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们吧,你们看,你们看。”

李玉明指点着,赵刚望过去,却看到是三个人。

“怎么会三个人呢?”

黄静玲也觉得奇怪,他们果然是朝这个方向走来,有人已经看出两边的是何道仁和关明觉了,中间那个穿西装的可不认识。

“这小子真抖,还穿西装呢!”

向大钟粗声粗气地叫着。

那个人不但有西装,还有适度的身材,走起路来也很潇洒,再走近些才看到他的鼻子上还架了一付没有边的白金丝眼镜。

“这是什么人呢?”

赵刚在心里忖度着,他仿佛在哪里见过一眼,一时又想不起来了。不知道谁在报告着:

“现在已经是七点过八分。”

他们已经走近了,关明觉向着他们鞠了一个大躬,好笑地说:

“对不起诸位,兄弟今天来迟了!”

何道仁一面擦着额上的汗,一面介绍着:

“这位是高三新转来的同学张国梁,他很赞成我们这个会,所以邀他来参加。”

那个人很有礼貌地把头向四面点着,他的右手已经预备好,随时打算和人握手;也许因为他们坐着不方便,没有一个人伸出手来。

“好,好,请坐吧,我们的时间不早了。”

赵刚说着,自己先坐下来,关明觉和何道仁也拣了一个空处坐了,张国梁却踌躇起来,他终于坐到栏杆上。

“张同学,为了方便起见,请你坐到地上吧。”

“是的,是的——”

张国梁勉强地应着掏出一块白手绢来,拣了白淑芸近旁那里,把手绢铺好,然后坐下去。

向大钟低低地向赵刚耳边咕哝着:

“这小子,不是好东西!”

赵刚赶忙抓了他一把,止住他的话,咳嗽一声,才正式说起来:

“我们今天很随便地到公园来谈谈玩玩,正因为才开学,没有什么功课,恰好可以利用这个时间——”

赵刚毫不露痕迹地把原意致过了,这几个月来他的性格实在变得很多,向大钟代替了他的粗暴,在这一群人中间,他显然地成为一个比较能计划能思索的人了。

“——再说,我们不久就要离开学校了,将来不知天南地北,所以也得乘此联欢一下,免得将来后悔。”

这番话把好几个人说得糊涂了,他们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大清早跑这么远就为这一点事情么?

何道仁更觉得失望,原来他和张国梁说好这就是讨论会,因为学校不许开,才到公园里来,不曾想到这个会的本质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这一件事仿佛在他火热的心上浇了一盆冷水,他是又不高兴又生气。他心里想着;“早知道这样我不来了,我也犯不着还介绍一个人。”

“谁没有吃东西,这里还有烧饼!”

何道仁的肚子虽说有点饿,可是他也不愿意吃那个烧饼,他气得难过,吃烧饼办得了什么事!

等到那句话说过了一些时候,赵刚又提议;希望哪一位同学再唱一个歌。

向大钟自告奋勇地唱了一个,他的嗓子虽然大,可是极不好听,仿佛一面破锣。唱完了之后,没有人接下去,他又唱一回。

张国梁失望地站起来,他很有礼貌地说他还有点事,不能再多耽搁,希望诸位同学原谅。

向大钟也不唱了,几个人都望着张国梁的背影,一直到望不见的时候,赵刚才喘了一口气说:

“好,我们正式开会吧,请刘珉同学记录。”

“等一等,主席,我有几句话要说,这个人不是好路道,为什么要邀他来呢?”

黄静玲提出质问,何道仁很不好意思地说:

“是我介绍他来的,因为他碰见我,很热心地谈起讨论会的事,我想,他一定极同情我们,我就告诉他我们要开会,他就很高兴地来了。”

“这就不应该,你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一个人,高三的转学生就有点可疑,说不定是哪方面派来工作的。”

“那有什么关系,我们又不是违法举动——”

何道仁也不服气地分辩着。

“当然,可是他们可以用阴谋——”

“我才没有想那么许多,我只想我们该合作,人愈多力量愈大。”

“话是那么说的,可是汉奸走狗我们不能容纳!”

