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雪门和尚问了这句话,周老五便道:“依得我的性格,他们是这种样子对付我,我就得动起手来,哪里还有和他们说话的工夫?无奈那时有几个原因,使我不能立时动手。一则没有得着那寡妇的下落,不能就是一打了事;二则冲天炮并不曾见面,和他们打不出一个结局来,反使冲天炮好闻风逃跑;三则他们的人也太多,并有几个很像是有功夫的在内。我一个人赤手空拳,万一打乏了,既没一个来助拳的人,又已深入他们的巢穴,想打出来却不容易。所以当时只得勉强按捺住火性,向那睁眼对我说话的人,拱拱手说道:‘请教老兄尊姓大名?杨家守节的寡妇,老兄凭什么可以勒逼她做老婆,难道全不顾一些儿天理和国法吗?我看老兄也是一个汉子,犯不着做这种不当人子的事。’旁边即有个三十来岁的人答道:‘你要问我们大哥的姓名吗?你立稳了脚听吧,他是刘黑子的首徒,有名的何大胆——何金亮便是。杨家寡妇自愿嫁给我大哥,不与你相干,你若定要多管闲事,管教你来时有路,去时无门,我们早安排着等你了!’

“我还不曾回答,就听得冲天炮的声音,在里面喊道:‘诸位老哥们,不要多说闲话,动手做了他就完事。’我一听这话,哪里还忍得住呢?知道那何金亮是个为首的贼徒,刘黑子决没有这种无赖的徒弟。并且小女在刘黑子那里好几年了,从来没听他说过这名字,料定是个冒牌的。凡是冒牌的人,哪有真实本领?我就用那擒贼先擒王的手段,冲天炮话才说完,他们还迟疑不肯动手的时候,猛不防一伸手,便将那何金亮捞在手中。论武艺我是打不过人,若讲蛮力,谁也弄不过我。我一手才捞着他的臂膊,他就想施展他的几手毛拳,打算一下将我的手洗落。我如何肯容他施展?只把三个手指头一紧,已将他提起来,两脚离了地,便没着力处。我一换手,抓了他的腰带,举起来悬在空中,和那日举冲天炮一般。只是这何金亮毕竟比冲天炮强些,他手下的人,也不是冲天炮那日纠合的那一群脓包货。

“何金亮见我将他举起,并不害怕,高声向众人喊道:‘诸位兄弟,尽管动手,不用顾我。’何金亮一语才出,大家就真个动起手来。这一来,却把我弄苦了,何金亮练得一身好气功,锤打锥舂都不怕。他把几句话说完,就鼓着气,一声不言语,听凭我拿着东挡西架,总不开口。有时手脚忽然一弹,有时拳作一团,我一心想冲出重围,身上就受他们几下,也不作理会。只是地方太小,围了三五十人,又都存心要让我累乏。大哥请想,何金亮的身躯高大,足有一百五六十斤,又是那么乱弹乱动的,我的气力即便再大些,也有困乏的时候。冲了好一会儿,哪里冲得出呢?”

雪门和尚跺脚道:“你为何不将何金亮向外面用力抛去,好打出重围,再作计较呢?”

周老五叹道:“我那时心里不知怎的糊涂了,若是能照着大哥的话,早把何金亮抛出去,也不会弄得我精疲力竭,还受了几处重伤,才拼命打了出来。”

雪门和尚笑道:“当下竟被你打出来了吗?”

周老五道:“若不打出来还了得,此刻哪有性命在这里陪大哥谈话?那时亏得有两个人,见我拿着何金亮当兵器,横冲直撞,恐怕把何金亮撞伤了,一拥上前;一个抢脚,一个抢手,死不肯放。我因占了双手,不好施展,只得将手一松。我手中丢了那一百五六十斤重的兵器,立即觉得身体灵动了,好在他们不曾将大门关上,又都没拿兵器,所以虽受了几处伤,还不至于跌倒。我打出之后,到山岩里寻找那小孩儿,幸得那小孩儿不曾走开。我只得将他带回家中,好再做计较。

“谁知冲天炮那种坏蛋,居然恶毒到了极处!破了一个寡妇的家还嫌不足,乘我被围困的时候,复统率一群恶棍,跑到我家中,将帮我打铁的曹秃子捆了,口中塞着一团棉絮,使他叫唤不出。到我这房里,翻箱倒箧,把我积聚的几百两银子和四季衣服,搜括得一干二净。

“我带着那小孩儿回家时,他们已经远走高飞了。我看了这情形,几乎气了个半死,当下只得将捆曹秃子的绳索解了,问共来了多少人,抢去了多久。曹秃子道,才来了十二三个人,手中都不曾带长大的兵器。因在白天,各人只带了一把尺来长的解腕尖刀;抢劫之后,都从后门逃走,此时大约还跑不到三四里路。

“我听了才逃去不久,哪能忍住不去追赶呢?便随手拖了一条木棍,也从后门追赶下去。好在他们只道我被困,打不出来;曹秃子已经捆倒了,必不会有人追赶,因此跑得不快。我追了六七里路,就见冲天炮率着一群恶棍,在前面缓缓地走。我追到切近,他们听得脚步响,一回头看见是我,哪里还顾得性命?都飞也似的往前跑,我也只得拼命地追赶。

