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周老五听了这句话,才把视线离了朱镇岳,点头应是。于是三人撇了周铁儿、杨天雄,到前面来。漱洗完毕,周老五指着打铁的炉锤,向雪门和尚笑道:“我这家铁店,在这高店地方开了三十多年,就为冲天炮这东西,硬给我把台拆了。只是我这台虽被他拆了,我却不曾吃亏,还多少得了一点便宜。”

和尚问道:“这话怎么说呢?杨家寡妇被你救出来了,冲天炮抢劫了你的衣服、银两,也被你夺回来了,冲天炮怎的倒拆了你的台呢?”

周老五哈哈笑道:“他们那日,将我捆倒在一间四面不通风的房里,却又不敢饿坏了我,喂了几个又粗又黑的馍馍给我吃。我那时心想:铁儿在刘家坡,轻易不大回家,她不得着我被困的消息,断不能前来救我。唯有养足精力,扯断绳索打出去,到刘家坡去找几个帮手来,出了这口无穷之气。叵奈那捆我的绳索,他们当强徒的人很有讲究,是用头发和苎麻结成的,有大拇指粗细,又柔软,又牢实,比铁链还不容易扯断。用尽平生之力,扭了几次,松动是松动了些儿,只是扭不断,手脚脱不出来。倒被那看守的王八蛋,看出来了,跑去报知了何金亮,又在我手脚上,加了两条小些儿的头发绳。这就无论是谁,也别想能扭得断了。我那时心里免不了有些着急,但是想不出脱身的法子来,也只好听天由命。

“到了半夜,我正在睡梦中,忽觉有人将我推醒。我一转动,见手脚的绳索已解了,睁眼一看,只见一个穿黑衣的人立在旁边,手中扬着火筒,照得那人脸上,和戏台上的花脸一般,颔下一部红胡须,有尺来长。我素来胆大,见了那个模样都吓得心惊,心里还疑惑是在梦中遇见鬼了呢!那人见我转动,忽然低下头,凑我耳边呼道:‘爹爹醒了么?你女儿救你来了呢!’

“我一听小女的声音,连心花都开了。满想一翻身爬了起来,好去找何金亮、冲天炮一班杂种算账,谁知捆绑太久了的人,手脚都不由自主了,哪里翻得起来?只得说道:‘我醒了,只是动弹不得。你为甚弄成了这般模样?’小女道:‘爹不能动弹不要紧,你女儿背着到外面再说。’亏得小女天生和我一般的力气,背着我从屋上出了村庄,跑到我日间安顿杨天雄那山岩里,才将我放下。

“那杨天雄即跑过来问安,我见了不觉吃惊问道:‘你怎么还在这里?我不是曾带你回家去,我一个人追到这里来的吗?’小女答道:‘不是这小孩儿,女儿怎知道爹被困在这村庄里?女儿黄昏时候回来,才回到家中,见了家中那种七零八落的情形,曹秃子又被捆坏了手脚,倒在床上动弹不得。幸亏这小孩子把前前后后的事,对我说了一遍,我才知道爹追强盗,追得没有下落了。小孩儿引我到这里来,说强盗就在这村庄里面。我说,我进去寻强盗,你这小孩儿怎样呢?小孩儿真聪明,对我说:老爹白日曾将我寄顿在这山岩里。我于是就将他留在这山岩里,我一个人进村庄,各处都寻遍了。及到那间房上,听得下面看守的人说话,才知道爹在那房里。好在我身边带了鸡鸣香,把两个看守的人熏过去了,才下来替爹解了绳索。此时爹的意思要怎么办呢?’”

