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不明白,我真不明白,这算什么年月?……想当初,想当初……没想到时代变了,变成这个样子,说新不新,说旧又不旧……呵,呵,过渡时代……”

对于任何一件事黄俭之都能用这相同的论调来说明,来断定,终于得到他自己的结论。自然,五十五年的岁月使他看尽了这社会的众相,而近八九年来,显然地他觉得这社会是踏上了一条更危险的路。因为他自己的失势,使他看到了社会上那些惯于以笑脸迎人的,还藏着一副冷冰冰的脸型。一个个地看到了。这还不只是人与人的问题,整个的社会好象也冷淡了他,把他完全忘掉了,没有人再记起他的才干和他的魄力。他时常愤愤地说:

“虽说我只是一枝过时的花朵,被人丢在墙角那里,再也不见天日,就那样腐烂下去?虽然不能说是十二分的了不得,我总也是个人才呵?论经验,论学识,我哪一点比不上他们那些年青人?可是什么都没有我的份,就要我这样活下去等死么?……”

为了不愿意长久地活着‘等待死亡’,他就缩短了清醒的时间——那就是说他放纵地饮酒,常常在醉中过日月,什么都不管。

在他那张圆脸上最先引人注意的就是那个通红的鼻子。从很远就可以看到通体的红色;可是走近看就不同了,那是在表皮里象叶脉一般的红微血管一支一支稠密地布满,象是一碰就可以触破,立刻便有血流出来似的。左右的两个颧骨那里也显得很红,那并不是健康的肤色,和他那红鼻子有相同的来源,就是因为他酒喝得多,心脏麻痹而转到衰弱,才使他有了那不正当的红色。在一副阔边大眼镜的后面那只比右眼小一些的左眼,时时抽动着,当着愤怒和酒醉的时候更显得厉害。唇上的胡子,因为烟薰,变成赤黄色,他的头发却大体还是黑的,不过很稀少,(若是在那里面寻出两三茎白发来自然不是一件极困难的事。)平时梳理得很好,恰恰盖上他那油亮的头皮。他时时留意应有的身分,他总觉得和平常人有分别——只要他醉了,就什么都忘记得干干净净。

才失势的时候,家居的生活使他困恼,他不断口地抱怨,对于社会,对于人,一坐下来的时候就叹气,他的性情很暴躁,谁也不敢再惹怒他。可是渐渐地他安静下来了,他把那间原来算是他的读书室的“俭斋”做为他的卧室,起居室,也是他自己的酒窟。他常是躲在那里。关紧门,那房子在冬天没有太阳,在夏天没有凉风。

迎门的墙上悬着一对五言联,是‘惟勤能补拙,尚俭可成廉’,此外还有一幅淳化笺的横披,上面画了两个钟鼎文的字形,十个人会有九个不知道那是什么字,可是就在那上面的左侧有几行行书,写出俭之先生是怎么样一个伟大的人物,不只有伟大的思想,还有伟大的心——同时也有伟大的志趣。从政之暇,还有手不释卷的好习惯,故言其室为“俭斋”,最后是“焚香煮茗,古趣盎然,窗下披卷,洵天下之雅事。”所以才写了两个字,用以补壁。再就是××年的月日,和写者的姓名。不知道那时房子才造起来,是不是因为一间没有用,就分配成他的读书室,或是象许多在任何方面成功的人,有附会风雅的心特意装点出这样的一间读书室来;可是在墙下确是有许多书架,上面堆满了四部备要,古逸丛书,二十四史……总之那些书都看得出来是成套地买来,就装到那书架上,一直也不曾翻动过。在那些古书之外,还有用木箱装起来的说部丛刊和饮冰室文集,另外有一个书架,排满了十几卷东方杂志。可是现在呢,在那些书的后面正藏了许多瓶三五十年的陈酿,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就是诚心地答应过好心的静宜再不喝酒了,他也不曾说明那后面还有许多存货。他心里确是想着真的不再去动它们了,可是他还没有决心把它们都打碎,他想着让它们和那些书一样地在那里吧。可是不久他就象自己瞒着自己似地又从那后面偷偷地取出来,那多半是别人都已睡熟的深夜,他独自喝起来。他心里时时想着:“我只喝这一次……我真对不起我的孩子们……下次一定不再喝了……”一直到他再不能把酒杯送到唇边,意志完全模糊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只记得愈向下是愈舒服的……

在另一面的墙上悬了他自己的一张三十六寸放大相,写明是五十岁那年照的,穿了道服,那双阔边的眼镜也没有戴上。不是因为几年的不如意有遁世的心念,就是由于这几年来对佛道星相都发生了兴趣,才留下那么一张古装的照片,而且下款写的是无尘居士自识。

墙角那里有一个四尺高的玻璃橱,里面一层一层地放了不同颜色的印石,有大有小,总是三方一套地放在雕镂精致的红木架上,象陈设一样地放在里面。

更使这间房子象一间读书室的是那一张大书桌,案头有一方大石砚,一块墨已经碎成许多块,因为没有人动,还保持它的原形躺在那里。笔筒里插了大大小小十几枝毛笔,还有一根马尾的拂尘。笔洗的水早已干了,墨迹留在底上,还有两三个小虫不知道已经死了几个寒暑。一部线装的辞源和康熙字典占据了两个案角,留在书桌中间的不是书,却是一个白铜水烟袋,一个江西瓷的小茶壶,一把梳子,还有一部麻衣相法。时时还有一个小茶杯,充满了酒气,却并不永远是那一个,有的时候为表示决心把它打碎了,随后又是一个新的。

离开书桌不到五尺远就是一张床,在枕旁是一部曾文正公家书,这部书倒是时常被他翻阅,所以有些书角都翻过去,象竖起来的狗耳朵。虽然只是他一个人睡,那架床却很宽,黄铜的床架没有光辉,可是还不曾上锈。

静宜忍着使她要呕出来的酒气,等他睡好了,就轻轻地到窗前把窗门推开,她向着窗子深深喘了两口气才转过身,象往常一样地把那个酒杯从窗口丢出去,听见它在墙根那里清脆地敲碎了。她拾起倒在地上的酒瓶,就提着脚跟悄悄地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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