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婉匆忙地收拾一下就去找静纯,他没有在自己的房里,在楼下客厅后面他自己一间小书房里才找到他。窗帷整天垂下来,她推开门之后只看见一明一灭的烟火,她叫了一声,他才从黑暗里跳出来向她说:

“我们就走——我还以为你不去了。”

“哪里会,我去看母亲,正巧有客人看大姐,我脱不开身,才耽误了。”

“我知道,我听见客厅里有人说话,我想是他们——好,好,我们走吧。”

他们一同走出门,叫了两辆车,一直拉到秦家。下了车,他就领着她走进去。

“你这里来得很熟似的——”

他没有回答她。只是急急忙忙地走路。这时候太阳稍稍偏西,成群的鸽子在空中围飞,鸽铃发出高低不同的音调,正象一节美妙的合奏。

“真好听,我记得鸽铃不是这样——”

“你不要忘记这里原有一个聪明的主人。”

他们一面说着一面已经走进客厅里,正坐在门旁的女主人立刻站起来把右手的食指直放在嘴唇那里表示不要他们发出响声来,因为正有一个人站在那里不知唠叨些什么。她再做着手势要他们随在她后面走,他们都用脚尖点着地,轻悄悄地走着。在屋角那里找到两张椅子。她们虽然不认识,也相对地笑了笑,秦玉就又走回她自己的座位。

正在读着一节散文的那个人还是一个学生的样子,好象已经有了相当的时间,每人的脸上都露出一点厌倦的样子。忽然有一个人站起来跑到门前叫着:“杨先生来了,杨先生来了,”许多人也随着站起来,果然看见安步走来一位近五十岁的人,他有一张圆圆的脸,和光秃的头顶。阳光在上面照耀着,更显着亮滑。

“这是谁”?静婉低低地问着静纯。

“你不知道么,文学革命最有力的倡导者,现在是××大学院的基金讲座,被尊为中国四大文学家之一。”

“你要是不告诉我,我还以为是一个南货店老板。”

在嘈杂的人声里,他已经跨进门,自然而然地一阵严肃的空气散开来,全室静下去了,每个人都挂了一副笑容。

“诸位都早来,我却来迟了一步,无限的抱歉!”

“您肯赏光,我们就觉得极荣幸了。”

美丽的女主人用清亮的声音象歌唱一般地说。

“其实我自己早已老朽不堪,文学一调,不弹者久矣!到这里来只是洗耳恭听,自己的心中却着实惭愧惭愧。”

他再朝所有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都点过头,就检了一张软椅坐下去。方才读散文的人在那里僵立了许多时候,看到别人都坐下去,他也爽性坐下去了。

“我真想不到这位杨先生是这样——”

静婉低低地和静纯说,她的眼睛很忙碌地望着,她并没看到她想望见的人。

“方才第一个站起来的就是张寅子,是××大学教授,也是一个诗人。”

“又是诗人,我看他的装束,就以为他是足球国手。”

“他的性情倒是很粗暴,你不看见他少了一只门牙,那就是他在外国和人打架打掉的。”

“二哥,那个戴着那么大一顶法国帽的那个黑黑的人是谁?”

“那就是才回来的艺术大师,那样子不用说就是画家,他总是在中国开西洋画展,在外国开中国画展,他说他自己是融合中西绘画精华的一人。”

平时静纯是极不喜欢说话的,可是这次他说得极多,从每句话的语气里,也寻得出轻蔑的意味。

“你看那边就是中国的莎士比亚专家,他的肉体不知道比他的灵魂大多少倍;那个瘦小的人是小说家翁君达,你不要看他身材小,他写过百万字的作品!”

当着诵读又继续下去的时候,静纯就停止了他的话,这次是戏剧家朱正平读他最近创作剧本里的一节。

虽然是一个戏剧家,他的口音却极不清楚,但是当他叫着的时候,另外有几个人也随着叫起来。这使在座的人都惊了一下,那个戏剧家立刻就解释说那是台上台下打成一片的新试验,方才吼的几个人是他的学生,代表一般的观众。

“二哥,只是这几个观众就够吓人的,真要是上千人,那真要把人吓死了!”

“现在我们请诗人王大鸣读一首他的近作——”

静婉觉得很惊讶,她一直也没有看到他坐在什么地方;可是就在他们前边的一张沙发里站起来,她以为那是空着的,不想到还有一个人,当着杨先生走进来,他也没有站起来。

她望不见他的脸,可是他的声音溶软了她的心。

“秦先生要我读一首诗,可是我没有诗,我想还不如读一首诗人余若水的作品——”

许多听到这句话的人心里都一动,因为他们知道余若水是秦玉的柏拉图式的爱人:

王大鸣停了停就读起来:

“我想望在人世里,

天,给我们一个奇迹,

只是短短的瞬刻,

我情愿化成沙,化成泥!