黄静玲忍不住了,站起来说,赵刚赶紧接下去:

“算了,事情不要闹得太严重了,何同学也是一番热心,不过,不过有点不妥当就是了。好在那个人已经走了,我们正可以赶快开会。其实我们都还年青,都是中学生,不配问许多事,可是现在的局势不同了,世界在变,中国在变,自从失去了东三省,我们简直站在国防的最前线上,我们不能安安静静念书,我们必须要适合当前的环境,做一个时代的儿女。因为现在我们分明看得出政府管不了我们,也不能保护我们,那我们只得自己管自己,自己保护自己——”

赵刚停了停,把右手在光头上抓了两把,然后又接着说下去:

“——我们不只要保护自己,我们还得保护北方的老百姓。我们说保护,其实我们又没有武器,我们最要紧的是唤醒他们,将来也要他们自己保护自己——这些事呢,本来是正当不过的,可是我们的校长不知道为什么要禁止我们,他总主张读书救国,他可忘了老子的话:防民之口胜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

大家哄哄地笑了一阵,黄静玲觉得很奇怪,没有想到这一个暑假,赵刚变成这样能说话。

“——其实我们退一步来讲,我们不说教育老百姓,在我们同学之中不也有许多需要教育的么?有念死书的,有成天吊儿郎当的,甚至于还有做密探的,做政府的密探倒也罢了,现在简直做起日本人的探子来了!这真是,又应了庄子的话:‘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

黄静玲又觉得一怪,心里想:“赵刚怎么把这些老古董读得这么熟!”

“——学校既然不允许我们存在,我们当然不能一下就散了,在种种波折,种种打击之下我们要更努力奋斗,那才能表现出来我们的精神。”

不知道谁鼓起掌来,赵刚赶紧止住,看到是李玉明,他就说:

“——不要鼓掌,我们做为在这里玩的样子,免得引人注意。其实说起来,凡是我们的会员,我们都应该时常聚会商讨,可是事实上又办不到,我们将来只好分配,每个人负责几个人,这样才可以保持相互间的关系,我想我们应该有一个负总责的人,还要和其他学校取得联络,必须有一个人负责,此外我以为还要一个文书,保存一切记录,也还得有一个纠察,留意一切会内会外的变化……”“我赞成!”

“我也赞成!”

“我想就由赵刚来负总责吧!”

关明觉站起来说,大家应了两声好。

“文书就由刘珉同学担任——”

“我,我不成……”

“这用不着什么推辞,又不是做官,这都是卖力气的事。”

“不是,不是。”

刘珉的脸红起来,她想说功课忙,忽然记起了赵刚方才说的话,她就没有说出口,她只把一支铅笔衔在牙齿的中间转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要紧,你就答应了吧,我可以帮你的忙。”

黄静玲很慷慨地说着,赵刚却接着说:

“刘珉同学答应了自然我们极高兴,黄静玲可得另外有职务。”

“怎么,我有什么职务?”

“你负联络的责任。”

“算了吧,我顶不会交际啦!”

“这又不是要你交际,不过要你和其他学校往来,你不是还有姊姊在大学,那方便得多。”

一提起她在大学的姊姊,她的脸红了红,她不愿意说什么,就算是答应了。

“至于纠察呢,我想向大钟最合宜——”

向大钟才要站起来说点什么,赵刚就紧着说:

“好了,好了,这些事我们都分派定了,希望我们能分头努力,象这样的小集会,希望每星期有一次,这是第一次会,所以没有什么说的,以后我们就可以讨论一些具体问题,谁还有什么意见,请发表出来——”

正在这时候,空中忽然起了极大的轰轰的声音,几个人都站起仰头看,就看到有九架飞机,分成三小队,作低空飞行,在每一架的机尾上都有一个鲜血般的太阳。

向大钟把拳头举起来,骂着:

“他妈的,又是鬼子飞机!”

大家默默地望着,同样地怀了愤恨的心情,觉得不能发泄,只有李玉明心里很高兴,他想着两年后或是三年后……

大约过了一刻钟,那些飞机才朝远处飞去,大家互相望着,赵刚忽然露出笑容说:

“我还忘记告诉你们一个喜讯,李玉明同学已经考上了航空学校,他不久就要到杭州去。”

大家立刻把惊异,羡爱的眼光朝李玉明望,把李玉明看得倒不好意思起来,头微微低下去。

赵刚和他拉拉手,对他说:

“希望你将来替我打下一架日本飞机来。”

“也替我打下一架。”

“还有我的。”

“我也要你打一架。”

“…………”

“…………”

几个人都热烈地和他拉过手,黄静玲又说:

“正好,连你自己的一架,整是九架;正好把今天飞的这九架都打下来!”

“那你就是我们的英雄!”

“不只是我们的,是我们中华民族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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