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玲的心里很郁闷,好象有一件极重的物件压在那上面,要不是怕别人笑她,她早就哭出来了。她在校园的长椅上坐了许多时候,胸中的愤怒使她不能安静,她就立起身来围着那个水池转,有些同学很用功,就是在假日也跑到校园里来读书,她不屑于看他们,她独自踱到那座园亭的前面。

这是她平日很喜欢来的地方,在园亭的里面看看几只白兔,它们有象红宝石一样的眼睛。近来还生了七八个小兔,她几乎每天到学校里都要张望一番;可是这一天她没有兴致,她不过是站在这里免得看那些书虫而已。

正在这时候,赵刚不知道从哪里溜了来,就站在亭子的那面。他好象很热心地看着那些小动物,并不望着她可是向她说:

“黄静玲你不要看我,有人在盯着你,校长一直就派人跟了你,看你还有什么事。”

“我回到家里当然他们就没有法子。”

“他们只是看你在学校做什么就是了,他们才管不了那么宽,我们到外边去谈谈好么?”

“好,没有什么关系。”

“你先走,你到转角的那家书店门前等我,我随后就来。”

静玲转身走了,她好奇地寻找那个盯着她的人,最初她不知道哪一个才是,过后她果然看见一个校役样的人隔她三丈左右望着她。她就故意地绕来绕去,她走进女生宿舍的前门,又从后面钻出来,可是那个人在稍远的地方等了她。她想笑出来,忽然想到赵刚也许早在外面等。她就急匆匆地走出校门。

走到书店的门前,赵刚真是已经等在那里,看见她带笑的样子,就问她:

“你有什么事忽然这样高兴起来?”

“你不是告诉我有人跟我么,我故意在学校里绕圈,让他跟我转,转了这大半天我才出来。”

“那又何苦呢,他也是不得已,校长要他跟你他敢说不么——走,我们先找个地方吃点什么。”

“不用,我不饿。”

“不是,找个地方说话也方便,在街上说怕惹出别的事来。”

“其实我那样做不过是泄泄心里的气,我没有想到别的,你知道今天的事真把我气坏了。”

他们走着的时候,静玲还和他说,赵刚没再说什么,他们转进了一家小饭馆。这原来也是靠学校的生意,因为放假,就显得极清静。

“我也觉得这样——”他们坐下去的时候赵刚才说,“我们要打倒的是恶势力的本身,其实连校长都算不得什么。”

“听说校长从前也是老革命党——”

“那算什么,现在压迫我们的当然不是旧军阀旧政府,象校长这样的举动有什么稀奇。你看,这有一封信,是薛先生写来的。”

赵刚说过,从衣袋里摸出一张小纸条,递到她的手里,他就要了三碗面。

“我们两个人为什么要三碗?”

“你一碗,我两碗——”

赵刚象不好意思似地笑了笑,可是静玲并没有看见,她正把精神放在那张纸上。那上面写着:

“我又换了一个地方,这下搬到城外了。上次难友们绝食,他们认为是我主动的,觉得我的危险性太大,必须再换一个地方。我若是不经过法院,他们早会枪毙我。现在他们只会恐吓我,有时候骗我说若是安分守己,过些年无期也可以假释放。我才不指望那些,我在里面很好,难友里也有好多优秀分子。我近来极穷,最好能给我送几块钱来,我住的地方,送信的难友会告诉你,盼望你能给他一块钱,我答应过他。”

最后还有一行小字:“你要是没有一块钱,给他几角钱也好,你可以和他说明。”

“从前我听说校长可以保他出来。”

“凭什么校长要保他呢?”

“学校的职员他当然该去保,薛先生在图书馆做了五年,当然他们有相当的感情——”

“校长才不会管他呢,再说判决之后谁也没有办法。今天你同我去看他一趟好么?”

“好,我早就想看他一次,我不知道要有什么手续。”

“我们一块去好得多,你看我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这时候面已经端上来了,她挑了一口吃,觉得没有什么味,可是她难为情说出来,她看见赵刚那样有味地吃着,心里有一点惭愧。当他把两碗都吞完的时候,她还没有吃完半碗。

“怎么样,太不好吃了吧?”

“不是,不是,我不饿。”

静玲急急地说,就放下筷子,她觉得脸一定是红起一些来了。

“我的钱不大多,我想你——”

“我请你吃好了,那没有关系。”

“这没有几个钱,我是说送给薛先生,我送他三块,你也送他三块,好么?”

