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正想用它那无比的生命力使万物滋长,可是从遥远的北方卷来了弥天的黄风,老树连根被拔起了,在空中旋着,又落下去打破别人家的屋瓦,凡是可以吹动的,都上了天,不定的移动,然后又落下。细小的黄沙萧萧地降下,落在没有花瓣的花蕊上,落在青青的草尖上,落在洁净的桌儿上,落在每个人的心上。它是吹不去的,拭拂不净的,简直是粘着地附在每个地方。

人们觉得烦闷了,也觉得一点恐惧,从窗里望出去,挡住眼睛的无非是那黄茫茫的天色、竹竿、树枝——都惊人地叫着,在牙齿间,细砂使牙齿磨得响。吐出去,江水象细丝一样地拖长,有时看见那在天空中运行的太阳,可是它失去了威力,失去热,也失去希望的红光,只是惨白地,无言地显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黄俭之这一天也是不宁地从楼上走到楼下,他指挥老王把大小窗门都关好扣好,正在这时候,忽然响了一声,哗啦啦地响着,他赶紧吩咐老王到外边去看。

“看看外边,哪里飞来的东西,再看看外边有什么东西吹跑了没有?”

老王急急地出去了,又急急地跑进来,说是藤箩架连根都上了天,有一扇窗子都在地上,大约是顶楼上姑太太的。末了他还加了一句:“上面的玻璃都打碎了。”

“废话!窗户掉下来玻璃还能保全?还不快点到顶楼上去看。”

老王仓皇地又跑上去,很快又跑下来,他说:

“姑太太的门锁着呢,我叫不开。”

“大白天锁门干什么?好!我自己去——”

这时候李大岳从他自己的房里出来,拦着他:

“您甭去,我上去看看好了。”

“你,你也不成,她不讲理,我早就知道,她成心这么办……”

黄俭之一面说一面已经走上楼梯了,李大岳和老王都跟着他。顶楼上,风声显得更大,还觉得有一点摇撼似的。这就使他的气平静些,当他叫着开门的时候,她早就应着打开,可是她的头发有一点乱,风就顺着门吹出来。

“你的窗户吹下去了,是不是?”

“我起来才看见的,方才我睡在被窝里,这顶楼上简直象坐海船一样。”

他已经没有气了,反倒同情似地说着:

“你搬到下边去住两天吧,要他们给你修理一下——”

“我不——”她把头一偏,“我才不放心他们,有些纪念物要是丢了是死也找不回来的。”

“我负责,好不好,”黄俭之又有一点气似地说,“你看你的房里都吹乱了,总得赶快把窗户安好——”

“好,那也得等我收拾收拾。”

她象极不情愿似地又走到那间房里,她摸摸这样,又摸摸那样,终于把睡在床上的猫抱在怀中,晃着小头走下楼了。

“姊夫,您也下去吧,有我和老王一会儿就能弄好,这上边的风又大——”

“好,那也好,小心不要给她弄坏东西。”

“您放心吧,我知道。”

黄俭之又走下去,天色象是晚了,遇到静宜的时候他就问:

“玲姑儿回来了么?”

“还没有,好象听说今天她的课要到四点钟——”

“现在快五点了吧?”他又说一句。

“没有,”静宜笑着回答,“顶多也不过才四点,您抱抱青儿吧,他也睡得不安宁,总要人抱,我去看看静婉。”

静宜就把手里的孩子交给他,他并不象往常那么高兴地接过去,就信步走到母亲的跟前。

静宜推开静婉的门,很惊讶地看到菁姑正坐在那里,好象很得意地在说着,一看见她进去,极不自然地闭了嘴。

“姑姑,您什么时候下楼来的?”

“还不是你爸爸吩咐我下来的,没有话,我才不敢下来呢?”

静宜实在猜不透,她为什么缘故总是好话没有好说,仿佛看见她的时候就把脸一沉。可是她实在是能忍耐的,就不去理她,只问静婉有什么不舒服没有。

“我倒好,不觉得有什么,只是满嘴都是沙土,随时要嗽口,别的我倒一点也不觉得。”

她为她试温度和脉搏,看着菁姑没有离开的意思,她也故意坐下来。果然,菁姑耐不住了,她悻悻地站起来,抱着那只猫走到楼上去了。

“她和你说些什么话?”

静婉先是摇着头,过后才说了半句:

“她提起静珠就说这都不是好现象,还说了点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话——”

“不要听她,你好好养你的病,守寡的人心境和别人不同,你记着就是了,她们总不愿意别人幸福,她说话你只当耳旁风就是了——”

正在这时候,黄俭之忽然推开门,进来向静宜说:

“怎么静玲还没回来?”

