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等她离开那座亭子,静纯已经从外面走回来了,她就一面叫着他,一面朝他走过去。

他停住脚步,站在那里,两眼望着地下,当她走近了的时候突然抬起脸来向她问:

“不是你说那边不大干净,天还不大暖和,怎么你也到那边去呢?”

静宜猛的被他这么一问,倒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了,忽然想起来,她就笑着说:

“我看见你的手绢忘在那里,特意去给你检起来。”

她说着把纽上结着的手绢拿下来递给他,他一面接过去,一面“唔,唔”地应着,随着他又把头低下去。他总是那样,对于任何人都取着攻势,每一个报复的机会他都不错过;他欢喜思索,一大半的精力是化在怎样来防备别人。

“——方才还有一个人来看过你,留下一张名片。”

她继续地说,把名片也给他,他接过去看了看,好象极不耐烦似地就把那张名片丢到地上,同时鼻子里哼了一声。

“真讨厌,他有什么事情来!”

“老王说了他没有什么事,不过来看看你——”

“看看我做什么呢?我又不是明天就死掉?我真不喜欢他,他时时想讨人喜欢,我可就偏偏厌烦他!”

如果是别的妹妹们说出这样的话,她自然要有一番话来说;可是对于静纯,从经验上知道沉默比言语好得多,她就再也不开口。等着他掏出纸烟来,点起一支抽着,然后一转身就走向房里去。原来卧在房门那里的费利,好象也深知他那冷淡无情的态度,看见他来了,即刻懒懒地站起来,夹着尾巴一声也不响地走到门边去,给他让出了道。

他拉开门走进去的时节,还把头转回来看看,好象以为有人跟在他的身后似的。

静宜时常想哲学本来是解决人类许多问题的,要人们活得好点,智慧点,可是象他那样学哲学的四年级学生,怎么象是有点反常了呢?也许把哲学的方法应用得太多了,感觉变成过度敏锐,才处处怀着提防别人的心?她自己对于哲学没有十分兴趣,所以对于他和哲学的关系也就不愿意想得太多。有时候她想鼓着勇气用自己读了一年哲学的那点常识和他谈一点哲学问题,可是她从来也没有那样做,因为平时就深知他虽然喜欢哲学,却从来绝口不谈。就是有一次父亲骂起他来,说:“什么哲学,都是些空论,有什么用处?中国不需要这些。”他也一声不响,并不做任何辩护,站起身,迳直走出门去了,他只说一句:“天才时常被人忽略,被人误解的,甚至于被人虐待的。”可是他跟着就加上一句:“我并不是天才,历史告诉我们这样的事实,我可不是天才……”

静宜呆呆地站了一会,也就走进房去,到了“俭斋”的门前,谛听里面还没有一点动静,她就走上楼梯,转到母亲的房里去。母亲正自把床边的收音机转开听着里面的戏曲,看见她走进去,就扭关了。

“您听呵,为什么关了呢?”

“我也是闷得慌,不然我也不喜欢听的,再说我也要和你说两句话。”

母亲带了脆弱的微笑说着,她就检了床边的一张椅子坐下。

“刚才你姑姑——”

“怎么,她又到您这儿来说了么?”

静宜一下就气起来,拦住母亲的话。

“你听着,她说也算不了什么,难道我还不知道她的为人么?不过我想这种人犯不着去理她,她也不是一年半年这样子的了——”

“妈,我也没有顶撞她,我什么也没有跟她说——”

“她也没有说你说了她什么,不过抱怨你为什么不压服两句张妈,好象让她在下人的面前丢脸。”

“您不知道,那可只怪她自己,其实她来说我的坏话我一点也不气,我气的是我不愿意您知道这些小事,她还偏偏故意来告诉您。”

“那你是怕我着急生气,可是我早已看开了,我只注意我自己的身体,才犯不上跟她生那些闲气呢。”

“妈,那才好,那才好!”

静宜的心放下去,笑着向母亲说。

“真是我再要象从前那样傻,还不得把命送在她的手里。”

母亲说完了,把放在枕旁的纸烟抽出一根来,正要点起来抽,看看她,又放下了。静宜立刻抓了母亲的手说:

“妈,不是我不许您抽,实在是对于身体不大好——”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就是因为太闷,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对于母亲抽烟,她有极矛盾的意见,她清楚地知道烟对于她是没有好处的,就时时劝阻她;可是真的看到她许久也不点一支烟,她又记起母亲说过的话:“我若是不抽烟,就是极不舒服”,因之引起她的忧虑。

“我也知道,我的意思是等您好起来还可以照样抽的,”

“唉,我还能好起来么?”

“妈,您可别这么说,我们这一群——”

“要不是惦着我的孩子们,我早就完了。那些年,横气顺气受不完,自己就想还不如一死了事,来一个大解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我就是放心不下你们——”她停了停,接着又说下去:“我要多看你们些年,更是你,做妈的觉得对不起你,要你年青青地操这份心,我的一份大心愿也没有了结,要说刘家——”

一听到母亲的话转到那上面去,她立刻拦住:

“妈,不要提那些事吧,过去的就过去了,我怕听那些——”

“也不是我好说,实在我想起来心里就难过,都是我们的不好,不过就这样下去也不是一回事呵。好孩子,你说,”母亲温柔地拉了她的手,“你告诉妈,你是不是有什么好朋友,你告诉我,我替你在你爸爸面前去说。”

静宜呆了似地停些时,然后就急遽地摇着头,坚决地表示她没有什么人。

“——总得慢慢有一个,这不是事,你年青青的……”

为了止住母亲关于这一面的话,她“唔唔”地含混应着,母亲就满意似地说:

“那才是好孩子,古人说一顺为孝,那才对呢——可说,你爸爸起来没有?”

“呵,呵——”她为这句突然来的问话怔住了,随即很快地答出来:

“起来了,大概是到公园绕弯去了吧。”

“他又喝酒了么?”

“没有,没有——”她急急地说,生怕母亲会看出来的样子,为了更使母亲相信,她还说:“就是上次您把酒杯当面摔碎,爸爸就不再喝了。”

“其实我是为他好,多少事都耽误在酒上,他的身体也愈来愈不行,有时候他坐在我床边,他的心跳震得我的床都动,我也问过医生,他们也说那是酒喝得太多的毛病。我也病,不能时常去看他,你可得常留神——”

“是的,我知道,我常到他房里去。”

“要说也没有法子,他实在是闲不住,他本来是做大事的人,哼,做大事的人——我们都盼着吧,看相的都说再有三年他的运就转过来,那时候他就一定,一定不是这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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