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哑挑完了水,小林一个人还在河上。

他真应该感谢他的三哑叔。他此刻沉在深思里,游于这黄昏的美之中,——当细竹去了,三哑未来,他是怎样的无着落呵。但他不知道感谢,只是深思,只是享受。心境之推移,正同时间推移是一样,推移了而并不向你打一个招呼。

头上的杨柳,一丝丝下挂的杨柳——虽然是头上,到底是在树上呵,但黄昏是这么静,静仿佛做了船,乘上这船什么也探手得到,所以小林简直是搴杨柳而喝。

“你无须乎再待明天的朝阳,那样你绿得是一棵树。”

“真的,这样的杨柳不只是一棵树,花和尚的力量也不能从黄昏里单把它拔得走,除非一支笔一扫,——这是说“夜”。

“叫它什么一种颜色?”

他想一口说定这个颜色。可是,立刻为之怅然,要跳出眼睛来问似的。他相信他的眼睛是与杨柳同色,他喝得醉了。

走过树行,上视到天,真是一个极好的天气的黄昏的天。

望着天笑起来了,记起今天早晨细竹厉声对琴子说的话:“绿了你的眼睛!”这是一句成语,凡有人不知恶汉的利害,敢于惹他,他便这样说,意思是:“我你也不看清楚!?”细竹当然是张大其词,因琴子无意的打了她一下。小林很以这话为有趣,用了他的解释。

但此刻他的眼睛里不是绿字。

踱来踱去,又踱到树下,又昂了头——

“古人也曾说柳发。”

这样就算是满足了,一眼低下了水。

“呀!”

几条柳垂近了水面,这才看见,——还没有十分捱近,河水那么流,不能叫柳丝动一动。

他转向河的上流望,仿佛这一望河水要长高了这一个方寸,杨柳来击水响。

天上现了几颗星。河却还不是那样的阔,叫此岸已经看见彼岸的夜,河之外——如果真要画它,沙,树,尚得算作黄昏里的东西。山——对面是有山的,做了这个horizon的极限,有意的望远些,说看山……

看不见了。

想到怕看不见才去看,看不见,山倒没有在他的心上失掉。否则举头一见远远的落在天地之间了罢。

“有多少地方,多少人物,与我同存在,而首先消灭于我?

不,在我他们根本上就没有存在过。然而,倘若是我的相识,那怕画图上的相识,我的梦灵也会牵进他来组成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梦——可以只是一棵树。”

是的,谁能指出这棵树的分际呢?

“没有梦则是什么一个光景?……”

这个使得他失了言词,我们平常一个简单的酣睡。

“……thatvividdreamingwhichmakesthemarginofourdeeperrest.”念着英国的一位著作家的话。

“史家庄呵,我是怎样的同你相识!”

奇怪,他的眼睛里突然又是泪,——这个为他遮住了是什么时分哩。

这当然要叫做哭呵。没有细竹,恐怕也就没有这哭,——

这是可以说的。为什么呢?……

星光下这等于无有的晶莹的点滴,不可测其深,是汪洋大海。

小林站在这海的当前却不自小,他怀抱着。

“嗳呀!”

这才看见夜。

在他思念之中夜早已袭上了他。

望一望天——觉得太黑了。又笑,记起两位朋友。一年前,正是这么黑洞洞的晚,三人在一个果树园里走路,N说:

“天上有星,地下的一切也还是有着,——试来画这么一幅图画,无边的黑而实是无量的色相。”

T思索得很窘,说:

“那倒是很美的一幅画,苦于不可能。比如就花说,有许多颜色的花我们还没有见过,当你着手的时候,就未免忽略了这些颜色,你的颜色就有了缺欠。”

N笑道:

“我们还不知道此时有多少狗叫。”

因为听见狗叫。

T是一个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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