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宜从“俭斋”出来,到厨房吩咐过就赶着走到前院去,她实在是需要点新鲜的空气。不知不觉地她也走向那座小亭,静纯已经离开了,地上只剩下几根烟蒂。一方手绢留在座位上,显然是他遗掉的。她就检起来,结在衣纽上。微风摇着竹林,沙沙地响着,好多片干枯的长叶落下来。费利正自有趣地扑来扑去,以为那是飞下来的蝴蝶。突然它的耳朵竖起来了一下,就猛地朝门那边跑过去。接着她听到大门拉开的声音,好象有一位客人和老王说几句话就回转去,那门随着又关上了。她看见老王拿了点什么朝里面走,就叫住他问:

“有什么事情呵?”

“呵,大小姐,您在这儿,我还不知道呢——有一位赵先生,来看大少爷的。”

“你为什么不告诉大少爷一声呢?”

“大少爷出去了,客人留了一张名片,说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噢,大少爷什么时候出去的?”

“没有多大功夫,不象到远处去,帽子也没有戴,可是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吃饭不必等他——真是,我还忘记告诉大小姐呢。”

“好,你把名片交给我吧,我替你带进去。”

她从老王手里把一张名片接过来,上面印着三个仿宋字“赵如琏。”

“赵先生到这儿来过的吧?”

“常来呵,有一辆自用汽车,很阔气。”

“那么熟你还要别人留片子做什么?”

“老爷吩咐过的,说是规矩不可错,凡是有客人来,总得讨一张名片。”

“你没有问大少爷到什么地方去么?”

“我问过了,他没有理我。”

“好,好,没什么事,你去吧。”

老王转过身去才走几步,就又回过来向她说:

“大小姐,您看,李庆在那儿收拾藤箩架呢,下边的草我也解去了,您看这院子里还有什么该办的?”

王升得意地等在那里,她却说:

“你自己去看吧,该整理的地方多着呢,都要我说才做还成么?”

老王一面答应着,一面转过身就急匆匆地走了。

说到整顿的话,象这样的仆人早就该辞去,人已经到了六十岁,手脚迟钝,眼睛又不行,遇巧耳朵还听不清,可是每次说到要不用他的话,父亲或是母亲就来拦住了,说是他已经那么老,我们不要他,还有谁要用他?看他随了老爷二十多年,就勉强赏他一碗饭吃吧。他自己,也就有时倚老卖老,背地里说起来总是“我看着他们长大的”。自然那是事实,幸而他不过在男女仆人那边说说炫耀自己而已,他还不敢公然用这个理由来要挟。再说那个李庆呢,原是雇来做包车夫的,已经做了六七年那是自从父亲把汽车取消就预备了一辆车。可是在一年前他跌伤了,治疗两个月,好了的时候走起路来就一跛一瘸,虽然不十分重,也显得很不方便,他一直还算做一个车夫,可是没有人愿意坐他的车,说是由于人道也好,或是由于太不舒服也好;但是要他做起别的事又总是那么不高兴。有时惹起她的愤怒,就想辞去他了,静玲就会说:

“为什么不要他呢,他给我们当了苦差,连腿脚都残废了,怎么好不要他?”

“好,照你说我们该给他养老!”

“不是那么说,姊姊,假使我的腿坏了,你对我怎么样?是不是还要做他那样的苦工!碰巧象姑姑那样的人出去照样还得拉车?一点也闲不下来,我总以为有钱人的手稍稍抬高一点,穷人就过去了。”

“你不要想我们还是有钱人,看不出来爸爸这几年的事不如意了?”

“唉,不管怎么说,穷死也比他们强得多,人家说‘船破有底’,我们的底不还是很大么?”

“大,大,有一天就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才好呢,我们可以自己赚饭吃,我们走进社会,不愁没有饭吃。”

“也许你的想法不错,至少这个社会得改过,照我所见到的社会,对于我们没有一条路。”

“所以,我们改造社会,用一个新的来代替旧的,先是破坏,然后才是建设——”

“够了,够了,我不要听你这许多,眼前我们就得替那个瘸腿的车夫养老吧!”

说到这样的时候,静宜总是笑着止住她,她知道在她胸膛里有一颗热血的心,不是太早了就是太迟了,总之她知道这颗心对于现有的社会是不适宜的。

于是一切的事情都照原有的样子存在着——其实并不能照原样的,如果不能一步步地改进,那就只有退后之一途。她自己又没有十分坚决的意志,虽然看出来整个的家是将顺流而下,她也曾经象能干的船夫把竹篙撑下去,并没有能支持住,终于还是要被急流冲下去。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是一部的破碎还是整个的灭亡呢?或是也能有那么一个幸运的所在使他们得到救星?她一点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已经尽了所有的力量,有什么样的效果是一点也无法知道的。

“人生是一个谜——”她时常这样想着,谁能知道谁的收场呢?活在世上的努力不过是为自己挖掘坟墓,准备把这个不知何所来的身躯归还给土中,成功的人不过到老死能安然地躺在土里,有些人掘得并不深或是土地对他就是难破的铁石,到死后还不免为鸟兽所啄食……就是这样,呵,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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