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君不明白丈夫今夜里是何意思,对自己特别地爱抚。但她十分疲倦了,流着泪,——因为觉着今晚上的人生的矛盾和滑稽而流泪,——和丈夫敷衍了十多分钟后,便睡着了。

“丈夫如能洗心革面,从今日起不再有放荡行为时,那么自己也可以和他恢复和好的。”

她临睡时这样想。

“……但是我的身体上已经受了致命的伤了。至中那个人能够再放过我么?”

她想到这点,又感着一种重大的痛苦。

“就这样地麻胡下去,对丈夫为不忠,对至中又不信了。丈夫怎么不早一天来向自己忏悔呢?”

等到她一梦醒来时,已经红日满窗了。她看见梅苓还呼呼地睡着,只脚架在她的肚皮上,和平日一样的无邪而可爱。于是她更后悔昨夜里的孟浪。她轻轻地坐起来,但还是把丈夫惊醒了。

“还早呢。再睡一忽吧。”

“小孩子早起了身,出去玩了。我要看看他们去。”

“外边有娘姨看着,怕甚么?”

他尽搅住她的颈项不放手。

“怎么你今天这样的讨人厌?”

“丽君,从前我恋着梨花,那是我错了。现在我后悔了。不爱她了。我们恢复从前一样的圆满的家庭吧。我以后只专为你一个女人而生活了。望你不要再出去和那些无聊的男子交游,也望你恢复从前对我的笑容吧。”

“……”

她坐在他的怀里,不转瞬地注视着地板,好一会没有话回答。她这样想,

“自己虽然不一定是想和丈夫妥协,但是有了在昨夜里和至中演的那一幕,反转使她脱离丈夫的决心变钝了。”

过了一会,她觉得只有使丈夫对她取反抗的态度才能够使她对得住丈夫般的。于是她故意去激动她的丈夫,说:

“我不愿再受你的怜爱,也并不是想受任何一个男子的怜爱。我深知道所有的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你还是回到梨花那边去尽情地享乐吧。”

“梨花不要我了!”

梅苓哭丧脸地说。她看见这个样子又觉得丈夫可怜。

“怎么梨花不要你了呢?”

“她爱上了杨师长的金钱。不爱我了。”

“她那样深爱你的,也居然和杨师长发生关系了?”

“是的。我昨夜里在她家里守候了三点多钟,还不见她回来,所以我回到家里来。”

梅苓再把在大东旅社看见杨师长和梨花的情形告诉了丽君。

“梨花和别一个男人发生了关系,你就不要她了?”

“是的。她没有真心对我了,还爱她什么?”

他正经地说。

“……”

她沉吟着,象在思索什么事情。在精神上说,她对于丈夫仍然是恋恋不舍的。但是有了昨夜里失身于至中的一幕,她非离开丈夫不可了。

“假如我也和别一个男性发生了肉体的关系,你还能够和从前一样地爱我么?”

“丽君,My Dearest,不要说笑话了。你决不是这样的女人。你对社会是有相当的认识。我是深相信你的。”

“不管我是怎样的人,我只问你假如我真地和别的男性发生了暖昧的关系时……”

“那我更加恨你哟!比恨梨花还要更加恨你哟!”

“……”

她的圆圆的脸儿不禁红涨起来。不一会,几颗泪珠挂在她的双腮上了。

“阿三仔要妈妈呢。”

听见娘姨抱着最小的女儿从下面上来。丽君忙离开了丈夫的怀抱。

丽君把阿三仔接抱过来时,又洒了几滴眼泪。

“阿大,阿二呢?”

她问娘姨。

“到法国公园玩去了。”

阿桂看着他们去的么?”

“是的。”

阿三仔给母亲抱着,便止了哭。

“过来给爹爹抱一抱看。”

梅苓坐在一边,看见阿三仔满可爱,忙伸出双掌来向着小女儿拍了一拍。但是阿三仔,呀地一声,忙躲到一边了。

“三个小孩子也全不认识你。你哪里有资格配做父亲呢?”

丽君以怨怼的口气对丈夫说。她说了后,抱着小女儿走向洗面间里去了。梅苓想,不能再睡了,也走下床来,把外衣服穿上。这时候忽然听见娘姨又在下面叫起来了。

“少奶奶!”

“啥事体?”

丽君口里还衔着牙刷,从洗面间里走出来,向楼下问。

“有客来了。”

娘姨的回答。

梅苓听见有客,很担心是从梨花那边打发来的人。同时丽君的胸口也在拍拍地跳动,她猜一定是耿至中无疑了。

果然,耿至中不客气从下面跑上楼来了。他也完全没有预想到梅苓竟在家里。

“啊!Mr.李,没有出去么?”

