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朱镇岳顶刀在首,跪在皇甫延龄面前,说出这番话后,雪门和尚听了,露出一种又惊又喜的神情,皇甫延龄一时也呆了起来。隔了一会儿,才说道:“好孩子,真有本领,竟连我的刀,也神不知鬼不觉的,居然盗了去了。如今我除自己心中惭愧,并立刻退兵之外,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事已如此,这刀我就老着脸皮收了,你也请起来吧。”边说边取了刀,又把朱镇岳扶了起来,回头复翘着拇指,对雪门和尚说道:“名师门下出高徒,果然话不虚传。他这一点点年纪,已具上这种本领,将来怕不要横行天下吗?”

雪门和尚道:“这孩子实在太多事了,你做师叔的,应该责备他几句才是,怎么还可夸奖他哩!并且他干这桩事,竟独断独行的,也不预先禀知我一声,似乎有些不对啊。”

皇甫延龄道:“这倒不要怪他,他如果禀知了你,你或阻止他不许干,那时进退两难,岂不乏趣?他想到了这一层,因就不敢预先对你说了,这是少年人一种普通的心理,不足为奇。你我如在少年时代,遇着这桩事情,恐怕也是如此办法吧。”雪门和尚这才没有话说。

皇甫延龄又含笑向朱镇岳道:“你能在夜间把我的这口刀盗去,使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果然是好本领。但当时到底是怎样盗去的,也能把这情形,对我约略说上一说吗?”

朱镇岳道:“这事一点也不稀奇,师叔既要我讲,我就照实讲了吧。我当时听师叔说,除非有人把师叔这口刀盗去,师叔方肯说和退兵;否则无论如何,万无退兵之理。我就很替我师父着急,因为他老人家,这番是抱着一片热忱而来的,满望两家讲和的事一议就可成功。如今这样一来,这件事不是弄僵了吗?并且盗刀这种玩意儿,又不是他老人家所肯干的,不是更加绝望了吗?于是我又想到,倘我能瞒着他老人家,偷偷把这口刀盗了来,师叔既是有言在先,那时一定不能翻悔,这就可把已成的事实,换个局势了。就是他老人家知道了,一定也很欢喜,绝不会怎样责备我的。想到这里,高兴得了不得,就决计实行我这个计划。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偷偷掩进这边帐中来了。”

皇甫延龄道:“这间行帐,防备并不怎样严密,像你这般本领,要掩进帐来,本来并不烦难。不过我自问,昨晚并不怎样沉睡,这口刀又是放在枕下,你怎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它盗了去,这不是一件奇事吗?”

朱镇岳笑道:“这倒完全得力于小说了。我在家中的时候,曾看过一部小说,说一个人在夜中,偷进人家屋中,去盗一种宝贝。恰值那家的主人醒来,闻得一点声音,惊问什么人在室中走动,他一时情急智生,就假作鼠子啃物之声,居然被他混了过去,那主人重复睡去了。等得到了床边,要实行下手偷盗,谁知这件宝贝恰恰平压在主人枕下。于是他又心生一计,取了一根篾条,轻轻在主人颊上骚动,主人梦中觉痒,不由自主地一个翻身向内。他就乘这当儿,轻舒妙手,把这宝贝自枕抽出,盗了去了。我昨晚就照这两个方法行事,不过略加变通,大同小异罢了。所以照事讲来,完全是鸡鸣狗盗的勾当,实在算不得什么呢。”

皇甫延龄笑道:“怪不得昨晚我在蒙眬之中,听得有极细碎走动的声音,和着猫叫之声,原来就是你来到我的帐中吗?那我未免太疏忽一点了。至于梦中搔痒这回事,却一点没有觉得呢。”

雪门和尚师徒在那里住了两天,方才重回九郎山。皇甫延龄果然依照约言,领着他纠合的那班人马,自归朱砂岭,从此两家复言归于好了。

雪门和尚到了九郎山,领了两个徒弟,去见了见山上住的一班镖客。又在山上盘桓了好几天,方始辞了杨继志,重行赶路。经过朱砂岭时,雪门和尚一则不欲前去惊扰皇甫延龄,二则岭上除了皇甫延龄之外,别无可访之人,也就悄悄过去,不再上岭。

朝行夜宿,不止一日。这一天,刚从一个山峰下转出,看看天色快要晚了,景无畏露着十分困乏的样子说:“师父,我们找个所在歇了吧,我实在有些走不动了。”

雪门和尚笑道:“这本来难怪,你一个没有练过功夫的人,要和我们已经练过功夫的人一起赶路,本是一件困难的事情。但我所以如此主张,要教你和我们一起赶路,也是为你起见,好教你习点劳苦,练得一点外功,以作将来练习内功时的预备呢。你瞧前面远远望去,不是有几间屋子吗?我们快点走上前去,就在那边找个所在歇了吧。”说着,大家飞步上前,到得那边一看,是一家客店,门前挂着“悦来客店”四字,专备过路人们歇宿的。

三人一到店门之前,就有伙计把他们接了进去。只见柜台内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大汉,虽是满面掬着笑容,却暗暗露着几分杀气,大概就是他们的掌柜。到得里面,在东偏房住下,正屋早已住下人了。雪门和尚便问接他们进来的伙计,这里是什么地方?甘沟谷去此有多少路?伙计答道:“这里叫孤树村,甘沟谷离此不远,只有三十里了。”说罢自去。当下有别的伙计前来料理茶水,并问要什么点心,什么饭菜充饥。雪门和尚正想说:我们自有干点,不必烦劳你们,那景无畏却早已嚷着肚子饥,并说道:“好,好!随便什么点心,你就去拿点来吧。”雪门和尚无奈,只得说道:“那么别的不要,你还是拿一盘馒首来吧。”伙计答应了一声,去了不一会儿,拿了一盘热烘烘的馒首进来,说道:“这是小店最拿手的点心,诸位爷请尝尝吧。”

