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黄兴到了上海,但见总巡捕房告示煌煌,访拿党人,第一个便是自己的名字,其余大约此次起事的人都在其内。还有工部局也出有驱逐孙总理、岑春煊、李平书、王一亭等人的告示,不准逗留租界之内。黄兴是最胆小,安肯自蹈陷阱,即便退出上海。到了吴淞,见着钮永健、居正等人,才晓得孙总理、岑春煊等早已避往外洋,陈其美亦难以立足,不日来此,再作远走高飞之计,说着,大家叹息了一回。

黄兴当晚在营内住了一夜,自念南京偌大的地方,我尚且弃之不要,这小小吴淞炮台,中什么用?我不能在此自讨苦吃,好在我身边带的现款不少,不如暂到海外住几年,再看机会吧。

主意已定,反倒沉沉睡去,次日天甫黎明,更不与钮等晤面,走出营来,寻着赴东洋去的轮船,径自乘风破浪的去了。

且说南京自黄兴去后,城中无主,由代理民政长蔡寅邀集官绅,商议取消独立,一面派人去迎接程都督回宁。程迟延观望,不肯动身。忽有沪上民权报主笔何海鸣,趁此地方无主之际,闯入南京,占据都督府,宣布程德全、应德闳罪状,大张告示,重复独立,自称为讨袁总司令,正在延揽人才,预备办事。第八师长陈之骥到署求见,乘何不备,喝命左右拿下,连他带来的党羽,一同拘禁起来,候程都督示下办理。一面又出示取消独立,天大乱事,无形平静,商民都额手称庆。

忽又想起张辫帅的威风,恐怕他一进城,依然要遭蹂躏,特举代表渡江去见冯国璋,求保全宁城生命财产,不必再用武力,张军更无来宁之必要,冯国璋自然应允。陈之骥素与冯有旧交,也去当面商量善后。岂知第一师与第八师本来不协,趁之骥外出,又将何海鸣放出,拥至督署,重复宣告独立。商民晓得不能免祸,都吓得魂飞天外,家家闭户,全市萧条,连城门也紧闭起来。何海鸣却只顾组织他的办公机关,全靠填写委任状,以为招徕之计。不知委了多少参谋秘书旅长团长,这些人拿了委任状去,无处支领薪俸。何海鸣只靠着空言哄骗,过了一天是一天。

连日打听,晓得李烈钧已经退出江西,归李纯完全收复;柏文蔚也退出安徽,倪嗣冲特授了皖省都督兼民政长,安然到任去了;吴淞炮台也由刘冠雄总长带领军舰夺回,居正、钮永健等逃得不知去向。只剩了南京孤城,四面大军麇集,万无独完之理。不过金陵城池险固,即使北军到来,也有几天好支持。

过了两天,冯张两军的先锋已到,战了几天,未能得手,张勋亲自赶来,果然勇气百倍,先把紫金山占住。何海鸣见势不妙,自知不明战术,特奉张尧卿为都督,统兵守城。柏文蔚也到了南京,也算多了一个臂助。无奈张勋攻扑甚猛,连得要隘,炮火之下,尸积如山,加以烈日薰蒸,臭气闻数十里。张尧卿不敢恋位,将都督印让与柏文蔚。柏登城四望,北军旗帜遍野,真有如火如荼之势,而城中饷械俱穷,乃留函遁去。何海鸣又推韩恢为都督,誓死不去。过了一天,冯国璋,雷震春大军俱到,四面包围。阖城绅商,深恐糜烂,又举代表请何海鸣将城池让出,何需索十万金,方肯退去。绅商无法,只得托商会百计罗掘,只缴到七万,北军已将城打破,张、雷二军首先拥进,韩恢等已先逃匿,何海鸣亦抱头鼠窜而去。只有三万金未曾到手,是他的遗恨,后来也跟着一班亡人,到外国去了。

这边雷、张二军,进城后也无心追敌,先以搜剿为名,挨户搜索起来。起初还只抢金银纸币,珠宝首饰,后来连绸衣布服一概纳取;起初还只抢富绅巨贾,后来连中下人家,也不能免。而且劫物既多,包裹重大,又迫令事主代为扛送至营,稍一濡滞,即用刺刀乱戮,血流衣襟,哀号载道。尤可恶的便是奸淫妇女,见有青年闺秀,即任意入室,搂抱调笑,扯碎衣裤,施以强暴。因此居民一见蓝衣大辫兵士,即望影而逃,妇女性子激烈的,或先时自尽,或临难被戕,死的不少。有些逃入西人教堂,央求保护,幸西人尚有侧隐,来者不拒,保全不少。

