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才走上楼去,母亲就叫住她:

“静玲,你来,我有话跟你说。”

她顺了她的话,就走到母亲的房里,原来除开静婉,大家都在那房里。

“你和你么舅说过要去打游击,是不是?”

静玲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母亲立刻就忍不住地说:

“怎么,玲姑儿,你怎么也要离开妈妈?”

可是母亲的话,却被父亲拦住了,他就说:

“她走开也是正理,青年人,将来总要出事情,还不如早走开为妙,不过,我不赞同你去打游击。”

“爸为什么?”

“因为你是一个女孩子。”

“女孩子为什么就不能去打游击?”

“不要和我辩论,我就这么办。”

“假使我是一个男孩子呢?”

“那我决不留难你。”

“那么爸爸,我倒愿意跟幺舅去。”

这是静纯接过去低沉地说。

“怎么你也要走?”

母亲张着两只愕然的大眼睛问。

“妈,我是要走,我想跟幺舅在一路,再妥当也没有了!”

黄俭之没有话说,他只又问了一句:

“你有那决心去么?”

“我有。”

“好,那你去就是,你们都走了也好,省得我多担一份心,现在连我也摸不清日本人的路道了。”

“他们都要走呀,那我们,我们……。”

母亲说着哭起来了,黄俭之仿佛看开了些的,解劝着她:

“在这种局面之下,他们走,倒是一条活路——”

“那我们呢,我们就在这里等死吗?”

“我们不要紧,这两天出来的还都是旧人,就是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多少也总有个关照。静纯呢跟着他幺舅,没有错,一年半载就可以回来,玲姑儿到茵姑儿那里去吧,有个照应,茵姑儿也真能干,难为她这么些年——”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眼睛里也闪着泪光,可是他顿了顿,把这点情感抑压下去,又接着说:

“爸爸不是不明白世事的人,到时候总得放开你们,这份‘国破山河在,的岁月,我把你们都留在家里干什么?从此你们一个个都是国家的孩子了。”

大家都没有话说,静宜也低下头去垂泪,不知事的青儿,看到有人在哭,就哇地一声哭了。

“好,我们再不谈了,用钱先告诉我一声,给你们准备,哪一阵方便,你们哪一阵走,但愿将来,将来我们能平安相见!”

“唉,”母亲哭着说,“我们哪一辈子才见呵!”

“不久,不久就可以见到的,我总还打算回南边去,只要有适当的机会,咱们全家都走,玲姑不过比我们早走一步,静纯呢,只要逃出这个圈子,哪时都可以到南方去的,当然有一天我们的军队又打进来全家还在这里相见,那自然是最美满的,可是,可是——”他说着不断地摇着他那个秃亮的头,“那怕不可能,不可能!”

若是在平时静玲一定又要争论一番;可是这一次她不敢再说话了,她只是低着头,两眼望着他,她不敢看别人的脸,她没有哭,她却随时提防着眼泪会迸出来。

如果往常她要是得着机会到S埠去,那么她也会被快乐填满,一心都是丰富的幻想;可是现在她的心被什么塞住了,没有一点空,没有一点兴趣,她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一直到父亲说:“好了,你们各自去预备吧。”她才缓缓地移动着那两只仿佛生了根的脚走出去。

“好妹妹,你要是走了,我们可怎么办呢?”

当她到了静婉的房里,静婉就紧紧地拉着她的手哭着说。

“爸爸说了,道路平安了全家都回南方去。”

“唉,我可怎么走,我到现在还不能站起来,我是一定要死在这里了。”

“不会,三姊,你不能这么想,路不只一条,我这一走也说不定怎么样。你看现在还没有通车,通了车又不知道是怎么一份情形?听说××也被日本兵封锁了,如果不能通过,那又怎么能上轮船,反正我们青年人有一个高远的目标,谁知道能不能达到?只要尽了自己的力,也就是了。”

“你看,我连力也不能尽。”

“两三个月后你能好了,那时候我们说不定在江南见面,手拉手向前跑!——好,三姊,你休息一下,我还得到下边去。”

“幺舅回来了?”

“是,另外还有我的一个同学——”

说到这里,她心中一想:“糟了,还没有给他到大哥那里要衣服!”她就赶紧离开静婉的房,走到静纯那里去。青儿正爬在他的膝头上,他的面前就是青芬的相片。看见她进去,他就把脸转过来。

“大哥,你给我几件旧衣服好不好?”

“是你穿?”

“不,我的一个同学,他才从××跑回来,那身衣服简直不能穿了。”

“他在哪里?”

“就在我们楼下,我留他住在这里,他也准备和幺舅去打游击。”

“好,等一下我自己给他拿下去吧。”

“可快一点,他已经等了好半天。”

她说完就又走出去,正碰上静宜走过来,就和她说:

“我正要找你们去,爸爸说一切都不可声张,怕万一那些用人生歹心害了你们不好,连累了家也不好,记住,碰见他们也跟他们说,要注意,千万可注意!”

