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朱镇岳听了这话,便问道:“这是什么东西制成的,吃下这么饱肚,可解开来瞧瞧么?”雪门和尚笑道:“有甚不可解开来瞧,这种干粮是不容易制成的,不是我们同道中人,也制不出;不是我们同道中人,也买不着。”

朱镇岳随即将纸包解开,见酒杯大小一个,和淡黄色的馍馍相似的,里面约莫有四十来个,也看不出是什么食料制成的。雪门和尚指着一个说道:“你瞧了只这么大一个,吃下肚里去,还不能喝水呢!喝了水,就得发胀,肚子都得胀痛。不喝水由它慢慢儿消化,一个对时以内,自然不觉得腹中饥饿。但是若喝下水去,一两个时辰以内,便觉得腹内涨闷得难过;经四五个时辰,就消化完了,腹中就觉得饥饿了。”

朱镇岳道:“整天地不喝水,不会口渴吗?”

雪门和尚道:“这却不会,吃这干粮之前,只须略喝些水,吃下去,即不会有十分觉着口渴的时候。若没有这宗好处,也不是贵重的东西了。这干粮有两种,一种荤的,一种素的,素的不及荤的能耐久。这里面荤素都有,我能服气,三五天不吃什么,也不觉饥,才能吃这素的;你此时还只能吃荤。荤干粮中最主要的食料,就是黄牛肉,素干粮是黄豆。”

朱镇岳拿了一个,送往鼻端嗅了一嗅说道:“怎么一些儿气味也没有?并且一般的颜色,一般的大小,从何分得出荤素来呢?”

雪门和尚道:“好处正在没一些儿气味,若有气味,便有能吃不能吃了,并且凡是有气味的食物,多不能持久;天气一热,不到几日,即朽坏不能吃了。荤素很容易分别,你仔细看上边,有两颗牙齿印的便是荤的,没牙齿印的便是素的。”

朱镇岳听了,觉得奇怪,仔细一看,果然一大半上边有牙齿印的,不由得笑问道:“怎么分别荤素,却用这么一个使人恶心的记号,不是稀奇得太厉害了吗?”

雪门和尚笑道:“这是江湖上的古话,说起来没有凭据的,但一般同道的都是这么说,以讹传讹的,传了两千多年了。我也只好说是这么一个来历。我报恩寺的观音殿旁边,不是有一座小小的龛子吗?那龛里的神像,就是我们剑客的始祖崆峒祖师,祖师是汉宣帝时候的人,制造这干粮的法子,是由祖师传下来的。相传当日系用一个模子制造,荤素都没有分别。崆峒祖师原是吃素的,有一次拿着一个荤的,往口里一咬,咬下去才知道,从此荤干粮上面,就永远留传这个齿痕了。”

朱镇岳笑问道:“崆峒祖师只咬下一个,应该只一个上面有齿痕,怎么几千年来,每个上面都有呢,这不是奇闻吗?”

雪门和尚笑道:“这本是荒诞无稽的话,我们也不必管它,只要知道有齿痕的是荤干粮就得哪!你且将它包裹起来,我们再走吧,今夜得赶到高店歇宿。从明日起,就得完全走山路了。”朱镇岳即将包袱打开,裹好了干粮,给了饭钱,于是师徒二人出门向高店进发。

从郿县到高店,虽是小路,险陡的山岭却少。因此朱镇岳不觉吃力,黄昏时候就到了高店。雪门和尚道:“我有个多年的老友住在这里,平常我也难到这里来,今日打这里经过,正好顺便去探望探望,但不知他近年来境况如何。”

朱镇岳道:“师父的老友,也是和师父同道的吗?”

