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静宜还没有十分清醒,就被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惊得坐起来。她正想着一定又是不小心的老王送热水到楼上来,该好好申斥他一顿;突然有人敲着她的房门,还没有等得及她答应,门已经推开了。走进来的却是父亲,他的脸全是白的,除开他那通红的鼻子,他的右手里拿了一封信。

“好,好,你来看——”

他象喊叫似地朝她说,把右手的信递给她,随着自己就觉得不合宜似的,看看静玲还安静地睡着,把手又抽回来,只和她说:

“你,你穿起衣服,到楼下来,来,快点……”

“好,您先下去吧,我就来。”

他转身走了两步突然又停住脚回过头来说:

“要他们都来,都该起来了,都养成迟起的习惯,这个家怎么能不衰败下去!”

愤慨地说过这些话,他才气冲冲地走下楼,静宜看看钟,才六点半,她一面穿起衣服来,一面轻声唤着静玲。她睡得很香甜,连动都不动一下。静宜心里想着让她多睡一下也好,别人也都不会起来的。

在她的心里也想到有了什么事,她是早就知道的,她已经等待了一天;但是她没有想到把父亲惹得这样气,好象除了愤怒之外没有一点的同情或是怜悯。

她梳洗完了,才又到静玲的床前,用手摇着她的肩头,一面低低地叫着:

“静玲,醒醒吧,该起身了……”

“姐姐,姐姐,不要同我闹,人家困坏了!”

静玲模模糊糊地回答着,把脸转到里面去。

“五妹,不要再睡了,有要紧事——”

“什么事?”

静玲一翻身坐起来,两只手揉着还睁不开的眼睛。

“我,我也不知道,爸爸来过叫我起来,要我把你们也都叫起来,好象是要开家庭会议似的。”

“又是家庭会议,有什么可开的呢,我真厌烦,我们的家真和我们的国一样,有自由的形式,没有自由的实际,有形的压迫,无形的压迫……”

“好了,五妹,你和我演讲起来了,还是快起吧,我要先下去了。”

静宜说过后就走出去,才一出门就碰到阿梅,她知道母亲还没有醒,就告诉她把三小姐和四小姐喊起来,就说老爷找她们谈话。她自己在静纯的房门上轻轻敲了两下。出于她的意外,青芬拉开门看见是她低声问她有什么事。

“静纯呢,他还没起么?”

“他早出去了。”

“你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

“不知道,他没告诉我。”

青芬摇摇头,随着低下头去。静宜看到她已经很齐整,想到她一定也是早就起来了。

“大概今天要开家庭会议,等下他回来你告诉他一声,说不定回头也要找你下去。”

“好,就这样吧。”

静宜都弄妥当,就走到楼下父亲的房里去,他一个人坐在那里,脸还是白的,一声也不响,象庙里的一座塑像。她看见他的两只手扯着一张信纸,她也不说什么,轻轻地拿过来,看到那是这样写着的:

“父亲:当我拿起笔来,想到要给您写这样的一封信,

我的心都在打抖!——”

只看了这一句,静宜的心也抖了一下,因为她想到静茵没有说谎,她的心一直是极脆弱,极游移不定;可是接着却是:

“——我已经坚定了我的心,我将永远离开您,离开我已经住了二十一年的家。为了我自己的幸福我不得不这样,我很苦痛,终于我还是这样做了。我知道您一定很愤怒,因为您一直觉得李家对我是再合宜也没有的了。如今我没有服从您的选择,却走了我自己的路,除开我是一个不服从的女儿,您一定以为我还是一个不知是非的人。我总记得您从前告诉我说李家有多么大的财产,多么高贵的身分,那时候您的脸上露出来十二分满意的光辉,您和我说过您又完结一桩心事,因为将来自然我能很快乐地生活下去。而且到现在我还觉得,(那时候我想您倒不一定想到这一层,)李家也可以给您一些帮助。您什么都想得很好,就是忽略了我。对于幸福的看法我和您是不同的,我以为真的幸福是系在灵魂的安宁上,是一颗心和另外一颗心的和谐跳动————其实说得更明显一点那就是爱。为了爱,世界才创造出来,才能一天一天下去不致于毁灭。当着幼小的时候,您和母亲是爱我的人;可是渐渐地我长起来了,只是那些不足使我快乐地生活下去,多少我也有一点自私,我知道您的选择对我不大合适,这样我把我自己托给另一个人的身上。我知道您不会喜欢他,也不会原谅我,我就一直不使您知道,我和他已经决心去一个新的地方,这样我就永远和您离开了。我知道将来我们的生活也许很苦,或是在这个社会里站不住脚;可是我们的心都很快乐,为了这个原因,您就可以不必担心我了。我们就要上船了,原想有许多话要说的,提起笔来什么都没有写出来。您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已经在船上,在无边的海上漂着两颗快乐的心,我想您和母亲会祝福我们,象我祝福您和母亲一样。

静茵”

直到她读完了这封信,父亲仍是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她就把信轻轻放到桌上,再走近父亲的身边,他突然叫起来:

“要我祝福他们?我诅咒她,我要海翻个身淹死她,淹死他们!”

他举起两只握得紧紧的拳头,原想用力敲下去,只是在空中战栗地挥摇着,终于无力地又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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