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十二点钟时分,娘姨来报告愚园路那边差人送有信来。梅苓听见忙跑下楼去,不一会走上来,就拿帽子,穿外套,说要出去一趟。这更给了丽君以一个口实,使她理直气壮地到新新酒楼看至中去了。

她和至中居然成为恋爱同志了。她觉得和至中的关系决不是丑劣的,而是宿命的,必然的,自然的。在新新酒楼算是第二次的拥抱。但他俩都感到象是有数年来的旧交了。他俩互相搂着亲吻,并不感着半点脸热。他俩在这样的新境遇中,也不会失掉他们平素的镇静,总之,他俩对于这样的密会的态度,是极安闲的,大胆的。

最后至中对她说,常常要到旅馆去是不很方便,也不甚经济的。他希望她至少能隔天到他的寓里来。他在蒲柏路的一个白俄的家里租有一间Boarding room,是个适当的幽会的场所。当然丽君答应了。

“每天坐黄包车来好了。要车费我先给你几块钱吧。”

他笑着对她说。

“谁要你的钱!……车费要得了多少钱呢?”

她虽然镇静地说,但不免感着多少耻辱。

到了夜间十点多钟,他们都气疲力竭了。至中才叫了汽车送她回家里来。她看见阿大一个人还没有睡,在垂着泪等她。她便起了一阵心痛,登时流泪下来。

他们的计划就这样地决定了。差不多是她天天到他寓里去。半个月之后,他的卑猥的态度,——狞笑着在期待她的态度,虽然会引起她的一种肉的刺激,但同时也给她以一种精神上的痛苦。

到后来,她不得不由他接受他的五十元的津贴了。名义是给她祝寿,买衣服和皮鞋赠给她。接到了他的津贴,使她的精神上更感着痛苦,而他对她的态度也更猥亵,更倨傲了。

“自己完全是一个青楼中人了。”

她暗暗地叹息。她想最后的方法唯有向社会和他正名义了。

至中象没有什么诚意和她过永久的同栖生活。他象依恃他的强烈的野性和坚韧的腕力,可以征服她。的确,睡在他的腕中的她,真是丝毫动弹不得。他的这些深刻的态度,也促起了她的自暴自弃的反作用。

她每当从黄包车跳下来,一踏进那家弄堂时,胸口便突突地跳跃,下腹部里面也象有个涡流在不住地回转,周身都给一种情热包围住了,敲了敲他的房门。

“是那一个?”

至中在里面一定不忙开门,先要这样地问。

“是我!”

她当然要颤声地回答这一句。

门便开了。看见他的那样卑猥的状况,她自然地要急急地把房门闭上。他象死尸般地躺在床上,她只能向着他苦笑,禁不住走前去搂着他的颈项。满房里登时飘散着微温的粉香,和反射着的雪白的肌色。

经过了半个多月的接触,至中才发见这个做了三个小孩子的母亲的丽君还有这般的美丽,也不曾预料到她会这样的Active。她以同样强烈的反作用伸出双腕来搂抱他,她的脸上也同时发出有光艳的微笑。有时她象狂人般的紧紧地抓住他,她的态度愈狂热,愈使他觉得她可爱。柔润的红唇,闪光的星眸,富有曲线的胴体,象蚯蚓般地转动,更促动了他的凶焰,同时也可以说从她的肉体内迸出火焰来迎合。在她只有燃烧着般的血潮,紧迫着的神经,腾沸蒸发着般的气息。她的狂热,真是他所预想不到的。

她早现出了她的娼妇的本性。他的肉身只是做了她的情热的导火线。他常常在逸乐中满足了后,才开始受她的袭击。在数年间潜伏着的她的情热因他的撩拨,象火山般地爆发出来了。

至中当然只当她是一个情妇。但这种态度使她感到他的双腕比梅苓的更有气力。他的动作比梅苓的更为强烈。他的举动虽比梅苓的猥鄙,但更有深味。总之,和这个情欲强烈的男性接触之后,她的心理和生理上也起了激烈的变动。神经锐敏的女子的一切本能性,以从来未曾有的威势激发出来了。在她的纤瘦的苍白的身体中,常常涌着狂热的波浪。有时候她是象十二分无耻的,先暴露出她的全体来,由她的头部至足部都发生一阵神秘的战栗。连他看见,也有时会替她脸热起来。

