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静珠离开了家后,黄俭之唯一的表示就是把报上的那节启事剪去,此外就永远守着缄默了,别人也绝口不提起,真好象从记忆上涂去一般,可是关于她的消息,报纸上不时地记载着,说是结婚的那天有什么样的盛况哪,在文字中间不时有铜板插图,有时是静珠和那个秃头的男人,有时是他们夹在那一群男女之中……可是这些,在黄家不是一方空白就是一团墨,明白简单地表示他们对她的态度。

青儿长大些了,正好填补他空寂的生活,怀着中国人本有的对下两代的钟爱,他时时把那个婴儿放在自己的膝上。孩子的沉默正象他的父亲或是母亲,每当极不愉快的时节他才流了很多的眼泪,哭着,含混不清地喊叫:“妈妈——妈妈!”这就引起他的注意,自语似地说:

“静纯总还要接一门亲,照这样下去也不是事。”

于是他象安慰似地向他说:

“妈妈就要来的,妈妈就要来的……”

可是孩子的哭声并没有因此停止,反而愈来愈大了,一直到静宜闻声赶来,把他接过去,孩子才止住了啼声。

黄俭之的心却一酸,他看看静宜,想想静纯,忽而又想到相离将近一年的静茵,想到静珠的时候,他简直忍不住了,匆忙地站起走出去,他走到院子里,故意象什么事也没有似的,仰着头在走来走去,忽而他又想起来以前说是三年就要转过来的好运,现在是一年已经过去了,而且这许多不可补的缺陷,要有多么大,可以挽天的好运才能把死去的复生,落下的跳起,失去的归来,哀残的重新?想到这里,他也不得不颓然地叹一口气,心里说:

“算了,哪里还有好运气转得过来;这也都是气数,非人力所可为者!”

正在这时候,静玲从外面跳着跑回来了,看见他,就叫着:

“爸爸,您在院子里干什么?”

“我?——”他想了想才说:“我看看院子,打算好好修理一下,树木都得收拾,花草也要栽种,照这样下去实在是不成样子,你过来,我问你,你每天上学就是走么?”

“不,有的时候得坐电车。”

“那有多么麻烦呵——”

“可说呢!爸爸您给我买一辆自行车吧?”

“那,那也不合宜,再说你的牙还没补,就是补好又要摔掉。”

“不会,爸爸,我骑得又慢又稳,不会出事。”

“好吧,你跟你大姊去要钱,要买就买一辆好的。”

“好,谢谢爸爸!”

静玲就又活泼地跳上台阶了,他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想着:

“到底她还是一个好孩子,她的心地纯正,身体又好,为人也热心,就是——”他在心里又一转,“太喜欢动,将来不知道还要出什么事。”

他一点也没有想到这一天在学校里已经又出了一桩事,原来今天是××学院的周年纪念日,往年是要悬灯结彩唱戏三天上下狂欢的日子,今年倒并不是因为感愤家国,不忍作乐;却因为怕学生借端出事,所以只停课一天,举行纪念仪式,招待返校校友。

黄静玲对于这许多事还不熟,这正是星期一,早晨照常夹了书包赶到学校去,一看校门那里连夜搭起来的松牌坊,上面有几个大字:××学院××周年纪念,她才想起前些天旧同学曾经告诉过她。她正想转身向回走,赵刚叫着她:

“不要走,不要走,上午要开纪念会,凡是不到的做旷课论!”

“那真岂有此理!为什么大学也这样?”

“学校倒并不是严厉,实在是怕学生都不到,给那些贵宾和校友看到使学校丢面子。”

“那我就偏不管,看他们把我怎么样!”

“何苦呢,你回家不也是没有事做,我们在这里谈谈不正好,再说,也可以看看大学的花样,好难得呵,怕花钱也看不到。”

静玲也没有说出什么,不过她不再坚持着回去了。

“几点钟开会?”

“十点。”

“那我们这么早干什么去?”

“还怕没有事情做?你还不知道,许多同学星期六星期日忙了一天半,到昨天晚上还赶了一夜,把课室都布置成展览室,好在听说年年都是那一套,用不着费许多事,八点钟就开始任人参观,我们早点去看一下也好。”

黄静玲点着头跟着赵刚走,进了校门,转进去,就看见课室的前面黑压压地挤了一大群人。

“这是怎么回事?别又有什么事!”

“走,我们快点去看看。”

他们紧着脚步走,到了近前才看到原来没有什么事,下面围着的是一群学生,在课室门前台阶上站了几个中年男女,有的他们认出来是教授,那个尖嘴猴腮的是孙秘书长,在他的身边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裹了一身发亮的缎子,梳着一个高髻,脸上象是想用脂粉把皱纹填平似地,横在那门前的,却是一长条红缎带。

“这是干什么?”