至中有点不好意思,好容易才问了这一句。因为有昨夜里的经过,他的脸上表示出一种胜利之色。

“我们才起身,还没有洗刷。请到楼下坐一坐吧。”

梅苓知道至中是为他的妻而来的,但也不便怎样,只叫他到楼下去坐坐冷凳板。

“……”

至中不回答什么话,他只以有意思的眼色看了看立在旁边的丽君。丽君脸红了,忙向他做了一个媚笑。

“耿先生不是别的朋友,同自己家里人一样了,请到我们房里去坐吧。不过还没收拾,凌乱得很……”

丽君却要至中到他们寝室里去坐。他也不客气地持着手杖摇摇摆摆地走进他们寝室里来了。他看见丽君才起身来没有修饰的姿态,更加动人。若不是梅苓也在房里,他真要扑到她身上去了。

当梅苓走向镜台那一边去时,丽君便伸出左手来捏了捏至中的右腕。他也乘势捏了她一把。但不一刻她看见镜里面的丈夫的脸苍苍地沉下来了。他俩忙敛了笑容。

梅苓板起脸孔走向洗面间里去了。丽君把阿三仔安置在梭化椅上后,便走过来搂住了至中,拼命地亲吻。连她自己也捉摸不住自己是什么心理了。昨夜里和丈夫接触时,便后悔和至中草率地结了关系。但是今早晨一看见至中,又觉得有无限的情热没有宣泄般的,比新婚的夫妻还更有意味。在学问上,人格上,及外貌上,至中不见得高于梅苓,但是在性的一点,她象做了他的奴隶了。因为至中对她的蹂躏,实在比梅苓刻薄,比梅苓残酷,这反转使她不能离开至中了。梅苓只以至中对丽君的手段对梨花,不敢以之对妻子,这更使丽君对梅苓失望。因为梅苓常两三个月来不回家来,有时回来,她仍不能获得强烈的性爱的刺激。所以丽君的心也就渐次地远离她的丈夫了。

他俩相拥抱着热烈地接了一阵吻后,至中问她,

“下半天能出来么?最好今天我们到新新酒楼吃中饭。”

“让我想想看。”

“要快点决意。等下他回房里来了,不好说话。”

他催促她。

“可以吧。”

她微笑着说。她骑在他的膝上,再和他接了一个吻,便站起身来过去抱阿三仔。因为那个小女孩儿等她的母亲等得不耐烦,哭起来了。

听见梅苓在室外的脚步声,至中再在丽君的苍白颊上吻了一吻后,对她叮嘱了一句,

“十二点,至迟十二点半,一定要来哟!”

“……”

她抱着阿三仔只点了点头,报了他以一阵有深意的媚笑。

梅苓一进来,还是目光四射地在侦伺他们的举动。至中看见这个情形,便站起身来告辞。这正合梅苓的意思。

“那个痰火鬼,真不自重,时常走来。不要把肺痨病传染到我们家里来了!”

梅苓看见至中走后,故意这样说。

“他的身体这样白胖胖的,也有肺痨病么?”

“那是遗传病。他的父亲是患肺痨病死了的。他也患初期的肺病,那一个不晓得。”

“……”

她听见了后,一时又无话了。尽站着发痴。

“今天有太阳了,天色好些。丽君,我们到公园去走走好么?”

他拚命地想去挽回妻的心。但丽君仍然象没有听见他的说话。

“怎么样?”

她虽然抱着阿三仔,但给他拉到梳化床边来了。他再要求亲吻。

“可以么?”

“不是你的老婆么?谁拒绝过你来?”

她说着又掉眼泪了。

“怎么?我看你心里定有不快意的事,快点说出来,我可以替你排解。”

“……”

她只摇摇头。

梅苓捧着妻的脸热烈地接吻。

“你不要把至中的肺痨病菌传染给我了。”

梅苓故意和丽君取笑。这可把丽君激恼了。

“放屁!你莫要把梨花的病菌传染给我了。”

她说着站了起来,急得梅苓也跟着站了起来赔礼。

“我是说笑的。何必这样认真起来生气。”

“好了。你不要尽在家里麻烦我了。你看你的梨花去吧。”

“我看你多喝了那个肺病鬼的口涎,便发疯起来,不顾丈夫儿女了!”

