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枫树下与狗姐姐的会见以后,好几天,他彷徨得很,朝亦有所思,暮亦有所思。若问他:“你是不是思想你的狗姐姐?”那他一定又惶恐无以对。因为他实在并不能说是思想狗姐姐,狗姐姐简直可以说他忘记了。

一天,胡乱喝了几杯酒,一个人在客房里坐定,有点气喘不过来,忽然倒真成了一个醉人了,意境非常。他好像还记得那一刹那的呼吸。“我与人生两相忘,那真是……”连忙一摆头,自己好笑。“那正是女人身上的事哩。”但再往下想,所有他过去的生活,却只有这一日的情形无论如何记不分明,愈记愈朦胧。

细竹步进来了,舌头一探,且笑,又坐下,并没有同他打招呼,走到这儿躲避什么的样子。

顿时他启发了一个智慧似的,简直要瞑目深思,——已经思遍尽了。因了她的舌头那么一探。那一天在八丈亭细竹忽然以一个瞎子看花红,或者是差不多的境界。但他轻轻问:

“什么?”

“琴姐她骂我。”

原来如此,对她一笑,很怅惘,地狱之门一下子就关了,这么一个空虚的感觉。

细竹她怎么能知道他对她看一是留神我的嘴动呢?”她总是喜欢讲自己的事,即如同琴子一块儿梳头动不动就是“你看我的头发又长了许多!”所以此地这样写,学她的口吻。她告诉他听:

“我们两人裁衣,我把她的衣服裁错了。”

“你把她的衣服裁错了?那你实在不好。”

“你也怪我!”

说着要哭了。

“做姑娘的不要哭,哭很不好看,——含珠而未发是可以的。”

她又笑了——

“你看见我几时哭了?”

小林也笑。又说:

“这两件事我平常都思想过,裁衣——”

“你这样看我!”

又是一个小孩子好哭的神气,说他那样看她。

“你听我说话,——你怎么会裁错了?我不能画画,常有一个生动之意,觉得拿你们的剪子可以裁得一个很好的样子,应该非常之合身。”

细竹以为他取笑于她,不用心听,一心想着她的琴姐一定还在那里埋怨。她本是靠墙而坐,一下子就紧靠着(壁上有一幅画,头发就倚在上头,又不大象昂头)自己埋怨一句:

“我损伤了好些材料。”

小林不往下说了,他要说什么,自己也忘了。所谓“这两件事”,其一大概是指剪裁。那一件,推考起来,就是说哭的。他常称赞温廷筠的词做得很好,但好比“泪流玉箸千条”这样的句子,他说不应写,因为这样决不好看,何必写呢?连忙又把这意见修正一点,道:“小孩子哭不要紧。”言下很坚决,似实有所见。

慢慢的两人另外谈了许多,刚才的一段已经完了。细竹道:

“琴姐,她昨夜里拿通草做了好些东西,你都看见了没有?”

“她给那个蜻蜓我看,我很喜欢。”

“是我画的翅膀,——还有一枝桃花,一个佛手,还照了水浒上的鲁智深贴了一个,是我描的脸。”

看她口若悬河,动得快。小林的思想又在这个唇齿之间了。他专听了“有一枝桃花”,凝想。

回头他一个人,猛忆起两句诗——

黄莺弄不足含入未央宫一座大建筑,写这么一个花瓣,很称他的意。又一想,这个诗题是咏梨花的,梨花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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