“我也不明白,看着吧。”

过后就有一个人报告:“请孙秘书长太太剪彩。”

那个中年女人果真就微笑着,露出一只金牙,接过一把剪子,把那条红缎带剪断,许多人莫明其妙地鼓掌。然后一窝蜂似地拥进去。

“这算什么,我不懂。”

静玲站在那里,尽力地摇着头,她也不想一下就挤进去参观。

“我也不懂,这大概是上海派——嗐,还不是那些无聊的人想逢迎秘书长,才想法子要他太太出个风头?这路子倒不错,想使老爷喜欢,得走太太的门路。”

“赵刚,谁告诉你这一套?……”

这时要挤进去的人也差不多了,他们也随在后边,缓缓地走进去。这简直使她想不到,一两天的功夫怎么能把课室变成这个样子?过道算是“艺术走廊”,屋顶上悬着花灯和五颜六色的纸条,很象一个下等的跳舞场,壁上挂着假字画,美人广告图,明星接吻图,好容易有一片洁白的墙,还被一张××市明细地图给盖住了。每一间课室算一系的陈列室,门前站着穿得很整齐的男学生,或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学生。陈列一些钱币,图表,帐本的是商科的,法科的用活人,在表演假法庭,语文系把些旧书抬来,还有一个留声机在嘈杂地教授发音,生物系把荷兰鼠和猴子都搬了来,工科实在没有什么可放就把测量仪器架起。

当他们正走到楼梯的时候,忽然遇见了方亦青,他正一个人走着。碰见了,他们就走在一起。

“真没有一点意思!”

黄静玲不耐烦地说,赵刚低低和她说。

“不要在这里批评。”

“我们到楼上去看看吧。”

他们才走尽了半层楼梯,方亦青忽然低下头去,急促地低声说:

“我们走吧,不要上去了。”

可是黄静玲正仰着头向上看,一个打扮得极妖冶的女人,正多姿地守在楼梯口。她的手里有一束花,她随时把花朵插在男人们的胸前。静玲不解地问:

“这是干什么?”

“不要问了,我们下去吧——”

还没有等他说完,那个女人已经跑下来,拉住方亦青,尖着嗓子叫。

“Mr方,你不要走呀,怎么静珠走了,你也就不理我了,我偏不信,一定得给你插一朵花。”

她竟强力地把方亦青拖上去,他们也不得不随着上去,可是她的话还没有完:

“你看,这多么好,平时使人头痛的自习室现在改成社交堂了,这里有茶,有点心,你还可以招待你的朋友们——说完了,你还没有给我介绍你的朋友们呢!”

她说着,用那修画过的眼睛瞟着他们。

“都是同学,有什么可介绍的?”

“真奇怪,难道同学就不用介绍了么?我先介绍我自己——我是Mary柳,文学系三年级。”

他们没有回应,方亦青不得不苦着脸说:

“那位是赵刚同学——这是黄静玲同学。”

“噢——黄静玲!”她又尖叫一声,简直要把她自己的身子投过来似的,她那热烈的情绪,使静玲不得不退后半步避开,“我同你哥哥是好朋友,怎么,他没有跟你说过么?——我和静珠从前一直是同房,我们一天也不离开的,昨天她还用汽车把我接到她家里去玩,她说她今天也要来的。”

“怎么,她还要回到学校来?”

“可不是,不但她来,杨专员也要来,学校这面正准备欢迎校婿呢?”

黄静玲忍不住,她从牙缝里挤着说:“什么是校婿?”

“学校的女婿呀,静珠从前不是这里的学生么?当然杨专员就是校婿——你看你,兴奋得这样,我想你一定高兴极了吧。”

黄静玲没有回答,她象逃走似地一直冲下楼去,他们也跟着她走下去,到操场里才叫住她。

“我想回家去了,”难得她的脸都有一点变色,气愤地说,“我不要看见她,更不要看那个鬼专员!”

“这不成,这也算是逃避;就是鬼也得仔细去看看它到底丑得什么样子,而且我们还得想法子打鬼,那才可以。”

“要打我倒干。”

“我们立刻就去讨论,商量对策,你不要走,会场里我们坐在一处。”

后来,果然他们集到一处,看到静珠裹着银鼠大衣,仰着那张又红又白的脸,嬝娜地走上讲台,灿烂的宝光在她的手指间闪着,一个秃头的有尖鼻子的人走在她的身后。当着那个做主席的秘书长谄媚地介绍,轻轻地拍手迎着那个站立起来的校婿,下面忽然发出隆大的吼声:

“打倒卖国贼杨凤洲!”

“取消黄静珠学籍!”

“驱逐汉奸出校!”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

震山倒海的声音在礼堂里回荡着,台上的人惊愕地呆立着,杨凤洲的脸上露出极不自然的苦笑,他大声叫着“诸位同学,我有几句话说——”可是没有人安静下去,洪亮的歌声响起来了。

黄静玲到这时候才把胸中的郁闷吐出来,她大声喊,大声唱,当着杨凤洲匆匆地拉着静珠走下台去,他们也用这不屈服的歌声相送,没有人拦得住他们,她走在前边,一直到随从拉开汽车的门,静珠才象一只饿狼似地回过头来呲着牙吼:

“噢——原来是你——小五,我记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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