“他们见我追赶得急,就分开来,四散奔逃。我心想:这些恶棍就追着了,也不中用,须追着冲天炮,事情方有着落。便紧一紧脚步,牢牢地盯着冲天炮追赶。冲天炮径向着自己家里跑,我也顾不得他们人多势大,又进了那个村庄。这一来,却险些儿把我性命,送在村子里了。

“我这日从大清早起来,水米不曾入口。第一次冲出重围,早已打得精疲力竭,身上的伤还在其次,来回跑了几十里,又气又急;肚中虽不觉得饥饿,只是身体疲乏极了。当时一鼓作气,也不暇顾及利害,追进了大门,心里才想起,我已这么疲乏,如何能再和他们交手,不是枉送了性命吗?立时就打算抽身退出来。谁知才回身走了几步,里面那班恶贼已追赶出来,便在大门外面一个草场里,又动起手来。我不曾施展几手,毕竟因为力乏,被他们打倒了。

“依冲天炮没天良的恶贼,就要动手将我打死。亏得何金亮不肯,七手八脚地把我捆绑起来,抬进里面一间四面不通风的房内,监强盗一般地监禁我。到了那时侯,也只得听凭他们处置,闭眼合口,一声不作。若不是小女铁儿这日跑回家来,听了曹秃子的话。由那小孩儿带领前来救我,纵然我没有性命之忧,这时只怕还监禁在那房里,不能脱身呢!”

雪门和尚问道:“杨家的寡妇,救出来了没有?”

周老五点头笑道:“若不曾救出来,我就肯罢手吗?今日才将那寡妇母子安置妥当,就在我这隔壁租了两间房子,给他母子居住。那小孩儿定要给小女做徒弟,小女倒也喜爱他伶俐,情愿收他做个徒弟,替他取个名字叫杨天雄。现在定了每日早晚,跟小女练功夫。”

雪门和尚喜笑道:“我看这个徒弟,将来练成功,一定是不凡的。我且问你,你那日被冲天炮一班人,抢劫去了的银钱和衣服,都夺回了么?杨家寡妇,你们怎生救出来的?冲天炮、何金亮等一帮恶棍,此时怎样了?你都不曾说出来,痛快的话一概不说,真叫我纳闷得很!”

周老五笑道:“我那日打也打得乏了,此时说也说得乏了。我想大哥和令徒长途跋涉,也很劳倦,应休息了,我因此更不敢多说。”

雪门和尚回头看朱镇岳的神气,也实在是有些支持不来了,便答道:“就此休息,也使得。”随用手指着朱镇岳,向周老五说道:“他自出娘胎,所受的辛苦,今日算是第一次。我因是有意使他历练历练,才引着他走这小路。我和刘黑子多年不见了,想带他去拜望一回,将来在江湖上,也多少得点儿照应。”

周老五道:“大哥带他去拜会刘黑子,怎么从西安跑到这里来了呢?就是有意走小路,也不应该绕这么大的一个圈子。”

雪门和尚才将朱镇岳初次出门,忌讳鬼门关地名,并先到陈仓山看几位镖师的话,说了一遍。这夜,师徒二人就在周家安歇了。

次日天才黎明,朱镇岳醒来,正待起身做功夫,忽听得院内有呼呼的风响。仔细听去,知是有人在院中舞剑,心想:“必就是昨晚见面的周铁儿,她是刘黑子的徒弟,我正打算领教她的本领,只苦于不好开口,此时何不悄悄去偷看她一回?”

主意一定,连忙下床,穿好了衣服,走到丹墀里,一跃上了房屋,就伏在屋脊背后,伸出头来,向后院中探看。只见铁儿用青布包头,短衣窄袖的,正提着一把寒光射人的剑,在院中从容击刺。旁边立着一个眉目如画的小孩儿,凝神注意地望着铁儿,铁儿偶一抬头,见有人在屋脊上偷看,立时脸上变了颜色。

朱镇岳见已被铁儿瞧着了,退下来似乎无礼,正想立起身,索性和铁儿见礼,猛见白光一闪,那剑已直向头顶飞来。

朱镇岳不曾安排和人动手,自然是赤手空拳,幸得贴肉穿着那副软甲。当时进退都来不及,只得将头一偏,那剑在肩上刺了一下。虽不曾伤损,心里却是气愤不过,脱口骂道:“好丫头,你等着吧!”随即飞身进房,伸手从壁上取了宝剑,翻身仍从屋脊上跃到院中。

铁儿已拱手赔笑说道:“得罪,得罪!我实在不知道是朱大哥,幸恕唐突。”

