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岳的到来,使这个家有一番不同的空气。父亲显得很高兴,因为这几年来亲戚朋友都不来看他,好象没有他这么个人存在似的。难得李大岳那么远扑了他来,处处又显得极恭顺,还不断地提起往日的恩惠。就是住在这里,给他添了一份麻烦,他也很情愿的。有时候他们对坐畅谈,凭了这么多年忍苦耐劳的经验,李大岳始终精神贯注地谛听着,没有一点倦容。这更使黄俭之高兴,因为这么多年,他才得一个能了解他的人。

其次就是静玲了,李大岳那一副身材容貌引起她的注意,又知道他是在××路军的,她的心自然而然地就把他想成了一个英雄。她放学后,还不等放下书包,就一直跑进那个小客厅。她猛然地推开门惊醒在床上午睡的李大岳,他一骨碌爬起来,满头满脸的汗,模模糊糊地说。

“真对不起……疲乏极了……睡不成,使汗洗了一个澡!呵,呵,五小姐,请坐吧。”

她一面笑着一面跑出去,她说过一下再来看他。

静玲跑到楼上去把书包放下,洗过脸,才又走下来,走到小客厅里,恰巧碰到父亲已经坐在那边。他穿了一套夏布的短衫,轻轻地挥着羽扇,好象正在说着:

“是的……她这两天身体不大好……过过再看她也好。可惜静纯这两天没有空,不然他可以陪你到处去逛逛。”

这时候李大岳又穿好整齐的衣服,他已经清醒过来了,他还记得那个叫做静纯的人,他心里说:“我的天,我可受不了他;”可是他的嘴却说着:

“那不敢当,这个城我还熟,要去什么地方我自己就会去的。”

静玲这时候站在一旁仔细地看着李大岳的浓眉大眼,他的两条眉好象联起来,两颗眼珠格外有神地转着。他的脸色是红黑的,她再看下去,才发现他的左手只有三个手指。

“幺舅,你的左手是怎么回事?”

听见静玲说,李大岳举起他的左手来,黄俭之也惊讶似地说:

“真是,我还没有留意到,你怎么少了两个手指头?”

“这就是那年在上海和日本人打仗时候受的伤,当时我什么也不知道,一个弟兄嚷‘连长挂彩了,’我还当说的是别人,等我用左手在面前一幌,我的眼前就有一片血光。我想不对,再一看,才知道我的两个手指已经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那时候我才觉得痛,当时我只用手巾包扎了一下,我还是守在阵地那里指挥,我早把生死忘记了。你们看我的腿——”

他说着站起来走几步,留心地观察,才看到走起路来显得有点不平;他就说那是一颗子弹在小腿那里穿过去,伤了骨,就落了那样的小残疾。

父亲对于这些事好象并没有什么兴趣,他听了一阵就站起来走了,临出去的时候还说:“幺舅算不得外人,随便谈谈也很好。”

等到父亲出去以后,静玲的兴致才更高一些,她尤其对于那次淞沪的战事感到极大的兴趣,她絮絮地问着这些那些,李大岳也显得很高兴,他说做了这么多年军人,只有那次战争最使他兴奋。

“只有那次,我们官佐士兵都心甘情愿,日本人的飞机凶,白天我们就不给他们看见,到晚上那就是我们的世界了。那时候我们的炮兵阵地发炮掩护,我们就冲锋。凭他们有什么好武器也不中用,我们是手榴弹,刺刀……”

说着的时候,雪白细小的唾沫星子从他的嘴里飞出来,有的落在她的脸上,可是她一点也不厌烦,她有味地听着,什么都忘记似的。阿梅找她来,大约告诉她点心已经弄好了,她不等她说,摇摇手止住她。那时节他正说到他们怎么样退守。

“——后来就完了,根据议和的条款,我们调到远远的地方,多少弟兄的血都白流了,日本人说我们是抗日的军队,规定我们必须离开上海。那我们就走上了霉运。补充,剿匪,中国人谁还愿意打中国人呢?后来调到××就成立了××政府,那真是逼上梁山,除开那条路再没有别的路。”

关于××政府,静玲也很知道一些,记得那时候她只凭直觉的冲动欢喜了一阵;李大岳却告诉她他早就知道那不成功。

“——分子太复杂了,”他叹了一口气说,“我虽然只是一个军人,也看到那不会长远。好的固然有,坏家伙们也真不少,有的人是为国家,为人民,有的还是为地位,为金钱,为私人的仇恨,你想,那怎么成?我说中国弄不好就是那堆政客,他们左变右变,只为个人的福利,只苦了我们军人,不知道为谁打,也不知道为什么打,他们只动唇舌,我们就得牺牲血肉。果然后来失败了,那可真苦够我们,想起来我就忍不住难过,因为我的弟兄在那次就死尽散完——”

他说过停止了,跨着大步在房里走着,他的眉头皱起来,两手握成拳头,因为房间小,他要走三步就转过身。他并没有落泪,可是他的脸上淌满了汗,一面用手掌抹着一面还不断地流下来。

“——他们不是死在战场上,他们都中了那凶狠人民的圈套,受了陷害!”

