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雪门和尚同了两个徒弟,跟着杨继志,遵依山路,到了他的家中,在厅中分宾主坐下后,便问起此次两下失和,究竟为了什么原因。

杨继志说了一声:“一言难尽。”正要往下讲去,忽然后厅转出一个少年来,生得面如冠玉,唇若涂朱,一股英爽之气,更从眉宇间扑出,一望而知是个英俊人物。杨继志便向他唤道:“冠儿,快来见见你的雪伯父。”那少年便走到雪门和尚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礼,回身又和朱镇岳、景无畏见过礼,然后在下首坐下。

雪门和尚笑向杨继志翘翘拇指道:“好个魁尖人物,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杨继志道:“什么魁尖人物!这是你过奖他了。他叫冠玉,今年一十六岁。”说到这里,又长叹一声道,“唉!实对你说吧,我所以和皇甫延龄失和,也都是为了这个孽障呢。”雪门和尚道:“到底为些什么事情,快对我讲来,不要拿闷葫芦给人打了。”

杨继志道:“好,好!就对你说个明白吧。冠玉这孽障,他是最爱打猎的,常常独个儿或是同了几个人,拿了枪到远近各处去打猎,有时候竟几天不回来,也不算为稀奇。这一次,他同了两个朋友出去打猎,不知不觉到了朱砂岭上。搜寻了半天,并没有什么可打的野兽,心中不免有些愤怒,忽在此时,有一只金沙眼睛、似鹰非鹰的东西飞了来,他们都不认识是什么鸟;其实是一头金眼雕,停在一棵树上,对着他们,只是叫个不住,并且声音惨厉得很,听去颇不悦耳。

“冠玉正在恼怒的当儿,还有什么好心怀呢?听见了这种不悦耳的叫声,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拿起枪来,对着那头金眼雕,就是‘砰’的一枪。说时迟,那时快,枪弹到处,早已打中那雕的要害。‘橐’的一声跌下树来,在地上扑扑地翻了几翻,就不动了。早有冠玉一个同伴,过去拾起来挂在枪杆之上,挑着又向前走。走了一会儿,到了一个所在,见有四五个人在那里踯躅往来,像也是要搜寻什么野兽似的。就中有一个人,偶然抬起头来,一眼看见了他们枪杆上挂的那头金眼雕,就‘咦’的一声喊起来道:‘这不是我们那头金眼雕吗,怎么被他们打了去呢?’

“其余几个人听了这句话,也都睁着眼睛,向枪杆上那头死雕细细望了一望,不约而同地说道:‘怎么不是?你不见头项上那个金圈,还仍旧套着,这不是特别一个记号吗?并且在这山上,除了这头之外,没有第二头金眼雕呢,怪不得放了出去,久不见它回来,原来已被这班恶徒打死了。’说完即蜂拥而前,把冠玉等几个人围住,汹汹向他们责问道:‘你们是哪里来的野人,胆敢把这金眼雕打死?这是我们主人心爱之物,如今既被你们打死,非由你们其中一人偿命不可!’这就是说,谁开枪把他打死的,就得由谁偿命。

“冠玉生成暴躁的脾气,听了这番话,哪里按捺得住?就挺身答道:‘我们是打猎的,野鸟野兽被我们打死的,也不知有多少,打死一只野雕算什么?想不到你们这班人,倒来替这头死雕出头。说什么这是你们的雕,又说什么是你们主人心爱之物,完全是一派胡言,又有谁能相信,这真可笑极了。并且就算是你们的雕,如今已被我打死,也就没有法子可想,难道真要我偿命不成?打死一只雕,要人偿命,恐怕没有这种道理吧!’

“那些人听了,笑道:‘你以为要你偿命这句话,是徒然说说,用来恐吓你的吗?那你就想错了,我们是说得出行得出,一点不肯含糊的。你要知道我们的主人,不是别人,乃是镇山太岁皇甫延龄,他老人家岂是轻易惹得的?你如今伤了他心爱的宝雕,他肯把你轻轻放过吗?’内中又有个人说道:‘这些野人,我们何必同他们多讲,上去捉住了他们,送往他老人家处发落就完了。’

“这话一说,那班人齐声道是,即围了上来。但是那班人,哪里是冠玉等的对手?怕不是三拳两脚,就把他们打跑了呢。不过临逃之前,却回身对冠玉等说道:‘你们不要逞强,我们立刻就要带了大队人马,来捉你们的,你们如果是不怕死的好汉,可等在这里不要走。’说完,方一溜烟地走了。

“等到他们走后,依着冠玉的意思,很想仍等在那里,和那来的大队人马,拼一下子死命的。倒是同去的两位朋友,很有些儿怕事,说这又何必,如今他们众,我们寡,势力不能相敌。这是在形势上早已瞧得出,无可讳言的,我们又何犯着吃这个眼前亏呢?连劝带说地硬把冠玉拉着走。所以皇甫延龄带大队人马追来时,他们早已到了山下,骑着来时的马,飞也似的向大路上逃走了。但是当时虽然走脱,内中却有个人是认识冠玉的,就对皇甫延龄说了。皇甫延龄听得,自然更加愤怒,第二天便差了个人到我这里,说明情由,要我交出人来,让他带去,剖腹剐心,好给那金眼雕报仇。

