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细竹唱。未唱之先,仿佛河洲上的白鹭要飞的时候展一展翅膀,已经高高的伸一伸手告诉她要醒了。这个比方是很对的。不过倘若问细竹自己,她一定不肯承认,因为她时常在河边看见鹭鸶,那是多么宽旷的青天,碧水,白沙之间,他们睡觉的地方只是小小一间房子。她却没有想一想,她的手是那么随兴的朝上一伸,伸的时候何曾留心到她是在家里睡觉?更何曾记得头上有一个屋顶,屋顶之外才是青天?如果同夏天一样,屋子里睡得热又跑到天井外竹榻上去睡,清早醒来睁开眼睛就是青天,那才真觉得天上地下好不局促哩。

坐起来,看见琴子也睁开了眼睛,道:

“我怕你还在睡哩。”

琴子不但听见鸟啼,更听了细竹唱,她醒得很早,只要看一看她的眼睛便知她早已在春朝的颜色与声音之中了。她的眼睛是多么清澈,有如桃花潭的水,声响是没有声响,而桃花不能躲避它的红。

“那是哪一位,这么早就下了河?”细竹听了河边有人在那里捣衣,说。

“你这么时候醒来说这么时候早,——倘若听见的是鸡叫,鸡也叫得太早哩!”

细竹穿了衣走了。不过一会的工夫又走进来。她打开园门到外面望了一望。

“赶快起来梳头,好晴的天!”说着在那里解头发。

“六月天好,起来不用穿得衣服。”琴子穿衣,说。

“穿衣服还在其次,我喜欢大家都到坝上树脚下梳头。”

“你还没有在树脚下梳过头,去年你在城里过一个夏天,前年还是我替你打辫子。”

“我记得,你们坐在那里梳,我就想起了戏台上的鬼,大家都把头发那么披下来。”

“今年我来看你这个鬼!”

“我并不是骂人。现在我倒还有点讨厌我的头发。奈它不何,小孩子的时候,巴不得辫子一下就长大,跟你们一路做鬼。我记得,我坐着看你们梳,想天上突然起一阵风,把你们的头发吹乱了它,或者下一阵雨也好。”

“下雨倒真下过,大概就是去年,天很热,我起得很早,没有太阳,四房的二嫂子端了一乘竹榻先在那里梳,我也去,头发刚刚解散,下雨。”

“可惜我不在家,——那你不真要散了头发走回吗?”

“雨不大,树叶子又是那么密,不漏雨。”

“小孩子想的事格外印得深,就是现在我还总仿佛坝上许多树都是为我们梳头栽的,并不想到六月天到那里乘凉,只想要到那里梳头。”

“哈哈。”

琴子突然笑。

“你又想起了什么,这么笑?”

“你一句话提醒我一个好名字,我们平常说话不是叫头发叫头发林吗?——”

“我晓得,我晓得,真好!我们就称那树林曰头发林。”细竹连忙说。

“我说出来了你就‘晓得’!”

她们此刻梳头是对着房内那后窗,靠窗放了一张桌子,窗外有一个长方形的小院,两棵棕榈树站在桌上可以探手得到。

院墙那边就是河坝,棕榈树一半露在墙外。

小林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见过琴子细竹到“头发林”里披发,只见了两次她们披发于棕榈树之前。他曾对细竹说:

“你们的窗子内也应该长草,因为你们的头发拖得快要近地。”

细竹笑他,说她们当不起他这样的崇拜。他更说:“我几时引你们到高山上去挂发,教你们的头发成了人间的瀑布。”凑巧细竹那时同琴子为一件事争了好久,答道:“那我可要怒发冲天!”小林说得这么豪放,或许是高歌以当泣罢。有时他一个人走在坝上,尽尽的望那棕榈树不做声,好像是想:棕榈树的叶子应该这样绿!还有,院墙有一日怕要如山崩地裂!——

琴子与细竹的多少言语它不应该进一个总回响吗?院墙到底是石头,不能因了她们的话而点头。

细竹是先梳,所以也先拿镜子照,两个镜子,一个举在发后,一个,自然在前,又用来照那镜子里的头发。

“你看,这里也是一个头发林。”

琴子知道她是指镜子里面返照出来的棕榈树。

这时坝上走着一个放牛的孩子,孩子骑在牛背。牛踏沙地响,他们两人没有听见,但忽然都抬头,因为棕榈树飒然一响——

那孩子顺手把树摇了一摇。

细竹只略为一惊,琴子的头发则正在扭成一绺,一时又都散了。细竹反而笑,她立刻跑出去,看是谁摇她们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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