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早上,唐山路,兆丰路一带,因为时局紧张,所有的商店都关了门,只有阿刘开的小什货店,在黄四九的指挥之下一如往常似的开了门,满店子摆着银锭、火炮、酱油、皮蛋、花生米和从广东自运得来的蚝脯……那小小的字号牌子是黄底的,非常新鲜地写着蓝色的“广成昌”三个大字。——天上依然没有太阳,中秋的天气已经有点儿冷了。

阿刘把头发梳得很亮,穿一件刀锈色的旧棉袍子,把又脏又烂的短褂子换去了,臃肿的脸上薄薄地秘密地敷着干粉,她勤勉地亲自把门口打扫得干干净净,粗重一点的事交给阿芳去做,自己的手闲着又觉得无聊,在店子门口的石块砌成的阶上,忙忙碌碌的洗起衣服来。她发觉只有洗衣服是一件最确当的事了。老头子在联柜里边的高高的木凳上坐着,得其所哉地很舒服地耸着那弯弯的脊椎。老太婆带了小女孩子从街道的这一边度过那一边,在那排成了紧张、拥挤的继续搬迁的人们、家具、货物、老虎车、卡车、洋车所汇成的洪流中凑热闹似的撞碰着,卷旋着,……别的人都惶乱了,只有他们一家却快乐得好像过一个大节日。

八点钟的时候,黄伯祥的老朋友高华素在广成昌门口走过,他们是住在韬明路的,也搬了,赶着一架给家具、箱子什么的堆垒得完全看不见轮子的老虎车,已经有家室了,带着一个大肚皮的老婆,两个孩子,……碰见了老头子的时候,他问:

“大叔早上好!伯祥哥有消息么?”

老头子冷冷地回答:

“他回来了。”

“哦,他回来了?为什么不通知一声?他在哪里?”

“在闸北军营……”

“那么,他是跟军队来的了?”

“他跟军队?”阿芳侧着颈脖,非常坚定地说,“是军队跟他呵!老高,你为了爱惜你的尊夫人,缩回家里来了,不然,喔,怎么样?今日的话,不比我们的伯祥兄更威武么?”

高华素红了脸,他紧张着面部的起着疙瘩的筋肉,仿佛有人用两只手撕开它,嘴巴更尖了,牙齿像给人用铁锤击过似的完全破碎。他格格地笑着,转回身打发那停下来的老虎车伕继续走他的路,他的脑袋一转动,那破碎的牙齿几乎要立即掉下来的样子。

“真可惜,我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去找他,我们搬家了,……没有法子!”

这时候老太婆走来了,他和高华素打了一个招呼,立刻找起四九来。

四九从一个角落里跳出来,他的眼睛喷射着蛇一样的毒焰,像和高华素从来并不相识似的对高华素凝视了好半天。

母亲微笑地带着有点羞辱的样子说:

“说吧!四九说吧!你昨晚怎样看到哥哥的,说吧!对着华素哥说吧!喔,傻子,怎么不说呢?”

四九突然对高华素挥手,他坦然地毫不掩饰地这样说:

“哦,是你,华素哥,你站在门口干吗?光线都给你遮去了!我差一点认不出你!怎么?搬家吗?你的老虎车去得很远了,怎么还不跟着走?”

高华素突然像患病了似的踉跄地退下来,面孔发青,非常客气地抬头望一望那黄底蓝字的“广成昌”的字号牌子,说一声:“再见。”走了,像一道流魂似的依附在两个小孩子和一位大肚夫人的背后。

当九时五十分光景,在天通庵,横浜路一带活动的日本陆战队一小队,越过淞沪铁路,侵入西宝兴路附近中国军的警戒线,发生了不大激烈的哨兵战,向沪西方面迁移的中国居民像河水暴涨似的汹涌着。虹口的严重程度达到了极点之后,广成昌迫不得已把门关闭了。——母亲暗暗地感觉着四九的主张的不妥当,她把老头子偷偷地拉到隔壁——一个关闭了的理发店的门口那边,对他说:

“你有没有猜想这个呢?——四九教我们不要逃,我看他必定有一个打算,这孩子近来变得厉害多了!”

“真是好厉害!……但是我很久就不管事了,而且,我管它干吗!我看我目前还可以活得很壮健,但是你的儿子却总是迫着要我去死……”

他非常昂奋地这样说,小孩子一样的掉下了眼泪。

老太婆交绊着两手的指头,十分地柔和、嫩弱而易于感动,她低声地像母亲安慰小孩子一样的说:

“别生气了!别唠叨了!这是什么时候呢?我们还有工夫和自己的儿子斗气!”

老头子的眼泪簌簌地落下来,他深深地叹息着,——当他拿自己和那不争气的儿子们对比的时候,他表示自己是钢一样的倔强,对于自己的衰弱,老迈一点也不承认。

“那么,说一说你老人家自己的意思吧!”

“我……我……什么也没有,但是我想,搬走是妥当的,但是……钱呢?房子呢?广成昌的生意,怎么?可以把它丢掉么?”

“你为什么不和四九商量商量呢?”

一提起四九的名字,老头子非常发火,他狠狠地咒骂起来:

“四九!四九!你把他当神仙了!他懂个屁!靠他,我得等脚尖朝天的时候才靠他!……喂,怎么样?还是搬开妥当得多……”

“不,你看错了。四九决不像你说的那样愚蠢,那样傻,——他近来变得厉害多了,我看他必定有一个打算……”

天通庵,西宝兴路一带的枪声隐隐地冲激着人的耳鼓,虹口一带逃难的中国居民陷入了从未有过的惶乱,——老太婆觉得有些焦急。中午十二点的时候,四九从外面匆匆地回来了,母亲一看到他就立即得到很大的安慰,她快活地这样问:

“你到哥哥那边去了没有?打仗的是不是你哥哥的军队?……喔,下一次看到哥哥,记得同他说,父母都年老了,恐怕没有再多的日子来等你,但是,可不要对他提起钱的事,不要太过催迫他,世界上谁不知道钱的宝贵呢?我们,有脚,有手,我们会做活,有饭吃,有地方住也就够了,我们的日子并不比别人来得苦……”

她的激动的情绪使自己陷入了一种难以支持的困乏,衰弱的身子摇摇欲倒,——她不需要四九和她多说话,只需要四九给予她一点单纯的安慰。

“妈妈放心吧!”四九说,“什么我都决定了,我已经把许多工作都推动了,我相信这样做对哥哥的军队一定很有帮助,——我们用不着走,用不着担心,凡是我们所不能解决的问题都可以拿到哥哥那边去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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