她看看表,就笑着回答:

“现在也不过四点十分,总还要有些时候。”

“唉,你简直不知道,我近来的心情真不同了,你不知道,我的胆子有多么小,我真怕弄出些什么事。这里真成一个是非之地,要不是这瓦房子,要不是你母亲的病,我想我们还是回老家去吧——呵,我想起来,会不会老王在顶楼,她回来叫门,没有人听得见?”

“不会的,李庆大约在门房吧?”

“这小子也不是东西,他也有点不好好干,常常看不见他的人影儿,再这样,我就叫他滚蛋。”

“爸爸,我们到外边去吧,静婉还得睡——”

这样他们才走出来,正碰见李大岳和老王从顶楼上走下来,从那楼梯口,有一个尖亢的嗓音在他们的身后叫:

“你们瞧吧,把我的房子弄得有多么乱,这是劳驾他们收拾窗户了,我倒情愿让风吹死,免得受你们大的小的上的下的气——”

黄俭之才走上楼梯几步,那声音就停止了。他问着:

“修理好了吧?”

“修好了,风吹乱她的东西,她就不依不饶地骂一大顿,还要到您面前讲理呢。”

“不要理她,她就是这样子!”

父亲和他们又一同走到楼下去,可是到了五点钟,他好象更不能忍耐地跑上来,甚至于他都说出来自己要去找她。

“你看,这么晚,天都黑了,还不见回来,一定有什么事——”

“天倒并不黑,才过五点,按说该回来了,怕学校有什么事,耽误住了也说不定。”

“就是怕学校里那些鬼事,也不知道他们那些人自己有儿女没有,拿别人的儿女糟踏,这是什么世界,呵,你听外边简直是鬼哭神号!”

一直到六点钟的时候静玲才回来,那时候晚饭已经摆好等着她,可是她一身泥土,头发根、鼻翼旁眉毛同眼毛都变成黄色,衣服的壁褶也都是沙土,吐出的口水都是黄澄澄的颜色。

“快点洗脸嗽口换衣服,你看你成个什么样子?怎么,你还是骑车回来的?”

“可不是,赶上个大顶风,一身的力气都用尽了,缺了门牙,沙土更灌得足,膀子打得生痛,眼睛都迷得看不见。”

“你这个傻孩子,这么大风还骑车!”

父亲又气又怜地说。

“您不是告诉我们要俭省么——”

“嗐,俭省也不是这么回事,明天再要是刮这么大的风,告一天假吧。”

“明天是星期,不用告假。”

“那就好,那就好——阿弥陀佛,谁见过有这么大的风!”

母亲接过去说,她跟着向静宜说:

“你把孩子交给我,帮她好好洗一下,我要是有力气,恨不得按着她的头给她洗!”

“您放心吧——”静宜说着把青儿又送给母亲,“我也会按着她的头洗。”

静宜走去帮她的忙,先把她的衣服给她找好,然后就用干毛巾替她擦湿淋淋的头发,一面叫阿梅再多打点热水来。

“我问你,你到底又到什么地方去过?”

静宜乘机低低地问她。

“你不说,我才告诉你——”

“我当然不说。”

“我到车站去了,正看见从关外运来的大批私货。”

“是烟土?”

“不是,不是,全都是日用品,什么布匹、白糖,煤油,都是这些东西。”

“谁在运?”

“出面的是那些日本浪人和高丽棒子,其实还不是日本的政策,他们是经济战争。”

“那海关不干涉么?”

“谁说不,我们今天去看的就是大批被扣的私货。可是不久,就有上百的浪人,带了中国苦力,硬给抢走了,你看这还象话么。”

“日本人真无耻,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可不是,他们是双管齐下,一面想军事侵略,一面表面象和平,其实更厉害,那就是经济侵略。”

“这算不得经济侵略,这是抢劫。”

“谁不说,这一来许多工厂没有办法了,日本货太便宜,可是外国的货也无法竞争,将来总有事情。”

“不要和爸爸说——”静宜反倒嘱咐她,“你知道爸爸等得你多么焦急,你要告诉他这些事,下次他更不放心了。”

“我知道,我知道……”

静玲把脸又揩干,静宜催着她:

“快点吧,爸爸、妈妈都在等你。”

“好,就去吧,大姊,你知道么,河里涨了水。”

“现在又不是夏天,怎么会涨水?”

“谁知道,也许是风的原因吧,水还很大似的。”

她们说着就一同走进母亲的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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