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上下来,母亲和静宜都有一副健康的颜色,更使母亲高兴的是青芬不久就要生产了,她想着那时候不但她自己可以看见下一代的人,静纯那个古怪的孩子也许会回心转意了。

可是她还没有高兴,就先和李大岳生了一顿气,由于菁姑早就告诉了她说是他怎么在外边贪玩,每天都是深更半夜地回来。她就一刻也不能忍耐地把李大岳叫到面前:

“你,你怎么自己不争这一口气?你一点也不替我想想,照这样子你给我滚吧!”

那个中年汉子,笔直地站在她的面前,听完了这一番话,果然就到下面去整理自己的行装,准备离开这里了。还是黄俭之拦住他,和他说:

“你还不知道你姊姊的脾气么?回头上去认个错也就算了,都活过来这么大岁数,只求意气之争是没有用的。”

“不,我姊姊说的话都对,我只觉得对不起她——”

“那就是了,何必一定要走呢,难道你姊姊一定愿意自己骨肉在外面漂流么?”

“好,我服从姊丈的话,遵从姊姊的意思,从今天起好好做人!”

李大岳象站在长官的面前一样笔直地立正表示他的决心,随后又把行装解开,轻轻地走上楼去,想向姊姊赔罪,却被阿梅拦住了,说是太太正在养神,最好这阵不要惊动她,他只好又悄手悄脚地走下来。

这一天,天气正是很晴朗的,忽然在他的心中有一种希奇的感觉,他忽然觉得很空,觉得自己是一个漂浮不定的无根草。他信步走到院子里,就在墙角那个小亭里坐下来,居然象一个哲学家似的思索起来了。这在他那将近四十年的生涯中所没有的。他想着他自己的一点用处是放到战场上拚命,为国家效劳;可是如今偏偏要他寄人篱下,平平庸庸地做一个吃了睡,睡了又吃的无用汉子。他的长处别人一点也看不出来,他的短处都被人详细地看到了。他又想:一个人这样地生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他想人决不是为消磨日子才活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也决不是为了吃饭才活下去的。他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男儿汉,也是从枪林弹雨里钻过来,难道真的就这样被这平凡的生活腐蚀下去么?

他狠命地把两只手掌在自己的膝头上一拍,就往来的踱着。他焦灼地迈着急步,迅速地转着身子,恰象一只被关在樊笼里的猛兽,不知怎么一来他忽然想起被囚禁在爱尔巴岛上的拿破仑的悲哀,他想着不知道哪一天才是他显露身手的日子。

想到自己的不幸,于是他又想起了那个不幸的Lily,他也完全同意静纯的说法,是“为了慈善的缘故”才来和她交结的。可是那个Lily一见了他就和他说她欢喜他这个人,因为他爽直,说到静纯的时候,她也要说实在弄不清黄先生的心。

他还记得有一天,她约他在公园里等她,正当他等得有些心焦的时候,一个穿了布衣的朴素的少女突然向他说:

“喂,李先生,你早来了。”

“呵,呵,我没有想到是你,Lily!”

这时他才看到拉在她手里的还有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

“来,给李先生行礼,这是我的小弟弟。”

那个小孩子怪不好意思地向他鞠了躬,就迳自跑到花栏那边玩去了,他们这才找了一张长椅坐下来。

“我从来也没有看见你穿这样的衣裳。”

“两年前,我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一来到这里,我的生活就变了。”

“怎么会变呢?”

“原来我的父亲是一个小商人,在家乡还开了一个南货店,那时候我还在县立中学读书,后来,他突然死了,我们还满以为那个店能维持我们的生活,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份家当还抵不上他的债务。”她一口气说了出来然后叹了一口气,“你想,那时候死了老子早就够伤心了,还加上那些逼命讨债鬼,实在是把我们搅得一点活路也没有了,就在一天晚上,我们母子三个,偷偷地跑了。”

“就跑到这里来么?”

“可不是就跑到这个倒霉的地方,这一下子可更走上绝路,后来就进跳舞学校,别人学跳舞为的是享乐,我可为的是生活,我想,没有别的路可走了,我只化去十块钱——”

“十块钱?”

“是的,十块钱的本钱,居然能养活了我们一家,我还把我的弟弟送到学校里读书。”

“唉,唉——”

李大岳那时候象是既同情又惋惜似地哼着,可是Lily却巧妙地自己点起一支烟来抽着。

“生活是用不着叹息的,我以先也过不惯,一想到我所做的事情我就非常惭愧,遇见从前的同学我也不好意思说,时常低着头想法老远就避开,可是后来不用我去避她们了,她们自然就避开我,好象我是一个有恶性传染病的人。可是这却激起我的勇气,我想我有什么比不得人的地方呢?我工作,我得到酬报,我用这钱养活我的母亲,供给我的小弟弟读书,我有什么不正直的地方呢?从此我就什么都不怕了,什么都不在乎,只要我自己认为对得起自己,我就管不着别人。”

她说得很坚决,很勇敢,这一番话真也是从她的心里吐出来的。那时候李大岳也着着实实地被她感动了,很担心地和她说:

“你不想想一个人——一个人年青的时候不长么?”

“那,那怕什么,等到我没有用了,弟弟长起来了,他可以好好做事来养我们。”

“假如,现在有一个人,他对你好,会养活你,让你好好地从头生活起——”

“不能只对我好,要对我们一家人都好,你想想天底下还有这么大的傻瓜么?”

“哼,也许有的——”为了她的爽快,那份坦白,他自己几乎想做那个大傻瓜了,可是到底他的脑子一闪,好象谁在他的头上重重敲了一下,告诉他:“你要明白,你是一个军人,你该随时以身报国的,你决不能轻易地把一个圈套加在自己的身上!”他立刻就把口气改过了,说:“等我慢慢给你找一个。”

这些事,在他当时做的时候,一点也不觉得是不对的,可是这一切也成为别人攻击他的口实。为了寄居在别人家里,为了病弱的姊姊,他也不得不认个莫明其妙的错。

忽然他又没头没脑地想起来:

“是我错了,还是这个社会错了?”

“你说这是谁的错?”突然间从顶楼上发出这高亢的喊叫,他仰起头望过去,就看见那个貓样的小圆脸正从那个小窗口伸出来,“这些事我怎么知道?太太上山去避暑,也没有把这个家交待给我照看,如今出了毛病,都找到我的身上来了,反正也不是我偷的,我才管不着,当初你们谁看得起我呀,可有哪一个人过来好好和我说:‘姑太太,您多偏劳吧’,好,这阵子,到想起我来了,我管不着,我管不着——”

她那干枯的,嘶哑的声音,象哭似地号着。李大岳茫然地望着,不知道是怎么回子事,也不知道是谁惹了她;费利向这古怪的声音吠叫,住在楼上的静宜听得不耐烦了,把窗门关起来,还把窗帘放下来。那只狗不停的鸣叫激怒了顶楼上叫着的人,不知把一件什么东西从楼上丢下来,那条狗一溜烟就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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