雪门和尚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口笑道:“你那时的心里,想必是快活到极处了。”

周老五打着哈哈答道:“快活自不消说得,不过心头还气得很。杨家寡妇没下落,抢劫去我的银钱、衣服,我都不气;我气的就是将我捆绑那么久,是我平生第一次受的羞辱。这口恶气不出,我死不甘心。我当下对小女也是这般说,小女道:‘没要紧,我且去把被抢劫去的银钱、衣服找回来,再寻杨家寡妇的下落。’小女说完,复翻身进村庄里去了。我就带着小孩儿,坐在山岩里等候。

“不多一会儿,只见小女笑嘻嘻地走来,向我说道:‘爹手脚可以动了么?’我立时跳起来说道:‘我手脚早已活动了,要怎么办?’小女道:‘我已将一群恶贼都制服下来了,请爹去处置他们便了。’小女又对那小孩儿说道:‘你也同去,好认你的母亲。’

“于是三人一同进那村庄,只见从里到外,一路的门户都开着了。小女在前面扬着千里火筒,照得明明白白。二门以内,每间房里,酣睡着五七个大汉,也有睡在床上的,也有胡乱躺在地下的,都和死了一般,并没一人能睁眼瞧看。小女在那些人脸上每人照了一照,问我认得出冲天炮及何金亮么?我说,这两个坏蛋便是死了,我也认得出来。一连照了几间房,看了三五十人的脸,就只不见那两个坏蛋。寻来寻去,杨家寡妇倒被我们在一个小小地窖子里寻着了。却好,据寡妇说,何金亮并不曾向她逼奸。抢去之后,就将她禁在那地窖子里,手脚用镣铐锁了,也没人看守。他们这回举动,全是因冲天炮受了我的羞辱,哀求那班强徒替他出气的。其实何金亮虽然无赖,并没有想强逼杨寡妇成亲的心思。我们当时既把杨寡妇救出来了,又各处搜寻了一会儿,看寻得着我失去的银钱、衣服么。

“一个庄子都寻遍了,不但寻不见银钱,几个破橱里连好点儿的衣裳都没有,我失去的财物是丝毫也见不着。小女道:‘银钱、衣服事小,只要何金亮及冲天炮不死,总有和他们算账的一日。且将他母子送回家去,爹也回去,女儿明天一个人再上这里来,还愁何金亮、冲天炮不双手把我家的东西送还吗?’我听了,也只好如此,既见不着他们为首的人,就在那里等一夜也不中用。

“我们出了村庄行不到一里路,忽见前面来了六七个人。杨天雄眼快,一见就说有冲天炮在内。话不曾说完,前面的人果然折转身就跑,分明是已看出我们来了,知道决不与他善罢甘休。这时和冲天炮同走的人又少,如何敢不跑,硬来和我们对敌呢?小女听说有冲天炮在内,也不说什么,一手将杨天雄提起,放开脚步便追,真是比飞鸟还快。看看要追上了,他们又分途四散逃跑起来,杨天雄仍是认得出,指给小女看。小女就单追冲天炮一人,哪里消得几步就追上了前,回头一声喝道:‘你再不停步,你姑娘就用飞剑取你的狗头了。杀你这个坏蛋,只当踩死一个蚂蚁,费不了你姑娘半丝力气!’小女边说边亮出剑来,顺手一剑,将路旁一株合抱不交的大树,削作两段,‘哗啦啦’连枝带叶,倒了下来,遮了半亩大的地面。

“冲天炮一见,魂都吓得冒出来了,怎敢回头再跑?来不及地跪下来,只管叩头求饶。小女骂道:‘你这坏蛋,也求姑娘饶你么?容易,何金亮现在哪里?你快将他交出来,这是一件;还有一件,你抢劫了我家的银钱、衣服,也得快些交出来。若少了一钱银子、一件衣服,姑娘取定了你的狗命!’

“冲天炮哀求道:‘何金亮是刘家坡刘黑子的徒弟,有了不得的武艺,我如何能将他交出来呢?我只将他住的地方告诉姑娘,请姑娘自己去找他。’小女不等他说完,又骂道:‘胡说!他住的地方我都抄查过了,哪有何金亮在内?你这混账东西,想骗着我好脱身么?’冲天炮不慌不忙地答道:‘姑娘是在大村庄里抄查他么,那怎能见得着他呢?那大村庄是他白天赌钱和聚会同伙的所在,他收的几十个徒弟都住在里面。他自己夜间却不住在那里,他住的地方,离这村庄有三里多路,他有老婆、儿子,都住在那里。’

“那时我见小女追赶冲天炮去了,心里有些放不下,教杨家寡妇,在僻静地方等着,我也追下去。冲天炮说完这话的时候,我正赶到了,小女便将杨天雄交给我,要我先带着杨家母子回去。我想:有她母子在眼前,动手时多有不便,又没有好地方寄顿,只得依了小女的话,先带领她母子回家。