他说着不停地磨擦手掌,就是他那样的一条汉子,也没有勇气一直说下去。静玲忽然想起来,怕他太热了,去叫老王拿点汽水,可是他止住她,他说那全是因为提起他的那些弟兄们他就难过得不知怎么才好。

“——他们那里面有一半是参加上海抗战的,日本人的大炮没有轰死他们,日本人的枪没有打死他们,他们却给自己的同胞残酷地干掉了!那时候我们正驻在××省的南部,那地方的人民是出名好勇斗狠,还刁恶多端。平时我们就总在提防,单身的士兵决不允许走到外边去。到撤退的时候我那一团分了许多小股朝西南去,有的失了路途不知道遭遇了什么命运,有的就被村民围住。那些人民都有枪械,他们为免去自己牺牲,故意说只要放下枪械就准过去。他们再也想不到等他们真的放下枪,村民却用枪逼着他们自己去挖坑。有的反抗,立刻就死在枪弹下,其余的就只好去为自己掘坟墓,到后躺到里面,任他们把土埋上去——”

“那你怎么知道呢?”

“总有一两个人拚着死逃出来告诉我,可是那时候我也变成一个逃亡的人,一点也不能为力,我的心极难过。我想这够多么不值得,那还真不如和日本人拚死算了,落得这样的一个下场太不值得了……”

“这都是因为你们军人平时和民众分开,中间隔了一道仇恨的墙——”

“从前可不是这样,北伐的时候靠一大半老百姓的力,如今可不同了——不过,那地方的人确也不同,凡是驻防军迟早总得吃他们的亏。”

“所以教育民众是极要紧的,现在都不顾民众了,难怪他们都怀了忿恨的心,一般地说起来都是这样,有的又愚昧,所以才做出种种危害的举动,听说×军就不同,他们不但能得到民众的帮助,还有许多人随他们去——”

“你怎么知道的?”

“我,我,看书上那么说的。”

“书上的话不一定靠得住。”

“我看的那些书靠得住的,那都是他们自己真实地记载下来——”

“那才更靠不住——”

“我不信,我才不信你,许多人都知道。”

静玲的脸微微红起来,偏着头,霍的跳起来。她不服气似地向李大岳望着,等待他有什么争辩的话来回答,可是他却很和蔼地笑了笑,温和地说:

“五小姐,你的话也许是对的,我在军营里这么多年自然知道得不大清楚。”

这几句话才使她安静下去,她重坐到椅子上,一面挥着手帕,一面又在问他:

“那你为什么不再去做军官呢?”

“我没有人,一时也不能出去——”

“你可以到×军去,他们很需要人。”

李大岳又笑了笑,然后低低地和她说:“他们不会要我这样的人!”

“不会的,将来等我和你一同去吧。”

“怎么,你也要去?”他好象惊讶似地睁大眼睛。

“有一天,我会离开家——幺舅,我和你说,你可不能告诉别人。”

“好,好,你为什么要离开家呢?”

“我不愿意活得太无用,我要做点事情。”

“那可不好,你的父亲母亲一定舍不得你。”

“不会的,我的二姊走了,他们只难过一阵,过后也不见他们再提起来。我知道,乱乱哄哄的住在这个家里,他们就不会放松,人走了么,也就是那么回事,不见得还会想起来。”

“五小姐,你可不要这么说,哪个父母不疼爱自己的子女?”

“幺舅,你为什么要叫我五小姐?我的名字是静玲,你就叫我名字好了。”

“就那么办,五小姐——不,静玲,你看我——”

“我看到你是一个军人,又很爽快,才什么话都和你说;可是我很奇怪你既然是一个军人,为什么要住在家里?”

“我不是告诉过你么,我一时不能出去,再说我对于军人生活也厌了。”

“也许你有点怕。”

“当然不是,我怕什么?可是自己人杀自己人的工作我不想做了,除开那一次在上海,哪一次我们不是向自己的弟兄冲杀?别人做正凶,难道我就一定做帮凶么?”

“那么如果中国和日本开战呢?”

“那我一定去,我要向他们复仇,我的弟兄们,还有我的手指头,我要不去我就不算人!”

李大岳的黑红脸更偏红了,他兴奋地说,把拳头还猛地在桌上捶一下。

“好,幺舅,我们等着看,要是有那一天,我们一同到战场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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