梅苓恨起来了,骂了妻一句。

“你先不要妻子,此刻也有资格骂人么?你会找你的情人,怎么禁得我去找情人呢?”

“你真地和耿至中有了关系么?”

“你一点丈夫气都没有!你管我和他有关系没有关系怎的?有了关系又怎样?没有关系又怎样?”

“有了关系,我就和你离婚!……”

丽君不等梅苓说完话,便哈哈地笑起来了。

“求之不得!”

梅苓看见丽君的态度这样倔强,知道硬说下去就要决裂了。

“过去的事彼此都莫责问了。丽君,我们恢复从前的和暖的家庭吧。”

梅苓坐在梭化上,低下头用左手的三根指头支着额,发出哀音来了。丽君看见丈夫这样可怜,一时不知道要如何回答的好。

过了好一会,她歔欷地流泪了。

“我想我和你到了这样的状态,还是分手的好。”

她说了后,拿了一方小手巾来揉鼻孔。

“什么?丽君,你说的是什么话?”

梅苓颤声地说。

“一切话也不必说了。我也不责备你了。你也莫来干涉我。总之,你离开了我,可以做个自由人。我离开了你,也可以做个自由人。彼此恢复了自由,才是幸福的。”

“那你想错了,以后要后悔的。”

“或许是想错了。但这是应各人的主观而不同的。在我不觉得是怎样错的。我忍耐着等了你六七年。但是到了今天,是无法追救了。”

“怎么到了今天,便没有方法追救了呢?我可以不问你的过去,只要你今后做我的贤夫人就好了。”

“所以我要和你离开。因为你从来只是自己打算,只知利己,以为女子是完全应当为丈夫牺牲的。”

“但我不想离开你,丽君!”

“那是我一个人想离开你了。”

“不是双方同意,所以希望你能反省一下。”

“老实说,在两天前我还是不想离开你的。经近两天内的反省,才知道要离开了你,彼此才有幸福。因为这件事我苦想了几天,连头脑都想痛了。”

丽君的声调含蓄着有无限的愤恨和悲哀,颤动得很厉害。

“为什么要这样苦想呢?”

“社会上谁都知道我是你的妻。但是数年来,我不是只担个虚名么?我想连这个虚名都不要了。我本来不想这样快就离开他们兄妹三个,到了今日,为我个人的前途计,我不能再等了,不能不离开他们小兄妹三个了。所以我苦想了几天……”

丽君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

“那是你的误解。我在过去虽然有些地方对不住你,但照现社会的习惯说来,我觉得决不是会引起你和我脱离的一件大罪。所以我希望你要把度量放宽大一些,我以后也多多留神些就好了……”

“你的话听来也是一篇道理。不过那是你的主义。你是看重现社会的习惯的。至于我是想打破现社会的习惯的。我要信从我自己的主义。你不能使我屈从你的主义。所以一刀两断,决决绝绝地两不相涉最好……”

“丽君,你还得再深想一番。不要潦草地干了,到后来翻悔。我因为在外面做事,当然不能专为一个家庭,还要为国家,为社会,所以有些应酬和交际。譬如我和梨花的事,也不过是想从她多认识几个党国要人而已,何常是真心爱她。因为她手段高明,交结有不少的名流和要人,有时候要利用利用她而已。丽君,我还是真心爱你哟!”

“……”

梅苓的辩解,对于丽君的燃烧着的愤恨的心火,还赶不上半滴雨水的效力。她只当丈夫的话不过是一种空虚的音响。

梅苓看见丽君不回答,以为她是有些转意了。忙拉着她的左腕,再要求和她接吻。

“快不要做这样的丑态!”

丽君象忽然地想着了什么事,十分嫌厌她的丈夫了。

“不情愿么?这是爱的表示哟!昨夜里好好地亲热过来,怎么至中一来过后,又变态度了?”

“不是真挚的爱,假亲热,多么难看呢?”

但是梅苓仍然过来想搂抱她。丽君抽身站了起来,一阵热泪又扑扑簌簌地掉下来了。为什么会落泪,丽君自己也莫明其妙。她也恨眼泪流得太唐突无理由了。若梅苓当自己还是为在恋留着他而流泪,岂不是大笑话么。

梅苓看见丽君在流泪,以为有转机,更加柔声下气地劝慰她。她看见丈夫那样柔声下气的丑态,心里更厌烦。

“你无庸对我谢过。我对你也没有什么过失。不过我的感情早离开你了。”

丽君说到这里,免不得想到昨夜里和至中在Astor House里的狂热的情景。于是又觉得自己的内心未免太丑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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