雪门和尚摇头道:“他是一个打铁的人,姓周,行五,人家就叫他周老五。他虽是打铁出身,却有两种不可及处,第一是能孝母;次之,两膀有千多斤实力。他那力气是天生的,并不曾练过功夫,但是寻常三五十人,也近他不得。他小时候也曾读过书,不到十岁,他父亲便去世了,家里又贫寒,没钱给他从先生读书。他母亲因见他生成的神力,要他跟着一班武生习武,他既没有钱,即不能认真从师,只能一面替那些武生做做箭杆、背靶子的粗事,一面跟着练习。后来投考,居然被他进了武学。他那人却有一宗奇怪,天生他那么大的神力,武功件件来得,就只不能骑马。无论那马如何纯善,他骑在上面,马向前走一步,他的身子便向后仰一下;马向前走两三步,他身子便从马屁股上,一个跟头栽下来了。每次骑马,每次如此,再也学不会。这也是他命运不该发达,才有这种大缺陷,使他不能下场。如他没有这种缺陷,怎的做一辈子的铁匠呢?”

师徒二人旋说旋走,至此走进一所茅房,雪门和尚停了步说道:“这就是周老五的家了,你立在门外等一会儿,我先进去看他在不在家。”朱镇岳应着是。雪门和尚正待举步往门里走,就在这个当儿,不先不后的,从门里走出一个身躯高大的汉子,迎面见着雪门和尚,似乎有些吃惊的样子,随即双手一拱,哈哈笑道:“雪大哥,今日是一阵什么风,吹到这里来了?几年不见,见面几乎不认识了!”

雪门和尚也合掌哈哈笑道:“你倒还是几年前的模样,不露出一点儿老态来。”说笑时,随回头指着朱镇岳,给周老五介绍道,“这是小徒朱镇岳。”

朱镇岳走向前行礼,看周老五身穿蓝大布短衣,赤着双足,靸一双破烂的双梁布鞋;面皮黄中带黑,颔下没有髭须。虽是一个粗鲁人的气概,精神却较寻常人满足,一望就知道是一个富于膂力的人。一面举手和朱镇岳答礼,一面向朱镇岳遍身打量,即现出十分欢喜的样子,说道:“大哥何时收了这么一个好徒弟?见面不用问功夫,只看这样好的模样儿,就知道是个魁尖的角色了,难得,难得!”

雪门和尚道:“老弟不要过于夸奖了,好容易说是魁尖的角色?只求马马虎虎在江湖上混得过去,不给我现眼就得哪!”

周老五高高兴兴地把师徒二人请进了大门。雪门和尚见屋里没有打铁的器具了,问道:“你的手艺歇业不做了吗?”

周老五直将二人引到自己的卧室内坐下,才长叹了一声答道:“大哥快不要提我的手艺了,今夜住下来,慢慢地谈吧。这时才见面,阔别了好几年,要说的话多着呢!”周老五说着话,转身出房外去了。

雪门和尚向朱镇岳道:“看他这房里的光景,可见他近年的景况,是很萧条的。”

朱镇岳点头答道:“照这家里的情形看来,还好像是才遭了横事一般。”

雪门和尚道:“你何以见得是才遭了横事哩?”

朱镇岳道:“这房里的什物都乱糟糟的,上面堆积这么厚的灰尘,不是才遭的横事,怎的成这般样子?”

雪门和尚举眼向房中四处一望,点了点头道:“不错,你看床底下两口木衣箱,那盖不是打破了吗?唉!这人的命运也就太不济了,一个素来安分的人,想不到竟有什么横事到他头上来。”

雪门和尚没说完,周老五已走了进来,听了这话,即开口问道:“大哥已知我遭了横事吗?”

雪门和尚答道:“我从何知道?不过看了你这房里的情形,是这么揣度罢了,果是遭了什么横事吗?”

周老五道:“确是遭了横事,只是我这横事是我自寻烦恼,不能怪人。大哥与令徒都长途劳倦了,且等洗了脚,休息休息再说。”即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立在房门外,探首进房,向周老五呼着爸爸道:“水已打好在丹墀了。”周老五回头说道:“铁儿,不进来向大伯请安吗?”