“我要午夜的一声钟,

漾破了那一片静,

似鸟飞过去的,

一闪你清丽的淡影。

“老了人,老了春风,

看鬓边白发添几许,

看落叶堆满山径,

心,你是我不灭的永生。”

在读着的时候,王大鸣把他自己的情感都灌注进去,所以当着读完了的时节,听众就鼓起掌来。静婉也鼓着掌,忽然自己觉得有点羞赧,就停止了,只是自己玩弄着自己的手指。这时候女主人站起来说着请客人随意用些茶点,稍稍休息一些时,还要请杨先生读一点他自己的作品。

她说完了,就跑到静纯的面前,拉了他和他说:

“来,你帮我的忙。”

“我还忘记介绍了,这是三妹静婉——这是秦先生。”

她们又微笑着点过头,她就急急地说:

“你来了,我又没得好好招待你,以后没有事可以常到我这里玩。我本来要你哥哥早来,他偏来得晚,我只能罚他送茶点了。”

说完话静纯就被她拉走了,过些时就看到静纯捧了一大盘糖果,还有一个男人捧了一盘点心,另外女仆送给每人一杯咖啡。

静纯送完了糖果,又坐回原来的座位,静婉就问他另外那个男人是谁。

“那就是齐先生,秦先生的丈夫,中国有名的物理学家,他懂半部爱因斯坦的相对论。”

“我记得了,他到过我们学校演讲,可是我没有去听。”

这时候人们都散动了,自然地围成了几个小圈,秦玉显得十分忙碌,她翩翩地跑过来又跑过去,她的身材十分美妙,她的眼睛异常明亮。她时时表示着她的歉意,因为招待不周;有时候又因为和一个人多谈了两句,不得不抱歉地和别人说:“很对不起你,我把后背朝了你。”

什么都很顺利的样子,一些名人和将来的名人都很满意,有的称许点心,有的夸奖咖啡的香味,在静中观察的静婉,却多少感觉到失望。这些人的名字早就印在她的脑子里,她总以为他们象神仙一样,没有想到他们也就是那样,甚至于引起她的厌恶。她时时望着王大鸣的座位,好象他一直也没有起来,正在这时候,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

“想不到你也来了。”

这正是王大鸣,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和静纯握着手。

“我们很久不见了,你好象又长高一点。”

他毫不在意地向她说着,她极不喜欢他那种脾气,时常觉得自己极老,又常把她说得那么年青。可是她说不出话来,她觉得脸上有些热,想着一定红涨了。

“你为什么不读你自己的诗呢?”静纯说着把烟送过去一支,他自己也拿了一支,划根火柴都点起来。

“没有意思,大庭广众之间什么好诗也糟踏了,方才我读余若水那首有点故意开玩笑。”

“我知道——恐怕许多人都知道。”

“那也不算什么,就是你自己问她,她也承认。”

站在一旁的静婉安娴地谛听着,有时候她抬起眼睛来呆呆地望着王大鸣,当着他留意的时候,她又很快地把头低下来。

这时候秦玉又宣告诵读继续下去,等人们都坐下去,她好象有点难为情似地说出来下面是她来读自己最近脱稿的诗剧。

她拿起一卷粉红色的稿笺,用手指拉了纸角在面前展开。

“这是我的试作,我不怕丢丑,如果有什么该修正的地方,千万请说出来。”

说过后她嫣然地笑了一下,才起首读下去。每个人都伸长了颈子静听,有的就把眼睛笔直望着她的脸。十分钟过去了,一刻钟过去了,三十分钟也过去了,那还没有一个结尾。听的人的头颈都感到一点酸痛,有的不再那么扬着头,有的在微微移动着身子;可是聪明的女主人立刻觉察出来,她就停止了诵读,说这是第一幕,其余的下次再读。

许多人又鼓起掌来,她得意地用手绢擦着鼻尖上冒出来的汗珠,然后向四面点过头,才坐下去。

因为预定的节目已经完了,她就站起来请客人们自动地供献些。那个艺术家猛然站起来,含含混混嚷了一顿,随后又坐下。静婉什么也没有听出来,问着静纯,才说是读了一节法文诗。

“我也读过法文呵,怎么我一点也听不出来?”

“不是你的程度不足,就是他的法文不好,你还看不出来么,这些人多半是骗子,用他们的年龄来骗年青的孩子,他们能懂些什么,我真奇怪!”

“也不能象你那样说,至少有一个人是天才。”

“谁,你说是哪一个?”

“我也不知道,因为你一概而论,我不过随便说说。”

静婉解说着,她的脸微微红起来,这时候女主人记起来杨先生,她请杨先生随意来点什么。

又是一阵鼓掌的声音之中杨先生站起来,他说他没有什么可读,他讲了一个笑话。那个笑话并不怎么可笑,可是许多人都茫然地笑着。

将近五点钟了,女主人站起来说今天的诵读已经完了,象这样的集会,过两个星期就再有的。

太阳更斜到西方去,地上的影子都是长长的,女主人在门边和每个客人握手,当着静婉和静纯走过的时候,她也和他们握手,还说:

“下次你一定早来,你得帮我的忙,黄小姐也请来。”

他们笑应着,可是当他们走到院子的中间,静纯低低地问她,她说她不一定要来了。随后她象突然想起了些什么,用眼睛在四面搜寻着,终于失望地低下头来。

当他们走出门时,她望见一个踽踽独行的背影,很快就在街角那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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