“我和皇甫延龄素来很有交情,听得这件事情,心中很是不安;并怪冠玉不是,在来人跟前,很说了许多抱歉和服罪的话。又请他向皇甫延龄转言,请看昔日交情,不要介介于怀,不过把人交他带去这一层,却有些办不到。因为皇甫延龄的脾气,素知他是很暴躁的,如果把人带去,真的被他杀了剐了,这不是当耍的事。而打死了一头金眼雕,一定要把人命来抵偿,到底也不成一句话呢!来人听了我这番话,没有别话可讲,也就回去覆命,在我想来,皇甫延龄所以遣人前来责问,不过乘着一时盛怒之下,不久怒气就可消释的。来人回去把我的话对他一说,他瞧着旧日的交情,想来一定没有什么问题了。谁知他不但没有消释怒气,在这事发生两日之后,他竟领了一大队人,汹汹然前来问罪;并说交出打死金眼雕之人便罢,如若不然,便要屠洗我这全山。你道他横暴不横暴,我如何可以依得?自然也愤怒得了不得,暗想:‘他依仗人多,竟敢如此跋扈,我如把庄丁佃户以及同族的人,一齐聚拢了来,人数倒也不见得十分少,很足和他周旋的了。’因此,我们两下就对垒起来了,至今胜负未分呢。雪大哥,这件事的始末情形,如今我总算替你讲上一讲了,请你评判一下,到底曲在哪一方,还是他曲,还是我曲?”

雪云和尚道:“这自然是他太横暴一点,太过分一点了。好在我恰恰来到这里,凭着我这点老面子,定要出来一做说客,替你们两家说和,不使这事扩大起来呢。”杨继志道:“你肯出来说和,那是好极了,我没有不可以应允的。不过他生成的牛性子,就算你很热心,恐怕不见得能有实效吧。”雪门和尚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那我可管不得这么多了,明天我一定就到他那里说去。”

当夜无话,到了次日,雪门和尚就带了朱镇岳、景无畏二人,前往皇甫延龄行寨中。皇甫延龄见雪门和尚来到,很是欢迎,对于朱镇岳、景无畏二人,也着实有一番夸奖的说话。寒暄既毕,又哈哈大笑地说道:“雪大哥,你此番不是来替杨继志,做说客的吗?那你未说之前,我先要告罪一声,并要请你原谅,别事都可从命,此事万无商量的余地呢。”

雪门和尚道:“你说我来做说客,那你的话就错了,我于你们两方,都有很深厚的交情,无厚此薄彼之理。我已有好多年不和你们见面了,如今来到这里,恰恰遇见了这桩事,心中觉得颇是不快;所以不管丢脸不丢脸,出来硬替你们说和。事的始末情形,我已听杨继志约略说过,其实也算不得一件什么大事,尽有说和之余地,你又何必如此固执呢?”

皇甫延龄道:“这桩事在别人瞧来,或者以为不值一笑的小事,何致大动干戈?然在我这方说来却大极了。我来对你实说吧,我生平所爱的东西,只有两件,一是我身上所佩的这柄宝刀;一就是被那小子打死的这头金眼雕。我把这两件东西,宝爱得如同性命一般。曾在人前宣言过,凭我这点本领,定要把这两件东西紧紧保守着。我在世上一天,这两件东西也存在一天,不使和我分离。但是这两件东西中,这金眼雕是活的,不能终日带在身上,比较地难保护一点。万一这头金眼雕放出去玩耍的时候,被人误伤了,或是打死了,那我定要仗着这口宝刀,替它报仇,并亲自加刃仇人之身,决不肯姑息一点。再万一这口宝刀也被人盗去了,这明明是天意所弃,不要我保有这两件东西,我也就没有话可说了。

“所以照如今说来,如要我收兵回山,不再提报仇一事,除非有什么能人,把我这口宝刀盗去,否则再休提起!但我这口宝刀,是终日佩带在身,晚间又枕之而卧;就有人要盗此刀,纵有天大本领,恐怕也有点儿难办吧!”说着,在刀鞘中拔出那把宝刀来,在手中耀了几耀,重又插入鞘中,接着一阵哈哈大笑。

雪门和尚道:“照此说来,我要替你们说和,除非先把你的这口宝刀,盗到手不可了?这种盗刀的玩意儿,倘在少年时候,定要不顾前后干上一干。如今老了,哪里还有这种兴趣呢?罢,罢!我从此再也不向你们提说和二字了,并且我这趟虽说是劳而无功,但是我的一片心总算已尽咧。”说完,就要告辞。

皇甫延龄哪里肯放,硬留他住上一二天,并说在他留居这里的时候,绝按兵不动,不和杨继志去厮杀。雪门和尚情不可却,也只得住下来了。

第二天一个清早,皇甫延龄忽在帐中嚷了起来,说他的宝刀不知在夜中什么时候,被人盗去了。请了雪门和尚来,雪门和尚也没有知道这件事,倒被他弄得莫名其妙。正在这个当儿,却见朱镇岳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径在皇甫延龄面前跪了下来,头上顶着一件东西,不是那口宝刀是什么呢?说道:“请叔父恕侄儿的罪,侄儿一时大胆,在夜中把叔父这口刀盗了来了,如今请叔父收回吧。”

不知皇甫延龄听了这番话,如何回答,后来究竟收兵与否,且俟下回再写。

忆凤楼主评曰:

皇甫延龄军容赫赫,一怒兴师,有气吞河岳之概。人以为其与杨继志,必有不共戴天之仇矣,孰知不然,其起因乃为一金眼雕,此之谓小题大做,然而一发不可收拾矣。

雪门和尚与双方皆有缟纻之雅。调人之责,固义不容辞,亦义不当辞者也。然而一遇固执成性之皇甫延龄,于是乎进退维谷,于是乎难煞调人。

金眼雕与宝刀,纯为二事,顾皇甫延龄必欲并为一谈,大有宁为玉破,毋为瓦全之意,此老性情乖僻乃尔,殊令人望而生畏,不敢与之相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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