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自私的军阀,为了地盘而妄动干戈,这几日风云又紧。这地方山河利,水陆要冲,有负隅的金山,有峻险的北固,为兵家必争之地,战事若启发后,怕终难免不罹劫的。到危急时为安全起见,我决定携孩子避往上海,莓箴那时当不致他适,或可借此与他相晤,亦未可知。只不过这正是我的私衷所冀,怕终未必能实现吧?若竟实现,那天上人间又做一度相逢,实也非梦想所及。我不知到那时,他知道了我的事情,又看见这孩子后,心中要做若何感想!…… 

一九……年初冬,因之战事影响,各处的经济来源都绝,我一人困守在上海,呼救无门,只得依了当卖度日。几件稍整齐的衣服既都被我拿去当了,我只得又卖到我心爱的书籍。我选择外观宏丽,卷帙巨大的先卖,头一次卖出的便是Oxford版的Sheakspare悲剧全集,继着又是皮装金边的Milton诗歌,随后我心爱的Byron、Shelley、Keats、Wilde、Beardsley、Baudelaire都一一与我相离。然因了我不善交易,门口旧货摊上的人又不识货的原故,总是卖不上价钱,不是三角一册,便是五角两本,可怜只消几顿馒头,几块牛肉,不上数日,我的涩囊早又告空空了。这一日一个阴霾奇寒的下午,我因了要等着钱寄信,便挟了一册Modern Library本的Dawson诗集将门口一个熟脸的旧货担子喊下同他交易。他的篮中向来都是些空瓶废罐,破衣旧鞋之类,很少书籍看见,这次我却在他后面的篮中,发现了一个黑皮精装,像袖珍本《圣经》样的小册。我起初以为也是哪一个卖出的书籍,我当时倒很动了同病相怜的意念,于是将书拈起想要识一识这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尊名大姓,哪知翻开一看,却出我意外,正是一个记事簿,里面满满密密地全是些很劲秀的字迹。我即问他是从哪里得来,他告诉我是于上午在车站附近道旁,无意捡的,他说他起初还以为是个钱夹哩!我当时因好奇心动,便与他商妥,将我应得的两角书价,少取六枚铜元,就以这册子做了抵品。我回来晚上燃起蜡烛,在昏黄闪忽的光中,将这簿子一页一页地读了下去。册子里面首页绘了一个破缺的心形和一朵枯萎的玫瑰,下面有一行英文写的是“The gift of Lover”,里面的字迹多是钢笔,有一部分却又是用铅笔所写。我坐了两个钟的工夫,延迟了我三枚馒头的晚餐时间,一口气将它读完;才知道这是一个妇人的手册,里面所记叙的,正是她自己委婉的遭遇。 

现在上面所录,便是这簿子里一字未移的原文,只不过她本来在每次不同时日所写的后面,是以符号隔开,我则易以数目字了。 

这妇人的地位确是很苦。她似乎一面要保持住对她情人的恋爱,一面却又不欲与她丈夫分离。她这样做,她已辩明过并不是为贪图物质上的享乐;大约她之所以不愿分离,正如她自己在另一节所说,是为了本身的能力不足和提防累了她情人的原故。然她这样确是很苦了!在她事情尚未被她丈夫发觉之前,她敷衍掩饰尚易,现在则她丈夫已知道了她的事,她犹能相处,虽是她丈夫自身不欲与她为难,然她难于应付的情形已可想见了。遥想她每日共枕的是这样的一个人,旁侧卧的又是这样的一个孩子,她梦中要见些什么,真是除上帝外无一人知道!而这样的一件事,其结局将要若何恐也无一人能定。 

现代人的悲哀惟在怀疑与苦闷,所以每有反常和变态的举动。这妇人以中年之龄,忽与一个青年发生恋爱,行动已很可异,事情发现后,她处在三角的关系之下,又复顾左虑右,毫没有一点决定的主张,我们试看她自己所记,有时心情很安静,有时又很悲哀,时而要自杀,时而却又甘于忍辱偷生,犹疑寡断,虽不能说她可以做现代一部分在恋爱痛苦下妇人的象征,然至少总带有几分世纪病的色彩。她曾说这册子未必能与她久伴,不料现在竟真离了她的袋中了。 