雪门和尚知道是周老五的女儿,即立起身说不敢当。铁儿已走进房门,叫了一声大伯,叩头下去。雪门和尚也合十鞠躬答礼。铁儿起身,向朱镇岳也福了一福。

周老五望着雪门和尚说道:“我这次遭的横事,很亏了这个小丫头,若没有她,我此时还在牢里坐着,何能坐在这里陪大哥谈话呢?”

雪门和尚看这铁儿虽是穿着青布衣服,一双大足,眉目间英气逼人,倒很有大丈夫气概,容貌也极端庄,没一些儿小家女子态度。随笑着点头答道:“我也用得着你刚才说的那几句话,不必问功夫,只要见了这模样,就知道是魁尖的角色了。”

周老五引师徒二人,到外面洗了脚,扑去了身上灰尘。铁儿已在厨房里弄好了饭菜,虽没有什么山珍海馐,像那些富贵人家宴客的排场,几样蔬菜却整治得十分可口。师徒二人又在旅行之中,但能吃得上肚,便觉得舒畅了。

饮食既毕,周老五仍陪师徒二人回卧室坐下,从容说道:“我可将我所遭的横事,说给大哥听了。今年八月十四日,我因出外收账,走一家门口经过,听得里面有妇人号泣的声音,夹着又听得有男子殴打和怒骂的声音。当时以为是人家夫妻口角,我自己有事,也就懒得过问。刚要向前走,只见那妇人已哭着跑出门来了,我不由得就停住脚一看,那妇人年纪在三十岁左右,衣服虽是破旧,容貌并不粗恶,一面披散头发往门外跑,一面口中喊天,背后跟着一个男子,追赶出来。我看那男子的年纪不过二十来岁,生得凶眉恶眼,打着赤膊,一身火腿也似的皮肉,伸开两手要抓那妇人。那妇人向我跟前跑来,我正打算让路给她好跑,她却向我跪下,求我救命。我心想:男女的年纪相差太远,决不是夫妻。男女之间,既不是夫妻,哪有相打之理?

“我一时见得那妇人可怜,便上前一步,阻止那男子,举手劝道:‘老兄有什么事,尽好理论,她妇人家怎经得起老兄动手?’谁知那男子不识高低,见我阻住了他,即朝我两眼一瞪,恶狠狠地说道:‘我的家事不与外人相干,请你不要多管闲事,免得自讨烦恼。你去打听打听,我冲天炮可是好惹的?’我一听这话,更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了,心里越不由得不管,便笑答道:‘我是外乡人,不知道老兄的名头,不要见怪!我生性喜欢多管闲事,今日的事我管定了。请问老兄,这妇人是老兄的什么人?有什么事,老兄定要给她过不去?’那男子也不回答,劈面就是一拳打来。我伸手接了他的拳头,笑道:‘这就是老兄的冲天炮么?已经领教过了。’随将手一松,他就栽了一个跟斗,爬起来就跑。我也懒得去追赶,回头看那妇人,吓得在一旁发抖,我就盘问他们闹事的原因。那妇人诉说出来,真是要把我气死了。”

不知这妇人究竟诉说些什么话,且俟下回再写。

忆凤楼主评曰:

一馍馍而能充饥三五日,其功实同辟谷仙丹,惜其制法今已失传,不然,当此米价腾贵之时,一为仿制,其加惠穷黎将何如?吾又安得起雪门师于地下,而一问之耶?

齿痕一语,颇近神话,然姑妄言之,亦惟姑妄听之。小说本以消闲,正不必龂龂推求其究竟耳。

周老五天生神力,艺亦超群,而竟不善骑,诚为毕生缺憾,其天之所以困之耶?抑天之所以全之欲。

于写周老五遭横事之前,先写其室中凄凉之状,闲闲而来,曲折有致,非善为小说者,决不能好整以暇乃尔。

冲天炮有名无实,煞自好笑,“此即为汝之冲天炮乎?”一言,洵属快人快语,当时冲天炮闻之,不知何以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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