“是,我知道,我就要到下边去——”

她一边应着一边走下去,她生怕大姊又拉住她说些什么,她自己知道她的心已经象一片在秋风中抖索的叶子了。

当着她走到楼下去,从那没有关紧的门正听见向大钟洪亮的语音,她轻轻地拉开门,又把门关好,就看到李大岳正坐在那里静心地听着,她也拣一个座位坐下去,向大钟光着上身,正在指手划脚,满嘴飞着唾沫星地说着:

“——那可怪,打了四小时,谁都找不到谁了,他妈的鬼子也看不见我们,我们也看不见他们,就是蹲在高粱地里乱放枪。我们的工事经不住鬼子的几炮就给打烂了,要不是跳得快,早就给埋在里边……我们那个熊队长一看找不到人了,他还吹集合哨,这可把我气急了,我自己一边跑一边骂:‘这兔崽子,这阵还吹哨,怕日本人找不着呵!’……等我跑到他跟前,照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他一踉跄,就把他妈的那个宝贝哨给丢了,他回过头来一看是我,他就咆哮起来:‘向大钟,你冒犯官长!’……我没有好话说,我只是破口大骂:‘你还吹雄哨,日本人正找不着我们——’我提醒了他一半,可是他还觉得满有理的,指着他身边的一架轻机关枪,向我说:‘我不叫人怎么办,这架机关枪,’……我的气一来,就把那架枪抱起来,嘴里还是骂:‘这他妈的算个鸟!你拿子弹,我们两个干!’……我们两个才走了几步;鬼子的机关枪就朝这边扫过来了。我们赶紧换了一个方向,跑几步,卧到那田洼子里……那时候我真想再揍他两拳,因为这都是他招来的祸,可是我一看他,他的脸发白,袖子都红了……我当他没有种,给吓坏了,我小声地说:‘不要怕,队长,等过这阵咱们再跑,我们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得好好跟他们干一气!’又说:‘你的袖子上那里来的血?’……他一听见我的话,自己一摸,脸就更白了,叫着:‘我挂彩了!’……这一下子,我可麻烦了,子弹又得我背上不算,还饶上他这么一个大汉子要我架着走……有时候我可真急了,他又走不动蹲在那里,我就想,‘算了吧,他妈的,反正也逃不出去了,我先赚几个再说,’我就一个人把住那个机关枪干了一阵,倒是我们那个队长比我惜命,他说:‘不要打了,引来鬼子的机关枪,我们两个怕不成两个大马蜂窠?’这我可没有听他,可是鬼子也没有发现我们,鬼子的飞机还不断地在头上转……我可真不明白怎么滚出来的,我想九成九是完了,日本人还不包得严……我们的队长也又淌汗又流泪说他完了!……可巧我们摸到一个老百姓的家,只有一个老头子蹲在白菜窖里,我把那个队长送下去,我呢,我就换上他给我的一身裤褂,顺着他指给我的路连夜跑,跑了一夜今天清早赶到××门,我就装成难民混进城来了。”

向大钟说完了,用手把他的脸一抹,吐出一口白沫来。李大岳静心地听着过了一会,就向他问:

“你们的×教育长怎么牺牲的?”

“那真可惜,我虽没有看见,告诉我的人可亲眼看见的,平常他就是跟我们一样穿士兵的服装,出事的那一天,也不知道怎么一阵心血来潮,他把衣服换了,又是高筒皮鞋,又是指挥刀,还骑了一匹又高又大的马,那还用说,他比谁都高了一大头,被日本兵发现,就是一排机关枪,他连一声也没喊出来,就连人带马栽到高粱地里去了,真可惜,他很有一套,人又好,全团的人没有不对他好的。”

“那个赵××呢?”

“他本来不在我们那里,他在×县打了一个胜仗,听说我们这里出了问题,他就赶着到这里来增援。他来得真急,我想他一定知道我们都是些没有见过阵势的,他在路上就被鬼子的飞机追上了,紧跟着投弹,先就把他给炸伤了,可是他真不含糊,照样要汽车开来,后来又是一颗炸弹直接炸中,人和车都飞了!这,这才是我们中国的军人!谁象×××,会跑到日本人的手下来做官,真他妈的不是好种!”

“不要这样说,也许还有别的关系,我是一个军人,我总不相信军人也会象政客那样无耻。”

向大钟一眼看见静玲就和她说:

“你给我借的衣服呢?”

“呵,我大哥一下就送来。”

“我还等着衣服要出去。”

“你到哪里去?”

“我去看赵刚——”

“吃过中饭再去吧,还得早点回来,保不定哪一阵就要戒严。”

“我知道,要是戒严之后我还没有回来,那我不是让他们给关进去,就是留在赵刚那里。”

“好,我也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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