妈妈,不要劝我,烦你劝劝我母亲依了我,我便不死了。”王婆道:“这也奇了!娘娘是最爱你的,有什事不肯依你?”就转身对周氏道:“娘娘,你家大姐要什幺?你不肯依她,使她寻死觅活。”周氏道:“不要说起,说来连你也要伤心。我家官人,今日也医病,明日也医病,病便医好多少,不曾见他趁得银钱。只说做些好事济世,还望有个好报。谁想前日,有个过路官员的夫人有病,请去看了,并无大病,开了一个方子。承他送了一钱二分银子,回来十分欢喜。不想那夜,夫人忽然大泻身死,那官员竟说是我官人药死的。告到县中,县官不在家,竟告在二衙。你想衙官岂肯空过的!不问是非曲直,叫差人来说:有钱则生,无钱则死。我家弄到这般光景,哪里有钱。不想我那痴女儿救父心急,定要卖身。我想家中虽穷,事情虽急,念祖上也是旧家,何忍将女儿卖到人家去。她见我不从,便说不忍见父亲受罪,定要寻死。你道伤心也不伤心?”王婆听了,就将无瑕相了一相道:“如此说来,竟是个孝女了。难得难得。不是我敢于劝娘娘说大官人性命要紧,难得大姐有如此孝思。虽说卖到人家下贱,我看见人家这些姐姐,好不快活哩。命好的,后来原做夫人、太太。况你家大姐如此孝心,皇天也决不负她。救出大官人来,她是行道的人,只要几个月好运,便好赎了大姐回来,许一个好人家,原是个大家了。”周氏道:“虽承妈妈如此说,卖了出去,要想赎也就难了。况且如今就要卖,急切哪得个好人家来买她。”王婆道:“只怕娘娘不肯卖,若果要卖,如今到有一个绝好的人家在此。”周氏道:“是什幺人家?”那王婆就说出那个人家来。正是无针不引线,引线巧成缘。要知王婆所说谁家?卖得成卖不成?救得父救不得父?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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