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相信灵魂么?”

在路上走着的时候赵刚忽然想起来和她说,他们一路不是跑就是跳,两个人的头上都流汗。

“我不是相信灵魂,好象我的意思是说心情,”静玲停住脚步,用手绢揩着脸上的汗水,“我觉得人住在那里面,和外面完全隔绝,还不如死了爽快,人死了至少感觉不到烦恼和苦痛。”

“可是也没有快乐,死总之是不如生快乐,你看生是一切希望的泉源,你不看见田里的麦子么?你只要把头向左右一偏就看到了。”

“我还用你说,当然我看得见。”

静玲虽然强硬地回答,也因为他提起来就感到兴趣,她偷偷望着路边的田畦,在土块的下面有极细的嫩芽钻出来。她知道那是农人们把种子洒在土中。它们不曾腐烂,却以勃勃的生气冲破种子的硬壳,顶开压在上面的土壤,来到这个天地中。虽然它们不能说话,它们也以那绿油油的颜色宣示出它们心中的快乐。

“那为什么人类还要把活生生的人关到象坟墓一样的监狱里去呢?”

静玲又热心地问着,说到监狱,她回头去看;可是已经看不见什么,树的枝干遮住她的视线。

“谁知道——”赵刚摇着头,他的鼻子皱着,“也许这个社会以为他们只是害群之马,要不把他们关起来,这良善的人群就不能安宁地下去。”

“如果这个社会只是一群劣马呢?”

“那么只有好人被丢出去了,其实你自己来判断最好,谁也不知道,你看那边。”

他们已经走进城门,一个警察正拦住一个装满菜蔬的大车,那个赶车的农人正跪在地上给那个警察磕头;警察一面用脚踢着一面咆哮。

“滚开,今天就是不准你进城,有本事你就连车带人飞进去。”

有些人围在那边看,另外的几个警察用鞭子挥打着,要那些人散开去。

他们走过去的时候,赵刚低低地和她说:

“一切的是非,都和这个差不多。”

静玲却很愤怒,她从来没有看见过,她停下来望着,脸红红的,她的嘴紧闭着,眼睛笔直地盯住这情景,好象鞭子和脚都落在她的心上。

“走吧,”赵刚在一旁偷偷牵着她的衣袖,“这里的人杂得很,他们看见我们的样子,也许会注意我们。”

静玲极不情愿地挪动她的脚步,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不知道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赵刚: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子呢?”

“社会里各式各样的事情太多了,所以我们空读书没有大用,总要钻到这里面来,才能体味到苦乐,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也不过是一些表面的事。”

“就是这些表面的事也使我不能忍耐了。”

“那你还得练习,人总得要沉着,尤其是做大事。”

“沉着,沉着,该象死人差不多——我就看不透你沉着多少。”

赵刚不再和她辩论,他记得她是一个女孩子,在一个十字路口上他说:

“你可以叫辆洋车回家去,我要从这边走回学校。”

“那也好,我不一定要坐车,我也可以走回去。”

“你比我远得多,你可以坐电车走,我送你好么?”

“谁要你送呢,难道我不是一个人!”

说过再见,他们就分手了。时候还很早,她没有就回家去,她觉得自己和这个社会太陌生,她就由自己的意,想看到些什么。

她走过几条街,什么都没有看到,每个人好象都在笑,一切忧烦和苦痛都深深地埋在那笑容的里面。“难说这就是虚伪么?”她问着自己,可是她不能回答,突然在道边起了惨厉的哀叫,她望过去,才看见是一个警察拖着一个讨饭的人。他极不愿意移动,拚命地坐到地上,哀怜地叫号,可是行人没有一个动容,好象这是一件极平常的事。她向一个卖花生的小贩问:

“请问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警察要送他进救济院,他不愿意进去。”

“救济院不是很好么,有住有吃,省得在街上讨饭有一顿无一顿的,晚上还得睡在街上。”

那个小贩听她的话,把眼抬起来,很仔细地望了望她,才又说下去:

“小姐 哪有那么便宜的事,要是进了救济院,要不是死了喂狗,就这一辈子也见不了天日,您想,他怎么能愿意去呢。”

那个小贩为了她的问询才引起一点怜悯的心也朝那边望着,叹息一声,摇摇头。正在这时候一个行人把几个铜元丢在他的担子上,向他买花生,他立刻就转过脸来,含笑地照应他的主顾。

她还是兀自站在那里望着,已经拖得更远一点了,本来就极破烂的蔴片,撕得更零碎了,那个警察还用脚踢着,踢完一脚看看自己的鞋尖,好象怕弄脏了他的鞋。

凄厉的哀鸣一直不曾断,愈远就显得愈伤惨;可是这一条街没有人注意,只有她立在那里呆望,她的耳边突然听见低低的声音:

“小姐,您不包点花生去么,真是好货,管保您买了一回下回还想买。”

这声音和那哀鸣同样地打在她的心上,她转过头来,就看到那张含笑的脸,于是她就掏出一毛钱来丢给他,他象不相信似地张大眼睛望着她。

“您,您买一毛钱的么?”

她微笑着点点头,随后又去望着那拖得更远的可怜的人,她又记起方才赵刚说过的话:“……死不如生快乐,生是一切快乐的泉源……”

他们已经转过街角,那声音依旧还飘过来,她不愿意再听下去,就转过脸向前走去。

“喂,小姐,您的花生还忘记拿呢。”

她才走了两步,那个小贩就追上她来,把一个大纸包捧给她。她想不到有那么大的一包,向他说了声谢谢之后,才又继续走着。

她捧了那包花生,感到十分沉重——最后她才想到她的心上加了新的负截。赶回家里,差不多也有四点钟,叫开门走进去,正看见父亲站在院子里,李庆用锄掘着花圃的土。莫明其妙的欣喜充满她的心中,她走到父亲的身边去。

“爸爸,您好了么?”

父亲象是有一点羞赧似地点着头,还轻轻拍着她的身子,问她手里捧的一包是什么。

“花生,我在街上买的。”

“下次要吃的时候还是叫用人去买吧,自己拿着,怪——怪麻烦的。你不是欢喜种花么,明天就可以种了,我的房里有许多花种,你自己可以去检。”

她答应着,走进房里,到楼上正看到静宜站在她们对面的那间房里,指挥王升打扫。静宜看到她就向她招呼:

“五妹才回来,你不饿么?”

静玲摇着头,放下那包花生,才向静宜说:

“这是为什么?”

“爸爸搬到楼上住,下面的那间房子太潮湿。”

静宜说过了笑了笑,她想不出为什么她会这么高兴,等了些时,她站到她的身边她才告诉她医生今天又来过了,父亲的酒并没有喝出大毛病来,母亲也因为听到青芬有了身孕心里着实高兴,精神非常的好。静玲说:

“我也想不到大嫂快做母亲了,大哥呢,他没回来么?”

“没有,我记得星期一下午他没有课。”

“大约今天都没有课,他们都没有回来。”

“你可不要说给爸爸听,这又会惹他生气。”

“当然我不说,我才不管这些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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