“好,好,可是今天我没有带来。”

“不要紧,我先把我的饭费替你垫上,明后天你带给我好了。”

“我要是忘记了,你的饭费缴不上怎么办?”

“那我就得饿半个月。”

“我看你半天也饿不成!”

他们都笑了,他付了钱又一同走出去。他告诉她要去的地方不太远,慢慢走着去也好。

“我不知道,大学里的校长是不是也用高压手段?”在走着的时候静玲说,“我的姐姐们和我的哥哥都在大学,我从来也没有问过他们。”

“总要看是什么样的人,不过在大学里情形更复杂,学生也可以用钱买,做侦探,做狗……好多种呢。连教授们也有许多是被收买去。”

“那我就不要读大学了,一点意思也没有。”

“有坏人就有好人,不能一概而论,前两个星期到我们学校去演讲的那个学者,也是大学教授,他的思想,很正确,你不记得么?”

她点点头,他们一直也没有停。走起路来的时候才觉到天很热,赵刚解开两个制服的衣纽,静玲不时地用手绢擦着脸上的汗。”

“就要到了,里边的高墙大约就是了。”

“你又没有来过,怎么会知道?”

“照地点来推测差不多,再说凡是监狱都有一堵高墙,生怕犯人们会翻墙逃走。”

“那可不一定,松石园的墙也很高——”

“那是有钱人的监狱,世界上有两种人要和世界分开,一种是罪犯,社会不容留他们,要把他们划出去,他们可不情愿出去;一种是有钱人,他们愿意和社会不来往,很怕不幸的现状会扰乱他们快乐的心情——”

“还有一种人你没想到,就象在××大学教书的文学家杨先生,听说一直以为自己是明朝人,就象才从坟墓里掘出来似的,有许多文人都是那样,自以为脱尘超凡,言语文章就没有烟火气,只是忘记却染了极深的鬼气!”

“唉,时间真是可怕的东西,到将来——”

“到将来我也不会变,若是有那一天,我情愿自杀!”

“不要自杀吧,你要是自杀我就是嫌疑犯,说不定糊里糊涂也要住到里面去。”

赵刚手一扬,指着迎在他们面前的“第三模范监狱”,她才注意到他们已经走到了。

两扇高大的铁门紧闭着,右侧开了一扇小门,有两个武装的警察守在那里。赵刚好象来惯了似的,连头也不扬朝里走,警察没有拦他,静玲也跟着走。

走进铁门,就是一个空旷的院子,墙上粉刷着标语,再走进一道门,才有一个穿制服的人拦住他们。他们说是来看薛志远的,他就要他们走进一间小屋,写下姓名住址年龄和职业和与犯人的关系。赵刚先写,写完了正要代静玲写,那个人就拦住他,说是要亲笔写。

静玲就走到桌子的面前,看到赵刚所写都是假的,她几乎笑出来。她自己坐下去写,写得很慢,因为她是一面写一面想,也都象赵刚那样写了假的。写完了的时候那个警察仔细地看了一遍,赵刚就拿出六块钱来,请他带进去,要一个回条。

“你们有什么话也写在纸上吧,我可以一路替你们带进去。”

“不用吧,接见的时候我们自己说。”

“今天是三一八,临时停止接见一日……”

“那你为什么不早些和我们说?”

静玲忍不了住叫起来,因为方才她着实费了一番心情,赵刚拉了拉她的衣服,要她耐着点性子。

“这是一定的手续,你也不必怪我。凡是到这里来的都得留下姓名地址,你们要是不写,我就进去了。”

“请你等等,我就写。”赵刚虽然这样说着,想了想因为用了假名字,写了反倒使他糊涂,就说:“好了,没有什么可写的,就说他的朋友算计他得用两块钱,就给他送了来。”那个警察很不耐烦的,没有等他说完,就拔脚走了。

“我真奇怪,为什么他们不许接见不早告诉一声?”

“他们愿意我们供给一些资料,将来可以得一些线索,不过这个线索可惜不大靠得住。”

赵刚得意地笑着说。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很低,怕有人听去。等到那个警察把收条带出来他们就向外走。

走出大门,静玲喘了一口气和他说:

“我想每个犯人都盼望能从这个门再走出来。”

“那也不一定,你看那座土台就是执行死刑的地方,那也要先经过这个大门。”

“不过人若是死了,灵魂就自由了。”

静玲说完,又回过头去看了看象张着大嘴的那座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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