他终于感着疲倦了。但他怎敢对她直说呢。他仍然要和她敷衍。他觉得从前的几个情妇并不象她那样露骨,那样Active,他渐次觉着接吻之无味了。不过对她仍然保存着几分的享乐的好奇心,所以他还没有辞退她。他也曾自动地向她请求过三五天的休息,他确有些厌倦她的素体了。但是寂寞地过了二三天后,又会象醉人般地思慕她的热烈的亲吻。

结局他战败了。他的战败使她回忆到她的丈夫所说的话,他是患初期的肺痨病者。但他病了十多天后,又继续他们的幽会了。她在赴他的寓所的途中,坐在车子上这样想:

“我们的关系虽然达到相当的程度了。但彼此还没有接受对方的全部。这恐怕不能持久的。今天还是要向他提出最后的商议才可。”

但是到了他寓里,幽会还是和日前一样在暗默中举行了,不知是什么理由,她今天对他总是怀着一种恐怖。她只默从了他的要求,没有日前那样的兴趣了。

事后她还伏在他的胸膛上喘着气说。

“至中,我们往后怎么样?不是要想一个办法么?”

“是的,该想一个办法的。你的意思怎样?”

“你呢?我是个女人,有什么办法呢?只有跟着你去。”

“我不是早说过了,我们到日本去暂住一两年么?不然,就到香港去。”

“你是真心为我的,是不是?我为你牺牲了梅苓,牺牲了……”

她吻着至中流泪了。

“此刻才来说那些傻话么?只怪你舍不得小孩子。不然,我们早到日本去了。”

“我只想带阿三一个小孩儿和我们一块儿走。”

“那不能够。我顶讨厌小孩子的。有了小孩子,我们还希望什么幸福,快乐?为小孩子牺牲了自己,是再蠢不过的事。”

“……”

丽君低垂了颈项,没有话回答了。阿大,阿二,阿三三个小孩子的不住地转动的巨黑的瞳子立即在她的眼前幻现出来。她忽然地悲伤起来,快要流泪了,忙极力忍住。

“我此刻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了。假如你又丢了我时,梅苓虽然没有和我决绝,但是我已经和你结上了这样深的关系了,还能够回到梅苓的怀里去么?”

接着她又告诉他自半个月前以来,她完全拒绝了梅苓,不准他侵犯她了。这完全是为他啊。

“你们不是夫妻么?我不相信!”

至中以说笑的口气说。

“啊!你这个没良心的人!”

她伸出右掌向他的左颊上批了两下。过了一会,她再问他:

“怎么样?我们要快点决定主意。”

“有什么怎么样?走就是了!我们还是先到日本去逛逛吧。等我明天到书店里去叫他们往后把我的稿费版税寄到日本来。我还要和书店订一个特约。我们以后的生活费才有着落。”

“我只是佩服你,单靠一枝笔,能够有这许多收入啊。”

“那是靠不住的。”

“比做官的靠得住吧。”

“最好是做官,一点不费力的,可以挣大宗的款。在中国最好当军阀,其次当官僚。无可奈何的知识分子才靠笔吃饭。那能长久靠得住呢?”

给至中这样一说,丽君又悲观起来了。在从前,她只听见一般人的批评,至中是中国的戏剧大家,替影片公司编一部剧本,便有二三千元的报酬。每年写二三部剧本,就可以过极舒服的生活了。现在听他说来,又好象极困难的样子。

“听人家说,你的剧本很值钱,至少每部也有两千元的稿费。”

“话是不错。但要有人向你买。近三年来,我只卖了两部剧本。的确,有一部是三千元的,但是那一部只卖得一千二百元。三年间仅靠四千二百元,那里够用呢?所以我近来的生活,还是靠零星稿费,和从前所写的一二部书的版税。”

丽君想,尽谈论这样无聊的经济问题是没有意思的,反转减少了两人间的热度。她只要求他早日带她离开上海,不论到日本去亦好,到香港去亦好,她实在不愿意再和梅苓见面,也实在不好意思再和梅苓见面了。

在临走的前晚,为三个小孩儿整整地哭了一全夜。她写好了一封信,在乘船东渡的一天,投邮寄给在南京的梅苓,说明她跟至中东渡的理由和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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