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周老五说了这句话,雪门和尚便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么可气?”

周老五长叹一声道:“近年人心之坏,真可算是坏到极处了。那妇人是混名‘冲天炮’的寡婶,二十二岁守节,遗腹生了一个儿子,想刻苦抚养成人,度过这下半世。今年儿子还只有八岁,那妇人全靠替人做针黹、洗衣裳,弄几文钱度日,并没有亲房叔伯可以帮助。那冲天炮虽是同宗,已是五服之外的侄儿。

“冲天炮年纪虽小,只是生性凶横无常,一望就使人知道是个不务正业的东西。平日结合着一班赌棍,赌输了就偷扒抢劫,无所不为。近来输得太多了,没法弥缝,就转起寡婶的念头来了。串通了一个坏蛋,做六十两银子,连娘带子,卖给那坏蛋作妾。那妇人既守了八年寡,如何肯由一个远房侄儿卖掉呢?自然是抵死的不依。

“冲天炮用甜蜜言语劝诱,凶恶手段威逼,都不成功。直延到那日,八月十四,冲天炮的节关实在不得过去,又跑到他寡婶家,挟个破釜沉舟之势,非逼着他寡婶依遵不可。几言不合,就抓着他寡婶打起来。打一会儿又放开手,问依不依他。寡婶见松了手,就拼命向门外逃跑,恰好不前不后的,遇着我打那门前经过。我将冲天炮打跑,她即把前后情形哭诉给我听。大哥是知道我的性格的,亲眼见了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能忍得住不过问么?”

雪门和尚点头道:“这是自然不能不问,就是我也得管这闲事,后来怎么样哩?”

周老五笑道:“大哥猜,那冲天炮被我打得跑向哪里去了?”雪门和尚笑道:“我如何猜得着?”周老五道:“他也不知道我是谁,以为多来几个人,便可将我打翻了。我当时正立着和那妇人谈话,忽听得身后一声喊嚷。我回头一看,足有二十多个人,每人手中都抄着家伙;也有拿刀的,也有拿棍的,高高低低,长长短短,一窝蜂似的向我围裹拢来。我虽是不及大哥那么好的功夫,但凭着我两膀的实力,他们那一窝子脓包货,怎放在我眼里?

“我一看冲天炮在人丛中,手里挽着一个流星,却不敢向前,只推别人的背。我气上来了,放开喉咙,向他们一声吼,走头的几个,早吓得退了两步。我那时也有些怕打出人命来,干连着自己不好,不敢动手打他们;只伸开两膀,蹿入人丛中,一手将冲天炮提了起来,举在头上舞了两下,对那些人说道:‘你们谁敢动手,这就是榜样!你们不相信,我做个样子给你们看看。’我说罢,用力把冲天炮往空中一抛,足抛了两丈多高,落下来,我又一手接住。冲天炮只叫饶命。

“那些人见了,哪里还有一个人敢动手呢?狡猾的就偷着溜跑了,几个立在我跟前的,不敢溜跑,见冲天炮求饶,大家也向我作揖。我仍将冲天炮提在手中问道:‘要我饶你容易,但是我饶了你之后,你给我什么凭据,永远不再上你寡婶的门?’冲天炮哀告道:‘我如果再上这里来,你老人家尽管将我活活打死!’那几个帮打的汉子,也都齐声哀告说:‘冲天炮若敢再对他寡婶无礼,便是我等也不饶他。’

“大哥,你是知道我性格的,平生服软不服硬。见他们如此哀求,我的心肠就软下来了,立时把冲天炮放下地来。那小子还向我叩了一个头,我又告诫了他几句,他才爬起来,领着一班凶汉去了。

“我那日讨账很顺利,身边有几十两碎银子,当时望着那寡妇可怜,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知道自己的娘,被人打出来了,也追了出来,揪着那寡妇哭泣。那么炎热的天气,我看那寡妇身上穿的一件蓝老布单衫,补丁叠补丁,比一件夹衫还要厚得多,下身的小衣也是如此。那小孩儿身上就更可怜了,用一块做米袋的麻布,围着腿和屁股;上身赤膊,一丝不挂。那小孩儿的模样,却生得很是可爱,齿白唇红,眉清目秀,全不像是穷家小户的儿子。并且我听他劝慰他母亲的话,竟和大人一般,说得有情有理。

“我就往怀中摸出银包来,拈了几块碎银子,大约有四五两轻重,交给那小孩子道:‘这点银子给你明天过节,买件新衣服穿穿。’那小孩儿真好,见我给他银子,连忙跪下来说道:‘你老人家救了我母亲,怎敢再受这银子!’那妇人也是这般说。我就说道:‘你收下来吧,我不是讲客气的人,这几两银子,我虽不是富人,却不在乎这一点。’那妇人还要推辞,那孩子便双手接着,泪眼婆娑地说道:‘请问你老人家贵姓?住在哪里?将来我长成了人,好报答你老人家的恩典。’我见他一个孩子能说出这种话来,心里又是爱他,又是替他难过,岂真有望他报答的心思?不过我也想知道那孩子的造就,便将姓名、住处说给他听了。

“我从那日回家,也没将这事放在心里。直到八月二十日,我一早起来,才就将大门打开。这时,小女铁儿还在刘黑子那里学武艺,不曾回家,家中只有我和一个多年帮我打铁的曹秃子,因此早起开铺门,打扫房屋,都得我亲自动手。那日我正将大门打开,只见那个小孩子靠大门立着,一见我的面,就双膝跪下来,叫了一声周老爹。接着流泪说道:‘我母亲被人抢去了。’这句话才说完,就掩面哭得不能成声了。我看那孩子身上,却穿了一件白大布单短衫,下身裤子也有了。

