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阳光自玻璃窗中布满了桌上,许多纤细的埃尘在光中凌乱飞舞,四周阒无人声,冬日的午后真静谧得可爱。我自怀中取出这册子翻到上次病中所写,流光易逝,恍惚间距今将近八个月了。我想起上次的事情,我真恍如隔世!以我这样蒙垢负罪之身,在理应早辞人世,免得这浑浊的空气更加浑浊,然我竟偷生苟活,我知明白我事的人定要在暗中笑我无耻了。其实我真有我不得已的苦衷!——这册子未必能与我永远长伴,万一遗去被人捡着,我知无论何人看了后也一定要有这种感想;我与其在不知中被人暗笑,不如乘此重温旧怀,将这八个月间经过的事变重行记下,免得遭路人的冷齿罢!而且我记忆很坏,这零碎的文字,或也足供我将来自身回想的资料。我已写出过,对于莓箴我要彻底地爱护;而现在所以要偷生苟活着,实如我以前所蓄死念一般,正是为爱他的原故。我既为爱他而甘死,我现在也要为爱他而苟活了。况乎我再看床上这浓睡着的小东西,那下垂的双目,那翁张的嘴唇,手足不时微动,似是灵魂在梦中向白羽的天使欢舞一般,我纵感觉这生之羞辱,我也不敢再妄萌死念了! 

我在今春病中,自决定为免莓箴受累和敬生的忿怒而就死以后,我便整日地在床上闭目不言,故意常常屏息已促急的呼吸,使她闷至无可再悲时,然后再呼吸一次,以期能实现我懦弱的慢性自杀。有人来问我病状,我总是摇头不言,药配了来时,我也抵死地不服,果然,这样一来,病势便真日日加重,本来从不发热的我,后来则检温器放在身边,水银也会向前突进了。我在那时,心地虽也依然明白,然体力则衰弱已极,身体在床上一点也不能自动,每日仅被强迫着进一些滋养的饮料,我真觉死神已候在我枕旁,所差只是施行他最后的威权了。这样一星期以后,我真是气若游丝,命在旦夕,她们都为我担心,敬生大约就在此时,见我病将不起,知道我正是为了那几封信的原故,便动了怜悯——我直到此时都不明白,他何以不欲与我为难——在一个深夜又独自到我房中,当着我的面,在床前将一切的信都烧去了,烧后又对我说道:“蕙,你太小量我了!我早已对你说过,我决不与你为难,你怎样自寻烦恼?你我已有了七年的共同生活,犹不能使你绝念,我何必再做不自量力的事?我深知现在正是这几封信向你作祟,所以特来当着你面一齐烧去,现在能做这事佐证的根据都毁了,可以证明我并无心与你为难,你也可安心养病罢。我固不情愿你死,然你正有你的希望,你也不宜轻生,望你好好静养,不要妄自生疑,你痊愈后只要不再有使我十分难堪的事发生,我总不至扰你,但是你现在若竟有了差他,我则也决不放松莓箴——这小孩子,我真料不到他竟做出此事!你现在总可放心了,望好好地养病罢。”我自经了他这番警告后,知道他并不在与我为难,我若轻生,倒反累了莓箴,于是便收起死念,一心静养,不敢再萌一丝他想。果然一点灵台,便是全身之主,我自立意打消死念后,这势将不起的沉菏,竟赖了药石和自己心神的养摄,竟重告无恙了。可是病虽终得痊愈,然迁延的时日却已不少,在桃花未落时我还卧床未起,待能行动后则梅雨已过,家家正葛裳蒲扇,藜角龙舟,预备度端阳佳节了。 

我自好了后,我便又照常操作,敬生果没有向我提过什么,只不过已非以前对我那样的态度了。我又从楼下的诸人口中,探知莓箴还很平安地在上海,他大约尚不知道这次的事情哩!然不料就在这时间,一个美妙的神迹,上帝的威权竟在我身上显现了!我虽学过几年医,虽是病中也曾有过呕吐的时期,医生也向我诊断或是有孕,然我终料不到在我身上竟真发生此事!我是五月初痊愈的,愈后不久,我便觉得我腹部常时掣动,食量胃力剧变,我已显有疑意,然我犹不敢深信,迫我身体起了生理上的变动,我则始知这真非虚构。果然自此以后,便一天一天成熟起来,众人也都知道;在距今一月之前,一个严寒的夜半,这清白的小生灵,便呱地一声,真出现人世了。 