“小女就押着冲天炮,跑到何金亮家里。劈开门进去,何金亮不认识小女,还只道是江湖上的人来讨盘缠的,又向小女拿出刘黑子的招牌来。小女哈哈笑道:‘好不害臊!刘黑子有你这种不成材的徒弟?我且问你,你既称是刘黑子的徒弟,你可知道你师父是何时的生日,你师母娘家姓什么,也是何时的生日?只要你说得不差,我就认你是他的徒弟。世上大约没有徒弟不知道师父师母生日的。’何金亮既是冒牌,如何能知道这般详细呢?竟被小女问住了,开口不得,恼羞成怒,就和小女动起手来。大哥请说,他可是小女的对手?绝不费事地几下就打服了。小女向他追冲天炮抢去的赃物,我的衣服都在何金亮家,银子何金亮分了一百。小女自己动手,翻箱倒箧,搜出一千二三百两银子来,连衣服一并包了。提得回来,已是天光大亮,这就是昨日早起的事。

“小女说我年纪老了,家里有这千多两银子,也可以过活了,劝我歇了手艺。我心想:这手艺本来没多大的利息,冷天还好,就是六七月的炎天难受。就只因我没有旁的本领,可以混饭吃,而我这店子又开了几十年,所以不肯随意歇业。小女既是这么劝我,身边又有了这些银子,我就活到七十岁,也只二十年了,这些银子,还不够我吃喝吗?”

雪门和尚至此才笑答道:“你有这么出色的一个女儿,便没有这点银子,哪里就愁了吃喝?这种辛苦手艺,不干它也就罢了。”

周老五听得夸奖铁儿,心中异常高兴,望了望朱镇岳,又低下头,略停了一停,即起身向和尚使了个眼色,自己先往里面房中走。雪门和尚已料定必是想将铁儿,许配朱镇岳,一面跟着起身往里走,一面心里打主意,应怎生回答。

二人同进房中,周老五握住和尚的手说道:“大哥知道你侄女还没有婆家么?这高店地方,实在没有相匹配的孩子,大哥应得替你侄女,留神择一个好孩子才好。”

和尚连连点头笑道:“我应得替她留神,只是我的心目中也是和你一样,一时想不出堪匹配的人物来。”

周老五见和尚故作不明白自己用意的样子,只得明说出来道:“不知大哥这位令徒已经定了亲事没有?”

和尚道:“亲事是好像还不曾定,只是这时还说不到这事上面去,因为他有父母在西安,亲事尚轮不到我做师父的作主。不过老弟既托了我,我总得留心物色,回西安后,自有信来。”

周老五问道:“大约在何时,大哥可回西安呢?”

和尚道:“原定了在外面游三个月,大约至迟也不会过一百日。”

周老五道:“我本多久想去西安一行,三个月后,我到西安来看大哥好么?”和尚只得点头应好。

二人仍回到外面,朱镇岳已将包袱结束停当,于是师徒二人别了周老五,向陈仓山进发。才走了半里多路,朱镇岳道:“师父看周铁儿的功夫,比弟子怎样?”

和尚笑道:“你此后对于功夫不懈怠,她一辈子也赶你不上。只要放松半年,就不是她的对手了。刘黑子和我的路数不同,铁儿若是和你同在我门下,她有天生的那般神力,成功自不在你之下;因她的家数不同,今早如果你两人动手,你有软甲护身,不至受伤,她必被你削去一足。”

朱镇岳喜道:“弟子也是这般想,她若动手招架,弟子即用翻云手杀她,料她也逃不了。”

和尚道:“她逃是逃不了,但叫我怎生对得住她父亲?更怎生对得住刘黑子?你此后在外须得小心谨慎,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可轻易和人动手。须知在江湖上行走的人,凡是有些声名的,必然有些来历。每每有因一句话,得罪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弄得结下无穷之怨,到处是和你为难的人,简直是遍地荆棘,开步不得,便有天大的本领,也莫想在江湖上混。即如今早的事,你若真和周铁儿动手,打输了自己吃亏是不待说;就是打赢了,削了她一只脚,周老五已是五十岁的人了,只有这一个女儿,被你弄成了残废,你说他心里甘也不甘?刘黑子是她师父,得了这消息,能放手不替铁儿报仇么?眼见得刘家坡就不能去了。所以江湖上、绿林中的朋友最讲信义,不专尚本领,就是为的本领不足靠;任凭你本领登天,也挡不了大家与你为难。只有‘信义’两个字,百万人千万人,也敌他不过。”

朱镇岳听了,心里不大悦服,问道:“周铁儿无端刺弟子一剑,险些把命都送了,难道在江湖上讲信义的人,便白送给她刺了,因怕结怨就不回手么?”

