虾球吊在绳梯最后的一级上,经过短时间的惊慌和叫号,他才渐渐镇定下来。浪花冲击着船舷,反溅在他的脸上、衣服上。他害怕吊梯会脱落,把他拖下海里去,就鼓起勇气,再往上爬。他的特制背心前后袋里放有两打重赘的洋酒,他没办法脱掉背心,只有淌着冷汗,一级级挨上去。一跨上船,他就给一个人按倒在船面甲板上,那人喝他:“睡倒!死鬼!你不看见探射灯吗?”两分钟后,他就给那人拉起来,叫他跟他跑,他跟那人下了船舱,经过统舱直往船尾跑,到了一个密挤挤的堆满了衣服毛毡枕头的小房间,那人指着一个床位对虾球说道:“你躺在这里,不要乱跑。等海关查过船后,我再放你出去。你叫甚么名字?”虾球道:“我叫虾球,我是王狗仔的马仔。”那人说道:“王狗仔今天运气不好,恐怕会过不得关。他太没良心,丢下你,把你骇坏了,是不是?脱下你的背心,喝杯白兰地提提神吧!”说罢就从虾球的背心里抽出一瓶洋酒,摇几摇,用力一碰,瓶塞就跳开了。一阵酒香充塞了令人窒息的房间,那人用口盅倒了半盅酒,喝了几口,就递给虾球道:“你脸色青,嘴唇发白,喝这个正好。快喝!酒是可以压惊的。”虾球听那人的话,把小半盅酒灌进肚里去。他问那人道:“大哥,这艘船甚么时候泊尖沙嘴码头?”那人笑道:“我们不泊码头,我们泊昂船洲。你不要害怕,我会叫小艇送你上岸。你要在哪里上岸?”虾球答:“到红磡上岸。”这时,他渴望见一见他的妈妈了。那人劝他:“那你不如在荔枝角上岸,搭六号汽车到尖沙嘴,再换搭五号汽车就快得多了。”虾球问:“我带这些酒上去不怕吗?”那人说:“那你就是打算送给警察了,他们不会多谢你,还把你拉去坐监牢呢。”虾球发急问道:“那怎样办?”那人说:“怎么办?你上岸去叫王狗仔来拿吧。”虾球问那人:“大哥你贵姓!我叫王狗仔来找你。”那人答:“你说亚佳哥他就晓得了,我们是老朋友。”说着说着,虾球喝下去的酒发作了,他头昏眼花,坐也坐不牢。亚佳丢给他一条毛毡,他就拥着毛毡躺了下来,醉了。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起重机的声音把他嘈醒。他睁开眼睛,房间里的电灯还在亮着。他的放洋酒的背心已经不见了。他坐得不耐烦,就悄悄地摸上舱来,却已经是太阳西下的时候。他碰到一个年轻小工人,问他:“你看见亚佳哥吗?”那小工指着海上一只小艇说:“你看!他坐艇上岸去了。”这一下虾球大吃一惊,不知如何是好。幸亏虾球人急智生,他一把拉着那小工,塞一块钱在他的手上,央求他:“老友,送你一块钱饮茶,你同我叫一只小艇,我也要上岸去。”那小工望他一眼,回头说:“你跟我来!”虾球跟那小工走到扶梯口,小工出去招一招手,两只小艇就争着来抢生意,讲好一块钱靠深水埗,虾球就下了外艇,一路划上岸去。他回转身来认明这艘轮船的颜色、样式和烟囱的标记,默记在心上。

虾球抱着一种抱愧的心情回到旧居,他急急要看到他妈妈,他实在很爱她,经过这两天一夜的隔别,在他好像是离开家几个月那么长久。他决心要在妈妈面前认错了,他想:无论妈妈怎样脾气坏,总能原谅他的吧?当他上楼时,他妈妈正在冷巷摇纱,她一面摇纱,一面也想念她的儿子。她自己自小就在挨打中长大的,她就用同样的方法管教她的儿子,巴望他也能在她的鞭鞑中长成,所以即使在打儿子时自己一面淌眼泪,还是非打不可;即使咒骂时心里并不是怀着仇恨,还是非咒骂不可;贫穷压榨她,使她的感情变得粗糙,使她忘记了在虾球身上的有创伤的皮肤里还包裹着一颗善良的心。当她一眼看见虾球走进来站在她的面前,唤她一声“妈”时,她的无名火又冒上头来了。她放下手摇机站起来,用严厉的口气骂道:“你长了翅膀了!你会飞了!怎么又爬回家来?好汉不吃回头草,你还有面子回来?走呀!怎么又不走了?”虾球冷不防给这一串咒骂骂得眼前一阵昏黑,心房的血液往脑上冲。在这至亲的妈妈面前,不是挨打就是挨骂,回来干甚么呢?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当他妈妈再骂的时候,他就回转身冲下楼梯,奔到马路上去,眼眶里含着眼泪,心里发誓:永远也不再回家来了。

他忍着肚饿,到湾仔去找王狗仔的相好六姑。他认为在茫茫的人海中,她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六姑正在房间吃晚饭,虾球一进去,她就问他吃饭没有,虾球摇摇头,六姑就去拿碗筷来。虾球一边吃饭,一边把钓鱼的经过告诉六姑,这女人一直笑着听他,一点也不觉得惊奇。末了她说道:“我早说王狗仔不该带你去吃这样的风浪呀。现在别管他了,虾球,别发愁,人不是容易饿死的。”她鼓舞虾球,不要失掉做人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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