景无畏本在很饥的时候,听得了这句话,更是饥火中烧,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抢了一个馒首,拿在手中就吃。朱镇岳却两眼望着雪门和尚,专等他的表示。

雪门和尚等那伙计退去之后,一伸手要去夺那景无畏手中的馒首,却早已吃完了。雪门和尚便向景无畏低声埋怨道:“你也太性急了,怎么见着馒首,抢在手中就吃?一个人出门在外,比不得自己家中,凡事须要小心在意。在这僻野的地方住宿,更要时时防着那种丧良害理的黑店,不可疏忽一点。这个馒首,万一中间放有蒙汗药,你一旦吃了下去,那还了得,怎么可以不细细考察哩?”

这话一说,景无畏登时吓得面如土色。雪门和尚又拿起一个馒首,折成两爿,向鼻边细细嗅了几嗅,说道:“这味儿很不正当,定有什么蒙汗药放在里面,不过放得不多,发作较迟罢了。但是不要害怕,我这里带有解药,无论怎样强的药力,都能解得呢。岳儿,这茶水内恐怕也有些儿靠不住,你且拿只杯子,偷偷到他们放水缸的所在,去取些凉水来,好让我调些解药给你师弟吃。这些馒首,也让我藏过一旁,免得他们见了疑心。”

朱镇岳听完,应了一声自去。隔了一会儿,偷偷地取了一杯凉水来,又慌慌张张地低声向雪门和尚说道:“师父所料不错,这里果是一家黑店。”雪门和尚也低声问道:“你怎么知道,难道已得着了他的凭证吗?”朱镇岳道:“我方才走到后院中,恰恰没有一个人在那里,便走到水缸边,取了一杯凉水。却见靠水缸那间屋中,隐约有灯光射出来;便偷偷向内一张,不张犹可,一张却使我惊得什么似的。原来室中四壁,都挂着人腿,张着人皮,还有血淋淋的一颗人头,也挂在那里。如此看来,不是黑店,又是什么呢?”

雪门和尚一壁取出解药,和凉水调在一起,调了给景无畏吃,一壁又悄声问道:“这正屋住的是些什么人,你也瞧见吗?”

朱镇岳道:“我方才走过那边的时候,曾经抬眼望了一望,好像是一伙商贾,行李很是沉重。”雪门和尚道:“如此说来,这班人今晚很有些儿危险了。我们既然瞧见,应得暗中保护他们一下。如今我们两人,一人守在这里,一人去在正房前暗暗守着。来一个,杀一个,谅想这班脓包,决不是我们的对手,一个也不使他们漏网。”朱镇岳道:“此计甚好,师父请就守在这里,正屋那边,由我去就是了。”

到了晚间,店中派人前来行事,果然一个个都被杀死。谁知朱镇岳一个疏忽,竟没把一个贼人杀死,却被他逃了去,登时惊动了他们的掌柜,带了店中其余的人来,但是哪里是朱镇岳的对手?不上一刻工夫,早已伤的伤,死的死,倒得满地皆是。那位杀气满面的掌柜,也胸前受着重伤,倒在地上呻吟,不能起来厮杀了。等到雪门和尚闻得厮杀之声,赶来想助一臂之力,早已风平浪静,无事可为。于是师徒二人,朝地下检视一番,把那受伤未死的,一个个捆了起来,然后唤同景无畏,走向正屋中。

只见那班人都受着蒙药,直挺挺地倒在床上,也有药力发作时,不及上床,就倒在地下的。雪门和尚见了叹道:“如今世途险恶,遍地都是荆棘,出门人一个不小心,就要被奸人所害,弄到如此一个结果呢。”说完,唤朱镇岳取了一大碗凉水来,拿出解药调和了,灌给那一班人吃。不多时,吐出了些恶水,一个个都醒了过来。却都糊里糊涂的,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各瞪着一双眼睛,向雪门和尚师徒三人望着。

雪门和尚等他们神志稍清,方把前事约略说了一说,那班人这才恍然大悟,齐向雪门和尚一行人拜谢不迭。雪门和尚又道:“我是出家人,出面很是不便。到了明天,还是由你们诸位去报官,好得这里有现成的人肉作场,可以作得证据,官府决不会难为你们诸位呢。”那班人齐声道:“长老这话很是,这事应得我们去办,长老尽请放心。”

到了次日,黑店的事,自由那班商贾前去报官,不在话下。雪门和尚一行三人,别了众人,重又赶路。

走不上一天,雪门和尚忽听背后有人大声唤道:“雪老头陀,如今可被我撞着了,你再想逃到哪里去?”雪门和尚听了,倒小小吃了一惊。

不知这人是谁,且俟下回再写。

忆凤楼主评曰:

景无畏一见馒首,即夺而塞之口中,一似身自饿乡中来者,活写出一不知世途艰险之少年公子;若朱镇岳则神态较为安详,盖受雪门和尚之熏陶有自矣。

往日之黑店,一般行旅望之生畏,然尚有形而可防者也。若今日之旅馆,春色暗藏,满伏害人之陷阱,一般青年且乐就之之不惶,孰有目之为黑店者?此则其为害,视昔日之黑店为尤烈矣。吁,可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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