朱镇岳怒道:“你两眼不曾瞎了,分明是存心欺负人。此时我和你没什么话说,你刺了我一下,我也刺你一下就完了。”一面说,一面举剑刺下去。

周铁儿何尝不知道是朱镇岳?也是朱镇岳一般的心理,想领教领教朱镇岳的本领。因昨晚听得她父亲对她说,雪门和尚的本领如何高妙,并说就看他这徒弟的气概,也像是个很有本领的。她父亲夸奖朱镇岳,她心里已有些不服,她父亲夸奖之后,又叹息自己没有福命,没有这么好的儿子,铁儿因此更加气愤起来。只因自己是个女孩儿,不便说出来要和朱镇岳比试,纳闷了一夜。

次日早起,在院中教杨天雄的剑术,偶然抬头,见朱镇岳在屋脊上偷看,立时又羞又愤,举剑向朱镇岳头顶,撒手便刺。及见朱镇岳居然不曾受伤,心里这一惊才是不小,暗想:“我的剑刺天空飞鸟,百不失一,如何倒刺不着人了呢?这人的本领果是不小。我今日若败在他手里,将来怎好见人?没法,只有装作不知道,向他谢罪一声,免了这场羞辱。”所以朱镇岳向她动手,她只是闪开身子,连赔不是。

朱镇岳见一下不曾刺着,正待使出看家本领,报那一剑之仇。猛听得雪门和尚立在屋脊上喝道:“岳儿不许无理,强宾不压主的话都不知道吗?”说着已飞身下来。

朱镇岳忙丢了铁儿,跑到雪门和尚跟前诉道:“这丫头无端刺弟子一剑,师父得替弟子做主。”

周铁儿见雪门和尚下来,知道不妨事了,也连忙跑过来,向和尚福了一福道:“求老伯替侄女做主,侄女实在不知是朱大哥,冒昧动了一下手,已向朱大哥再三谢罪……”朱镇岳不待她说完,也不等他师父答话,朝着铁儿“呸”了一口道:“你刺我一剑,就是一句空话谢罪可以完事吗?我若被你杀死了,你不也是说一句对不起,就不教你偿命吗?”

雪门和尚道:“胡说!你就挨姑娘刺一下,又算得什么事,值得这般认真?罢了,不许你再说了,大家见个礼完事。”

周铁儿听得,即向朱镇岳行礼。朱镇岳不好意思不睬,只得答礼。雪门和尚见杨天雄立在旁边,随用眼打量了一会儿,笑对朱镇岳道:“这孩子的骨格正和你相似,只要他肯用功,将来的造就也是未可限量的。”杨天雄见和尚奖励他,即过来向和尚行礼。

此时,周老五听得院中有说话的声音,料是雪门和尚师徒起来了,也走了过来。见朱镇岳提剑在手,只道和自己女儿比较剑术,笑着问道:“你们动手比试么,怎的不给我一个信?等我也好来看看热闹呢。”

雪门和尚也笑着答道:“你还想看热闹?若不是我这徒弟生得顽皮,几乎被你姑娘一剑刺死了。看你我兄弟这本账,将怎生算法?你不知道我这个徒弟,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收在我门下。我肩上这副千斤重担,须待我的浮屠七级成功,方能放下。若在此时有个差错,我回不得西安还在其次,可怜他父母两条性命,就活活地断送了。你说这本账,算得清么?”

周老五因不知就里,还不曾回答,铁儿已笑说道:“怪不得老伯传朱大哥,这一身惊人的本领,宝剑都不能伤损毫发,侄女拜服极了。”

周老五望着朱镇岳,笑得合不拢口来,心里十分想招做女婿。只因自己的身世过于寒微,明知朱镇岳是个贵家公子,必不肯娶一个铁匠的女儿做老婆,只得勉强将这念头打消。朱镇岳见周老五望着他,张口只是笑得合不拢来,虽不知道正在转他的念头,但他是个不曾在交际场中混过的人,面上很觉有些难为情。

雪门和尚看了这个情形,自然猜得周老五的用意,心里也就觉得这事办不到。见自己徒弟掉转脸望着空处,料是被周老五看得难为情起来,即笑向周老五道:“我们不要耽误了他们练功夫的时刻,到前面去漱洗吧。昨夜没有谈了的话,趁早就说给我听,我师徒用过早点,还要赶路呢。”

不知周老五怎生回答,且俟下回再写。

忆凤楼主评曰:

何金亮自称为刘黑子之首徒,夸之于他人之前,可耳,奈何夸之于周老五之前。吾知其一旦得审周老五之底蕴,当不知若何懊丧也。

“凡是冒牌的人,哪有真实本领?”数言可谓快人快语。虽然今世之喜冒牌者亦多矣,一己本领如何,固非所计,又宁一何金亮而已哉!

冲天炮,炮耳,宜可持之以为兵器。不图周老五竟以前之所以施于冲天炮者,复施之于何金亮。循是以往,凡与周老五对垒者,固无人而不可为周老五之炮。而周老五炮手之能名,且将轰传天下矣。

朱镇岳精于剑术者也,周铁儿亦精于剑术者也。一旦相遇,又安得不跃跃欲试,欲相一较高下,矧又皆在少年气盛之时乎?然而此飞一剑,软甲之功用何神!彼飞一剑,老师之叱声忽至。于是比剑之事终无成,徒令一般读者目眈眈、心跃跃,空劳一番盼望耳,作者亦狡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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