在册子后面斜夹中,我又发现了一封信,信未她署了一个箴字,想就是她那位Melandholy面目的情人手笔。信中的语气,似是在晤后所写,大约这次战祸重生,这妇人所居的地方也遭了兵烫,她那册子中最后所写的一件希望,竟真实现了。 

这下面便是那一封信: 

我亲爱的: 

你一两日后虽又要遍归故居,然我此时对于这次离别并没有一点惺惜。良以在这种礼教的积威下,这种社会的组织下,我们既是这样的关系,事情现在的情形又是这样,犹能有这一度的小聚,实已超出了我的希望,虽是这匆匆地数面,并不能疗治我精神上的创痛于万一,然我实已感激之不暇,我何敢再冀他想? 

我们的历史虽仅有三年,然这三年中已不知更递多少次的桑田沧海,我想起我们初恋的情形,我已恍如隔世。这三年,真已耗去了我的半生!然我所得的一点痛苦,较之你所受轻重之分,实犹泰山之与鸿毛。在三年之前,你宴游嘻笑,一无烦恼,现在则既失去了良妻的美名,复蒙上闲情的讥辱,他人不责我枉受了你三年的眷爱,却反诬你陷害了一个青年;众口纷纷,群集矢于你身上,反任我这个罪魁,一切烦恼的渊源,逍遥于海上。他们的盲目虽是他们自己的错误,然却更加你的痛苦,益增我的罪过了。真的,你曾说都是你害了我,其实一切都是我的罪过!都是我累了你!没有我这个破坏幸福的罪人,你家庭中荣誉的花冠,又何至于被摔在地上?我承受了你的爱已很罪过,而三年以来书剑无咸,更徒负了你许多期望;你这次相见,曾惊异我又添了许多白发,其实我精神上的衰退更倍蓰于此,只恐我这忧闷余生,已再经不起几度秋风的雕剥,你的心血怕总要虚掷,你对我身上的希望怕要尽成泡影! 

孩子之来,殊出我意外,实在我剧烈的痛苦中又加一条深甚的创辙,于我已定的罪案上更增了一道不可磨灭的铁证!我在精神上已很累你,不料我们几日恍惚的欢娱,竟使你又遭了肉体的刑罚。人说孩子是爱情的结晶,在我看来,实在是我罪恶的表现!我想起因了我的原故,竟使一个清白的性命,落地便遭了世人的误视;竟使一个慈母也在旁忍辱不敢指出它的生父,我真被内流的眼泪淹盖了心房不能再写!我想不到我一个二十岁,一无所成的罪恶青年,竟悄悄在暗中做了一个Pastard的生父! 

在你来到上海来时,嫂氏已由信中用讥讽的态度告诉了我你的一切事。我当时得了这个消息,我已失去了我残败的肉体与灵魂。我几次想要自杀,总因了尚未曾为你在世间做下一点事情的原故而中止。不然,恐怕你这次来时,只好在义冢堆中,去寻找我无碑的白骨了!敬生此次竟不与我们为难,实是我最感激他的事,望你以后要好好地与他相处。我此时已不忍再提爱字,为了爱的原故,我已将爱我的人推陷在荆棘中,我何敢再生斯意? 

我不再写了,我有什么可写?我有什么堪写?我们的事情已如此,我真不必再多写!纵写尽了千楮万册,写完了血泪余生,于我们的痛苦有何补?于我们已铸下的命运中又有何助?不过徒增你的痛苦罢了!我何忍再增加我已不可救赎的罪孽? 

我们此次别后,天上人间,何日可以再见,我真不敢预料,只怕要如你所说,或为最后的一次,也未可知了。然我又敢希望什么?我在此生,除要以你为目标,忍痛做下点事业纪念你,以实现你的一点希望外,我真一无所留恋! 

别了,我亲爱的!此次回去后,望你要好好与他相处,善视孩子,珍重前途,勿以我为念,我总不致负你。 

上帝恕我,我们将来或可在天地末日时,在他审判的宝座前相见。 

                                     你的箴 

 一九二五年三月四日夜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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