“我听得他说母亲被人抢去了,料知没有别人,必就是冲天炮。当下在大门外面,不好说话,即将那小孩儿拉进屋子,劝他止了啼哭。问他母亲被何人,在什么时候抢去了。他说道:‘昨夜,我母亲带着我睡了,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大约已到了半夜,忽然听得外面有人敲门。我和母亲都从梦中惊醒,母亲教我睡着不要作声,她轻轻爬起来,下了床,从门缝往外张望。昨夜的月光很明亮,母亲看见外面立着一大堆的人,吓得不敢开门,退回床上,抱着我哭道:‘一定又是那个丧尽天良的东西,带人来逼迫我了。你不用害怕,我开门让他们进来,求他们放了你,你快去找寻周老爹,请周老爹来救我。’我母亲对我才说到这里,外面的门已敲得如雷一般响。那大门本来不大牢实,几下子便打破了。杨启成已带着一群拿刀枪的人,拥进了房。’

“我听了,就问那小孩儿,杨启成是谁?那小孩儿道:‘杨启成就是冲天炮,他们一进房,哪由我母亲分说?一齐动手,将我母亲用绳捆了。我见那情形,捆好了我母亲,必然就要捆我。我趁人多纷乱的时候,溜出大门就跑,在山上树林里躲到天亮,才一路逢人便问你老人家的住处。到这门口好一会儿了,因怕差错,不敢敲门。’我当时便向那小孩儿问道:‘你求我去救你母亲,但是你可知道,你母亲此刻被冲天炮,抢往什么所在去了呢?没有一个地名,教我从哪里下手去救?’那小孩儿说道:‘冲天炮家里,我曾去过,你老人家同我去他家,就可知道我母亲在什么所在了。’我听了,就忍不住好笑,这真是小孩子说的话!冲天炮既做了这种事,岂有坐在家中等人去找寻的道理?”

雪门和尚道:“这事也是叫人难处,但是除了去冲天炮家追问,也就没有旁的道路可走了。”

周老五点头道:“后来毕竟是在冲天炮家,才得了那寡妇的下落。原来冲天炮自八月十四日被我打服之后,他不甘心就那么罢手。知道我是个过路的人,不能时常跑去替他寡婶打抱不平,因此又勾一班凶恶的痞棍,竟于黑夜用强,将那寡妇抢去。大哥是不知道这高店乡下的风俗的,就是谋财害命,杀死了人,也照例没有官府来过问,那些痞棍还有什么忌惮呢?我知道那寡妇有些烈性,恐怕被逼不过,寻了短见,因此连早点都不敢吃,即跟着那孩子,跑到一个村庄里面。

“那小孩儿指着一所房屋向我说道:‘杨启成就住在这房子里面。’我看那所房子很是不小,冲天炮既是个无赖,哪能住这么大的房子呢?遂问那小孩子道:‘这房子是杨启成一家人住的吗?’那小孩儿道:‘杨启成寄居在这里面,只有一间房子。’我问杨启成家里有多少人,小孩儿说就只杨启成一个。我心想,进去找杨启成,三言两语不合,说不定会动起手来,带着那小孩儿在身边不便,当下又回头将那小孩儿寄顿在一个偏僻的山岩里,吩咐他无论如何不要走动。

“我一个人走进那所房屋,跨进大门,就看见两旁横七竖八地堆了许多刀枪叉棍,却不见一个人。进了二门,才听得里面有许多人说笑的声音。我即高声咳了一咳,开口问道:‘杨启成在里面吗?’话才说出,就像约好了似的,里面的人一齐应声而出,约莫有三五十个人,登时将我围在当中。我举眼看去,一个也不认识,并没冲天炮在内。人丛中有一个身躯高大的,睁开两只铜铃般的眼,向我喝问道:‘你来找杨启成做什么?他的婶娘已嫁给我做老婆了,劝你安分些儿,赶紧回家去,不要多管闲事。我说的是好话,你若不听,管教你后悔也来不及。’请大哥说,我能受得了这般嘴脸么?”

雪门和尚笑道:“这般嘴脸,谁也受不了,你当下怎么说呢?”

不知周老五怎样回答,且俟下回再写。

忆凤楼主评曰:

杨寡妇未被冲天炮挟去以前,幸而得遇周老五,始免误落虎口,否则其结果正未可知。虽然天下妇女,类杨寡妇之处境者亦多矣,又安得如周老五其人者,出而一一拯救之哉!

冲天炮,炮其名,实则人耳。妙哉周老五,竟目之为真炮,挟之于手,舞之空中以御敌,而敌乃为之辟易;于是乎冲天炮之效用大著,而周老五亦宜可膺炮手之称。

当冲天炮率其徒党,蜂拥而来时,声势何其雄也。及夫炮舞空中,群伏肘下,又何不振乃尔?脓包货,脓包货,诚为若辈之定评矣!

杨寡妇之子,聪明伶俐,令人爱煞。当杨寡妇二次被劫时,非彼往告急于周老五,则杨寡妇且终堕于恶人之手。又非彼作周老五之向导,则恶人之巢穴将终不可觅,是则杨寡妇之得脱厄运,与其谓出周老五之赐,毋宁谓出自其子之赐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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