和尚大笑道:“真能忍住不回手还了得?忍不住要回手也是人情。但人家既已向你低头,你身上又没受伤损,落得做一个大量的人物,却又不曾示弱于她,岂不把上风占尽了,还待怎样呢?你不见周铁儿那一双眉毛,足有三寸长,斜飞入鬓,两眼也带着杀气,在男子中都算是很英武的相。她性情之不肯服低就下,一见面就可看得出几成来。好容易叫她两次三番地向你赔不是吗?她因不知道你身上穿着软甲,只道你是练就的这种刀剑不入的功夫,才不敢和你动手。我其所以不将软甲的原因向她说出来,并不是怕她翻脸,放胆和你动手;仍是怕你伤了她,损了人,害了己。”

朱镇岳见和尚如此说,心里才高兴了,一气走了二十多里,山岭崎岖的道路,觉得比昨日走得更加吃力。雪门和尚用肩挑着禅杖,从荆棘丛中劈开道路。朱镇岳跟在后面,只苦力乏,但见师父这么老的年纪,还走前面替自己开路;自己年纪轻轻的,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困乏的话来。只是雪门和尚见他不说困乏,便不停步地只向前走。这座山上并没一株大点儿的树木,尽是人多高的荆榛之类。上山的时候,尚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可走,虽是被两边的荆榛长满了,还望不出路径来;然循着那路,一步一步地走去,比没有蹊径的毕竟好些。

谁知正走得力乏的时候,雪门和尚忽然停住脚,举眼向四围看了看山势,对朱镇岳说道:“我们要改方向了,这是一条附近山民打柴的路,围着山腰,和替这山系了一条腰带相似,走来走去,仍得退归原来的路,没有三四日,绝行不了一周。我们此刻须改途向山顶走去。不过没了这条路,又难走些,你且就这块石上坐下来歇息歇息,吃点儿干粮,再打起精神走吧。你要知道人身的力气和井里的泉水一样,十年不取水,也不过是一满井,或者还有干涸的时候;每日取水,每日仍得浸满一井,并且还是新鲜水,比十年不取的水好得多。气力不用,不会增长,更有退下去的时候;今日把气力用尽,明日的气力便得增加许多。我这次带你出游,访友在第二,领着你习劳耐苦是第一。”

朱镇岳坐下来,解开包袱,取出两个荤素干粮来,双手掰了一个素的给师父,自己吃了一个荤的。问道:“陈仓山有几个什么样的人物,住在哪里呢?”

不知雪门和尚如何回答,且俟下回再写。

忆凤楼主评曰:

周老五被困敌巢之中,绳索系其身,自以为绝望矣,忽飞将军从天而下,救之而出,此其欣喜为何如?矧救之者又为其爱女子!

恶徒喜破人室家,劫人财物,今即以其人之道,还诸其人之身,令人阅之拍案叫绝,浮一大白。而周老五于是乎因祸得福,可以鼓腹而嘻,歇业不为矣。

周老五之于杨寡妇,既拯之于水火之中,复登之于衽席之上,确是侠客行径,令人肃然起敬。

天下未有执贽门下,而尚不知其师之生日者,其理至当,其语至趣。铁儿即据是而向何金亮作咄咄逼人之举,尖利哉此小姑娘;何金亮又安得不大窘而特窘哉!

周老五欲引朱镇岳为坦腹,虽嫌太不自量,然故人情之常,盖为父母者孰不愿其爱女得一乘龙快婿?于是一切都非所计矣。

雪门和尚以人之精力与井水相喻,其义至为精确,愿一般青年,取而一细味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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