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枫叶烧红了紫云山,许多人仍然不曾失去他们的雅兴,赶先赶后地去玩赏。在那条出城的大路上,不断地来往流着。夹路的树叶也飘飘地坠落下来,遍山的红叶也渐渐地从枝头铺满了山径,到只留下成林的枯枝,游人没有了,住在山上的人也都搬下来了。

今年的游人更出奇地众多,有的带了惜别的心情,私下里想着将来不知道哪一年才再能看到;有的是被这恶劣的氛围实在压迫得喘不过一口气来,藉着这个机会来疏散一下胸中的郁闷。

在一个休假日的清早,李大岳和静玲也夹在这些游人之中到紫云山去,他们是早已约定去接静宜和母亲下山,所以他们预先租了一辆汽车,本来静纯也要去的,因为他没有起来,他们就乘着机会先走了。

“幺舅,你说说,你对于我大哥的印象如何?”

“他么——”李大岳仿佛还想了一下子,才接着说下去;“他也很好。”

“怎么,你也说他好?”

静玲简直气极了,她原来是想和他发泄一下这些日子来对于静纯的不满意的地方,没有想到李大岳这突乎其来的回答。

——你说他什么好吧!她几乎想叫出来,可是她只在自己的肚子里盘算;他总算混毕业了,既不打算深造,也不想尽自己的一点力量来造福人类;天天用那对凶眼睛翻着看人,好象对什么事情都没有兴趣,都看不起;实在是随时都在注意别人,一觉得有一点敌意立刻就攻击起来。他没有热情,也没有能分析的冷静的头脑,只是象阴影一样地闪来闪去。他全不注意外面的变化,自己享乐,十足的个人主义。他全不爱别人,有时候还要发挥他那空虚的哲学。家不存在了也好,国灭亡了也好,对于他好象全没有什么关系,这许多错误的观念都是使静玲不能忍受的。她时时都想着是真的有所谓冷血动物,静纯一定是一个。他对于青芬的态度也使她不满,自然她觉得青芬也没有用,为什么一定要依靠一个男人呢,为什么一定要依靠一个象他那样没有用的男人呢?可是他的漠然,甚至于他的鄙视,使她的心大为不平。这一个暑假使她看得够了,尤其对于她,他也抱着一种鄙视的态度,那是更难使她忍受的。谈到她的时节,他还人前人后地说她幼稚,不明瞭天下大势。

“凭什么你说他还好呢?”

她想得气起来了,猛然间一拳打在李大岳的膝上,使他简直惊得跳起来,嘴里叫着:

“哎呀,我的五小姐!”

其实,在先前,李大岳原也看不惯静纯的;可是自从那次他们在舞场偶然遇见了,他们中间就存在了一个新的联系。静纯不必说了,他是时常来的,李大岳也因为无处排遣才来做一个旁观者,因为有了这么一个好的领导,他也从旁观的地位跳下海去。他原是一条壮年的汉子,还不曾和异性接近过,很容易就把自己沉醉了,静纯还很慷慨的把那个“为了慈善缘故”才认识的Lily介绍给他,他们很快就成为一对极好的侣伴。

有的时候李大岳独自对着一瓶啤酒在默默地想着,一半悔恨一半气愤地想着自己的生活。他由自己想到社会,想到国家,他立刻希望自己是一堆烈性炸药,突然爆炸,把一切都化成无影无踪。

从前他还看不到这么清楚,自从来到这个城,一切的事就在他的周围发生,他真奇怪那些大员怎么那样服从,真是有了耶稣的精神,被打过左嘴巴,立刻就把右嘴巴送上去。

他想,只要有那一天,他就要把自己的性命献给国家;可是没有,这个国家整个地在受辱,连累他也不得不受这份耻辱。

和静纯接近之后,他看出来他也有一份心思,他也有说不出来的苦处,有时他们两个人就默默地在那里坐上几小时,喝干了几瓶酒,然后又默默地走。在这沉默的,不肯告白的情况下,他们的心是交流了,微微地他们感觉到互相怜惜的思想。

“你不知道,”李大岳又向静玲说:“他也有一份说不出的苦衷。和我一样。”

“和你一样?和你有什么一样?”

“唉,你们不了解,没有人能了解!”

“呸,去你的吧,你实在是不了解他,可是我都了解你们。”

她鼓着嘴巴,脸红涨着,因为着急鬓角上都有微细的汗珠沁出来。李大岳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微微地笑了笑,在他的笑里,她分明看出来他觉得她是太年青,太不懂事。

“——可是我不了解我们的国家。”

从不肯示弱的静玲,忽然声音放低了些说。依照她的年龄,实在还不到讨论社会政治的时候;可是这个特殊的时代,很快地教育了他们,使他们这些充满了热血的孩子,早就把注意力放在这个抚育他们的又亲切又衰落的国家上。

“譬如说吧,自从一二八以来,我们实在应该确认日本是我们唯一的敌人了,可是处处还表现友好的样子,这真是使我不明白的。”

“那,那我也不明白。”

“听说我们的海军还造了两条军舰,也是由日本船厂承造,这不是很明显的事么,他们怎么会把好军舰给我们,我想连小孩子也明白这种道理——”

“这也是使我不了解的地方,我想其中一定有什么理由,看情形我们不象是就这样屈服下去,可是到底是怎么样我也说不准。”

车迅速地行驶着,路边的树和人急遽地向后退去。静玲忽然奇怪地想着那些树,那些人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

她自己立刻就给了“不是”的回答,因为她想到了她周遭的人们。父亲是老了,他的思想早已停滞了,个人的事固然都是有关气数,国家的事也有它一定的命运,而且一提到日本,他那一套不移的谬论随时都会发出来:

“什么,想跟日本人打,那就仿佛拿鸡蛋朝石头上摔。我们怎么比的上人家?虽然他们的文化原来是从我们偷了去的,可是明治维新以后……唉,唉,简直不要想了吧,那简直就是拿鸡蛋朝石头上摔!……”

母亲呢,她是被病魔害得连生活的兴趣也不浓厚了的人。大姐的视野,最大不过是这个衰落的家,她简直是无理由地,固执地想牺牲自己,实在又对于什么人都没有好处。静纯是她想起来都要皱眉的人,还有那个可怜的青芬。静茵出来了,也许她还能有一番作为,可是谁知道呢,她又离得这么远,静婉是那么一个过时的人物。她简直又是一个多愁善感的“林黛玉”。她时常奇怪为什么一个人的情感会那么脆弱,她想为什么她不能节制一下,把那点精神省下来去做点别的有益人类的事情?可是静珠呢,她真是有害人类了。真不明白她是怎么一份心肠,她把老年人变成年轻,明白人变成糊涂,有用的青年成天垂头丧气,聪明的家伙转成愚蠢,她时常说的游戏人间,在静珠想起来,她是在糟踏人间。还有菁姑,她天天盼望这个家败,她也天天盼这个国亡,她的心是:我倒了霉,让你们也都不得好。

是的,这就是生活在她家里的人,至于在学校呢,她只和那个赵刚熟,他虽然有一番热心,可是太不沉着:那个能干的薛志远,早被丢进了牢狱,从此不见天日,而且最近还听说连去向都没有了。

正在思想这一切的时候,车倏然停了,还当是出了什么意外,定了定神,才看到他们已经到了紫云山的脚下。

“我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到了!”

她说完,就敏捷地跳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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