一个婴孩的构成,虽与母体有同等关系的父体亦不能明白,知道它来源的惟有无所不知的上帝与孩子的生母。这小东西产生后,众人虽异口同声的群致贺于敬生,然明了这一道生泉发源之地的除上帝与我外,又有哪一个?该死的我,若与莓箴并未发生过肉体的关系,那倒也毋庸我多辞,无如我们又不是这样。 

啊!你尼丘山上的颜氏女呀,你伯利恒城中的马利亚呀!你们虽都不自知你小生命的来源,惟我则不然,一切的事我都知道。我知道花儿怎样蓓蕾,我也知道果儿怎样成熟!——啊!我罪过!我好大胆!我真僭比你们了!我真亵渎你们了!你们都是圣洁的处女,你们都有伟大的裔苗在你们的羞辱上重建起灿烂的荣华!但是我呢?我只是株被踏的残花,我只是玷污的白壁;这小生命的前程我虽不敢预度,但他在未见人世以前,已饱经了悲哀的侵压,已饱尝了药石的滋味,这些已分明是它将来生活的象征了!我何敢悟比你们?我的前途有什么希望?终我一生,怕只有忍辱含羞,苟全屈就,永远仰息在与我不得不同居的豢养者下吧? 

孩子之来,虽不是我所希望,虽益足增加我对于爱情的惭愧,然他既来了,我总抑不住我为母的心情,我总忍不住要爱他。他实是我们痛苦的关系中悲哀与欢乐的汇合!他尖长的下颊,易哭的性情,虽才仅有不满两月的生命,然已经将他禀自父体的特征表现出来了。我每抱起来,我真忍不住想到莓箴的面目!莓箴此时,方远在天涯,我患病的事他将来或可从间接中晓得,至于孩子之出现与他的关系,在我未有机会告他以前,他怕做梦也不会料及。我不知他万一知道后心中有如何感想。几日的欢娱竟轻在人间留下这条痕迹,实也是出乎意外的事。孩子现在尚在褪褓中,待大了后我一定要使他知道我们的事迹,只恐我这濒遭变幻的身躯或竟不及待他的长成,我若真于他尚不辨藜菽时便死去,在这世间恐又要添一个自己不明自己来历的人儿了。 

敬生虽真依约没有向我提及过往事,然自这过次事变后,我们心中已各有芥蒂,彼此无形间已生了隔阂。虽说我们以前也并不十分相投,然现在则连这一点表面上的周旋也不可得了。我们每日只是很平淡地相处;早上他出去办公,我虽在家中随意做些琐事,晚上回来也没有多言,更没有若何相商酌的事件,有时他更通夜不归或直至黎明始回。以前他回来迟了我尚向他诘问,现在则什么事也不相提了。本以两个不相投,心中各有所念各有所图的人,能相安的居在一起已非易事,此外还要希望什么?我忍辱吞声,不欲与他分离,我实有我的苦衷。我实为了莓箴,我不知他之也甘心这样姑息相处,果因了何事!孩子产后,他也不十分欢喜,这事他或已有疑也未可知,不过不好说出罢了。然我们这样实非长久之计,也非我心愿之局,只待莓箴羽翼稍干,事情发生后不至累他时,我终是仍要提出的。 

我自病后因了生理上的变化,心身都很懒散,这册子久未着笔,孩子产出后则更厉害,每日只是静默地将工夫用在服侍婴孩上,也不与人多言,只是时时地会怀起莓箴,忆起后每又禁不住要引出一番怀旧的伤感,然却已无以前那样激动了。真的,我自经上次事变后,心中倒并不再觉得悲哀,只不过木木然偶尔或有一点感动,这大约正因为刺激过深,我的心灵已消失了感受性,渐归于麻木的原故。然只要我一息尚存,我总不甘于这豢养的生活,只要我能稍有一点自信的能力,为了爱情上的忠义,我终要脱樊以去。有人疑我自经了这次变动后,或丧心冷志,更忘了深心的宿诺,其实不然,我固一日未忘过,我不过静候时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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