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安静得象一座坟墓,夕阳把最后的残辉投在那座灰色的建筑上,纵然也闪着光彩,却使人想到一切不久就都要沉到黑夜的怀抱里。

受不到阳光的屋子已经黑下来,还不必拧开灯,暗沉的暮色填满了每个寂寞的角落,远地的号角钻过了闷人的黄昏,把悲哀吹进人的心上。不可知的明天还望不见影子,今天是就要完了,象水一样地流过去了,谁也不能扯住逝去的时日。

静纯在院子里走了一遭,他静听着自己脚步的回音,他象悟到了些什么,可是他没有抓到。他惆怅地站在那里,成群归巢的晚鸦在天空飞过去,它们乌黑的羽色褪落下来留在天空,红云蓝天就都罩了一层灰暗平日活泼跳跃的费利,静静地躺在那里也象是感觉到有什么不幸将降落下来。他记得当他极小的时候,每当夏晚,为了避免蚊蚋常是不开灯的,母亲坐在他的身旁,他睡在竹榻上,无名的恐怖时常使他抓住母亲的衣襟,他不敢睡,他怕黑暗,他怕从此睡下去不醒转来,那么一切可爱的人物都失去了。真是才只一眨眼间,人这么大了,一切的情感也和从前有极大的距离,更敏锐的感到乏味的人生,是随同时日在增加着。

正在这时候,突然象从天空落下来的声音:

“大弟,你回来了。”

他仰起头,就看到静宜站在阳台上,在平日,他可以平淡地点点头或是答应一声,可是今天他象是从她的声音里听出许多不曾说出来的话语,他忽然和善地回答:

“你要我到楼上去么?”

“不,不,我到下面去好了,我还有事……”

她没有说完,就转身回去了,他自己点起一根烟来抽,他用力地把乳白色的烟吹向空中,好象吐出去的还有他胸中的郁闷。

过了一些时静宜还没有出来,他感到极轻微的一点寂寞,在他的心上点了两三下。随着细碎的脚步声音荡失了那微细的情感。静宜已经走到他的身旁。才站到那里,她就呛嗽起来,他以为是烟气的缘故,就远远丢开还不曾抽完的烟,她却急遽地摇着头。当她安静下来她就告诉他不是烟的关系。

“也许你的肺也不大好,”他关切的说。

“我不知道,总之没有什么大关系——”

“明天医生来你也要他诊察一下,身体很要紧。”

“医生今天来过了,好容易把他找来,他劝母亲到山上去养,他说虽然老年人的肺病不大要紧,这样下去也不会有好处。”

“当然是的,当然是的,那用不着他说,母亲的意思怎么样呢?”

“妈不去,她说什么她都放不下心——”

“你可以劝劝妈,同时你也可以陪着妈到山上去住,那对于你的身体也很好。”

“我怎么能走得开——可是为了劝妈,这样的话我也说过了,都不中用,我想你什么时候和妈去说说也好,我的话她听得厌烦了,所以没有效果。”

“那倒不见得吧,方才我还想起来小的时候——”

“我再告诉你,医生说爸爸更需要静养,他再不能生气,再不能喝酒,说他的血压再也不能高。你看这要我们怎么办呵!”

一些时他们都没有话说,静宜想得极多,她的眼睛里转着泪。

“爸爸太爱喝酒了——”

静纯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说出这一句话来,静宜立刻就告诉他医生走了之后,她把整个的俭斋都找遍了,又找出四瓶酒来,大约他不会再藏得有。

“刚才我还去看过他,他正静坐,手里数着念珠,知道有人进去他也没张开眼。”

“只要他的心能静下去就好,静玲呢?”

“她睡了,她听到医生说的话心里极烦,就躺在床上睡着了,我下来的时候她还没有醒,青芬的胃觉得不大好,下午吐了两次——”

这许多事使说的和听的都感到厌烦了,他们的身心都感到寒冷,他们忘记这已经是春天,温暖的气息在四周发酵。他们呆呆地站立好一会,静宜才向他说:

“我要到厨房里去看给母亲煨的莲子粥,你不到里面去看看么?”

说过之后静宜就迳自到后面去了,他在心里想了一阵为什么大大小小的事都要她管呢,难说她读完了大学就只该来经管这些琐碎的事么?他没有得着满意的回答,他快怏地走进去。

静宜觉得很奇怪,她想不出什么理由来静纯的性情好象完全改过了。是不是她的一番话说动他,或是这悲惨的环境打动他的心,她总相信他也有一颗人心,平时是为他那莫明其妙的哲学和偏傲的个性遮住了。

吃饭的时候静纯显得更忧郁,青芬说是因为不舒服不吃晚饭,静玲还是睡着,叫醒了她摇摇头又睡下去,父亲自然没有上来,菁姑又是躱在她的顶楼上。平时总有一桌人的,现在只冷清清地剩了她们两个。

坐在那里,他们完全没有那份兴趣,好象他们不得不吃饭,为谁吃和为什么来吃都不清楚。他们沉默地吃着,当吞咽的时候显得很苦痛,好象那不是米饭,那是沙石。

“哎,我还忘记了,青芬的病好些么?”

“她没有病,她告诉我恐怕是——”

静纯没有说下去,他不安地望着自己的手,一时觉得筷子没有拿好,一时又觉得碗没有拿正,静宜已经明白了,含笑和他说:

“那很好,省得家里又多一个病人,再说母亲一直总盼着,她不知道和我说过多少回,那我也该做姑姑了,我可不会象菁姑那样——”

静宜还故意勉强说着笑话,可是静纯象被刺的猛虎,突然悲愤地叫起来:

“我不要,我不要……”

他已经放下碗筷,脸埋在手掌里,静宜想不到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想去劝他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也放下碗筷站到他的身旁,低低地和他说:

“大弟,你这是为什么呀,你说,有话说出来心里才痛快些……”

许久他也没有回答她,等些时候他才放下手,喃喃地说:

“大姊,你不要气我,我不是向你发气,你知道我的心很苦痛——”

“为什么苦痛呢?”

“我不要说,你不能明瞭我,没有人能明瞭我——”

说完他就站起来,她以为他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里去,当她上了楼才看到青芬倚在门边:好象有话要对她说,又含羞似地低下头,当她走近她的身边,青芬低低地问着她:

“静纯呢,他还没有吃完么?”

“他,他吃完了,他在楼下预备书呢。”

她扯了一个谎,就急匆匆地跑回自己的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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