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变得明朗起来,无数的星儿出现了,寒冷的气流却是更加往四下流窜。猛烈的炮声像春雷似的震击着上空,发出威武,神圣的嘶声,仿佛带下了迅急的命令,从最初的第一颗炮弹起就决定了“吴越平原”的运命;上海、吴淞乃至浏河一带地区的沦陷将成为不可挽回的事实。炮声发出的方向纷乱至不能辨别,——吴淞?浏河?谁也弄不清楚。不过从嘉定听来已经渐渐的近了,每一次沉重的炮声一响,嘉定车站的玻璃窗总是剧烈地起着颤动。而闸北方面的直冲天幕的烟火,却还能够隐隐地望见着。

从吴淞,江湾,闸北全线退出的队伍,大都向小南翔方面开走了。嘉定方面,有最后从吴淞退出的一五六旅全旅和六十一师一小部分的队伍在停留着。无数的兵士和伕子在嘉定车站像一窝工蜂似的结集着。马匹、炮弹箱、无人使用的枪械、铁铲和锹子,散乱地一堆堆的抛掷着。疲惫的兵士沉默地用一种困苦、迟钝的动作继续他们的劳役;以代替副官长发命令为专务的服务员叫出的声音也变成沙哑的了。——黄伯祥像一只骆驼似的曲着背脊,从他的卡车里一个一个的卸下了三个特务排的兵士的尸体,他用沉重而痛苦的音调像一个上官似的对那一堆堆阻塞在前面的人群怒喝着:

“蠢货们呀,给我滚!给我远远的滚开去吧!”

在兵士们的疯狂的队伍中,作为一个人的黄伯祥也开始了他的疯狂。他摆动着那巨大、阔板的身体,过度地向前面倾斜着高大的上身,簸颠地、踉跄地、像受伤了一样的越过了为炸弹所击毁的崎岖不平的街道。在南门外的司令部临时设立的仓库里,黄伯祥碰见了一个奇怪的少尉服务员。

那少尉服务员是一个壮健、矫捷的中年人,他穿着一对女人的绿色拖鞋,尖而漂亮的面孔,贝壳一样的发白而有光泽,像一个惯于浪费唇舌的商人,肤浅而有自信。他低声地、恳切地对黄伯祥询问着前方的情形,黄伯祥如实地回答他,现在上海全线都撤退了。

“真槽!”漂亮的少尉服务员突然表示了自己大大的悔恨,“中国军无论如何是不能打胜日本的,这一点我老早就看得清清楚楚,用中国的军队去对抗日本是一件最愚蠢的事情,所以我决不想在军队里鬼混。我是错听了一位亲戚的话然后才走进军队来的,这是我最大的错误。我打算到北平去入大学,大学毕业之后,我一定进报馆去当一个新闻记者。不过我这个新闻记者对于中国的军队是没有好感的,我要尽可能揭发中国军队为什么不能打胜日本的诸种原因,而主要的是使全国的人们都厌恶这种失败的军队生活,就是在军队中服务的也要决然离开,像我一样的去干别的更有成效的事情……”

黄伯祥为着使自己更能够了解少尉服务员的意思而保持了很深的沉默,他的灰暗、沉郁的影子和少尉服务员的严肃而矜持的表情完全一致,——他于是困惑地叹息着,非常激动地告诉少尉服务员,和他同车的三个特务排的兵士如何惨遭日本飞机袭击的情形。

末后,黄伯祥要求少尉服务员,当他的职务完毕之后,介绍他到七十八师师部去,那边有他的朋友,也是一位卡车的驾驶员。

他得到了少尉服务员的允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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