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盛夏了,入晚也没有一点风,叶子,花朵,连下垂的软枝都静止在那里,使人无法想象得到还能有寒冷的日子。天上挂满了星,好象还散满了白气,有经验的人会说明天还是一个大热天。

这有十一点钟的光景,菁姑还守在顶楼里,她总是等别人都去睡了之后,才独自一个人到院里乘凉。因为不是星期六,静婉和静珠都不在家,静纯还没有回来,只有静宜静玲和父亲坐在三把藤椅上。他们正坐在前院的藤箩架旁,中间还放了一张藤桌。那上面放了汽水的空瓶,还有父亲自己用的小茶壶。他不喜欢冷饮,他说那愈吃愈热;静玲好象连一刻都不能停嘴。静宜说过两三次要她睡去了,怕睡得太晚明早不能去上学;可是她反说着:

“这样的天,哪个能去睡?我倒真愿意睡到冰箱里去!”

父亲哼了一声,没有说什么,他很忙碌,一面抽着水烟,一面用扇子挥着。有时蚊子落在身上或腿上,他还要空出手来去拍击。

费利卧在地上,大张着嘴喘气,就是踢它一脚,它也不肯移动半寸。花花偷偷走近它的身边,用爪抓了它一下,就迅速地逃开了。

青芬也不在院子里,她的肚子一天一天地大起来了,她很怕见人,常是躲在自己的房里。

因为怕蚊子,院里的电灯没有开;可是蚊子仍然很不少,嗡嗡地飞。

“这天气热得真烦人,又不是雨前的闷热,这样的干热要把人烘焦了!”

总是静玲在一旁不能忍耐地说,父亲沉默着,当他吸着烟的时候,那个火亮就大起些来,看得见他的胡子和他的红鼻尖;在他吹起纸煤的时候,他整个的面庞都看得很清楚了。

一阵汽车的声音由远而近地来了,在大门前停止下来,接着就有拍门的声音。静宜想这是谁这么粗心呢,放着电铃不掀,把门拍得个山响?就是这么大的声音还不足把老王惊醒,他就停在门边的木椅上象死一般地睡着了。

费利抬起头来叫两声停下来,还是张开嘴喘气,老王被它的吠声惊醒了,手忙脚乱地隔着门问是谁在敲门。

父亲大声地嘱咐着,问清楚了再开门,不要出什么舛错。

“这里不是黄公馆么?”门外的人这样问。

“是呀,您要找哪一位?”

“我姓李,我来看黄老爷。”

这时候电灯打开了,黄俭之趿着鞋托着水烟袋走近门前,老王正要打开门,他一摆手,他就止住了,静宜和静玲也走到他的身边。

“您的台甫怎么称呼?”

黄俭之自己问着,门外的人接下去就说:

“我是李大岳,您不是姊夫么?”

“李大岳,李大岳,噢,噢,我想起来了,老王,你开门吧,这是幺舅老爷。”

老王赶紧打开门,立刻就跳进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来,他的身材很高大,穿了一身深色的学生装,向了黄俭之恭敬地行了一个军礼,两只鞋跟清脆地响一声,随着说一句:

“姊夫,您这一向好?”

静宜和静玲都觉得很惊讶,想不出这是什么人,她们从来也没有见过,也没有听到母亲或是父亲说过。这时候父亲已经说着:

“这是你大甥女静宜,五甥女静玲——这是你们的幺舅。”

那个人把身子向前躬了躬,很客气地说:

“大小姐五小姐好!”

“老王,你去帮着车夫把行李搬进来,开了车钱,把门关好。”

“车钱我这里有,您不必费心——”

李大岳说着已经跑出去把钱付清了,随后他才象是很斯文地站在那里。

“你没有到我家来过?这么晚你怎么找了来?”

“我叫车子,一说秋景街黄公馆他就把我送到了,他们当然得知道——”他说着掏出手绢来擦着脸上的汗,又接下去说:“我姊姊近些年来好么?”

“她,她还算好,你知道她的身子一向不大好。她已经睡了,明天你再看她吧。”

“好,都凭姊夫吩咐,我看您近来气色倒很好。”

黄俭之哈哈地笑了一阵,才说:“事情不如意,哪里还能有好气色?——不要站着吧,我们坐下谈。”

“真想不到,这十多年,你怎么会来了呢?”黄俭之一面抹着胡子一面说,这时候他们都已经坐下了,他还问了一句:“你要喝点什么,大热的天,冷的还是热的?”

还没有等李大岳回答,他就要老王取几瓶汽水出来,再开点西瓜来。

静宜细心地想着,才记起来十多年前母亲的一个最小的弟弟,曾向父亲要去些钱考进军官学校。这件事母亲不知道(她一直不要黄家和李家有任何关系),别人也都不知道,还是后来父亲无意中说起来就慨叹地说:“大约毕业后早就打死了!”却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地来了。这时李大岳正说:

“我不是不知道我姊姊的脾气,这一次实在是不得已,住旅馆里很不方便,一时半时我还不能出头,只好来麻烦您了。”

“不要紧,大岳,什么事都由我担当好了,你姊姊也上了年纪,性情不会象从前那样,再说你也不是游手好闲的人,你后来做到——”

“上校团长,这一次在××给打散了,我不得不逃来,好在平时积了几个钱,眼前还没有什么为难的地方。”

“你没有成家么!”

“没有,没有家少累赘,象我们这样的人不知道哪一天就送了命,有了家不更多一番事!”

“唔,唔,话虽是这么说,年纪大了总不是事。”

这时汽水和西瓜都送上来了,先前他好象连看都不看,过后黄俭之再三要他不必客气,他就狼吞虎咽吃了一大阵。还是黄俭之说一句:“留心点肚子,”他才笑了笑停住嘴。这时老王早送上来毛巾,他接过来揩着嘴和手。这时候黄俭之就吩咐在楼下小客厅里安一张床,把舅老爷的卧具安排妥当。

“你的身体倒很好。”

“是的,我们的队伍官长和弟兄都一样,这几年又走了上万里的路,就变得这样粗野了。”

“男子汉不怕这些的,近来连女孩子都不象以前那样,世界改过了!”

他象感慨似地叹息了一声,又吹着了纸煤继续抽他的水烟。

“本来我打算给您带一点那边的土物,实在走的太仓促——要不怕您见笑的话,那我简直是象贼一样跑的,什么东西都没有带,带来的多是在路上零碎添置的。”

“我们自己人,不必要那种客套,路上很劳苦了吧,你该早点去歇着。”

“不算事,您不必照顾我,那年在上海和日本人打仗,足有十天不睡——”

这句话打动了静玲,她牵了静宜的衣襟一下,低低地问:“他也是抗日的××路军的军官么?”

静宜回答说她不知道,慢慢可以问的,静玲还不只要问这句话的,可是她不便问,她却用好奇的眼光盯着李大岳,从头顶看到脚下,好象要从那上面找出和别人的不同来。她的心里想着:“怎么我就不知道有这么一个舅舅呢?谁也没提起过,难道他是石头缝里跳出来的么?”

最初知道他是一个军人,她的心中很厌恶;后来知道他是××路军,她的心立刻就变了。她的心里一时起了许多问题,还没有等她提出来,父亲就说了:

“大岳,你还是休息吧,我们都该睡了,她明天还得上学。”

说过后他们都站起来,他向她们说明天见,她们也回答他一声,就不再说什么走进去了。父亲叫来老王和他说:

“李庆呢?你告诉他侍候舅老爷去,看还有什么该办的,不要等人说话,你得小心门户,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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