盖辫兵虽凶,受了上官的陶熔,只会欺侮同胞,见了外人,比老虎还要怕些。照此横行了三天,南京城内,地面虽然广阔,竟无一家漏网,兵士腰间却无一个不是黄白累累。总算他们手续灵敏,原来到了第三日上,兵士正闹得高兴,忽有军官从城外进来,手中高举主帅的将令,声言不许骚扰,违令者斩,这才平静下来。

张勋为何忽然大发慈悲呢?也是亏了外人。医院中有个西医名叫马林,目睹城内惨酷情形,心实不忍,走出城外,面见张勋,报告淫掠情形,请严申纪律。张勋还不肯信,说是我的部下所到之处,总是秋毫无犯,哪里敢肆无忌惮?马林又再四要求,才派了军官持令,与马医生一同进城,果然立生效验。

次日冯国璋等都进了城,会同张勋、刘冠雄、雷震春等联衔电京,报告南京克期收复。袁总统大喜,分别奖给勋位勋章,并将程德全免职,任命张勋为江苏都督。百姓听了,好似晴天打了一个霹雳,心里虽然不愿意,哪个敢公然拒绝,只有含苦忍痛过去。一班侉兵,往来街市,洋洋得意,旁若无人,百姓遇着了,心中终是懔懔的,如同见了蛇蝎一般,老远避开去。过了些时,袁总统为收服人心计,下了一道命令,申明军纪,不许再有忧累情事,隐然将这不法军队训斥一番。张勋也觉抱愧不安,设法抚恤被害人户,又出示布告军民人等,不准私藏百姓一草一木,倘日后搜出,或被告发,定按军法从事。次日果见沿街堆积破旧衣服,粗重器皿不少,均由警局收去,招人认领。但少微价值之物,即不能返璧,但是面子上总算过去了。

且说党人这番讨袁的结果,非但对于袁世凯无损毫发,且把他的威权增高了百倍;非但此次起事的党人一概逃出国外,就是不与闻乱事的也销声匿迹。连参议院院长张继,也因为属于国民党籍,辞职而去。其余国民党议员,有的出了京城,有的改谋别事,直算无形消灭,两院中全是进步党的势力。袁总统又因国务总理一职,段祺瑞陆军部职务重要,难以久代,改提熊希龄继任。熊本隶进步党,自然容易通过。

此时袁总统的私党,已经分踞各处要津,都盼着他早日做了皇帝,自己也可以攀龙附凤,做个佐命元勋。但做此大事,总要按着一定的次序,方不致骇人耳,所以此刻第一件便是先举正式总统。因此不上两个月,先把民国大总统选举法,提前制定宣布。阅者请想,这选举法尚是为着袁世凯提前办理的,这正式大总统岂有不是他的道理?投票的话,本是多此一举了。岂知他们还不放心,到了正式投票这天,会场内外,布满无数特别军人,擎枪露刃,监视写票,而且语言之间,还带着恫吓,说是国家治乱,全由总统,诸公今日如果所举非人,便不得出此议院一步,到那时候后悔也无及了。各议员听了,都心惊胆战,早已明白来意,就是心里预先想好了举别人的,此时笔底下不由的都变做袁世凯三字了,而且个个都吓出一身冷汗。好容易等到检票唱名,果然票票都是袁世凯,这才如释重负,军队乃齐声欢呼,退出议院,俨然奏凯而回,一般议员都用手摸着脖子,仿佛是保全性命,脱离虎口。第二天又把副总统选出,当然是黎元洪当选。由国务院通电全国,并由外交部知照各国驻京公使,声明大总统定于十月十日在太和殿行就职礼。一切仪节,均由国务院先期预备,踵事增华,格外铺张扬厉。到了这天,各国公使均带领随员入府观驾,一面约齐欧美各国,将照会递到外交部正式承认中华民国,袁总统自是欣喜,对于内政外交上总算心满意足。

还有一件最为碍眼的,便是国会,非设法解散不可。这天便下了一道命令,先从驱逐国民党议员入手,凡京内外国民党总分各机关,一体勒令解散。此时住在京内的国民党议员,尚还不少,当晚便有军警到寓,拔出手枪,勒令将证书徽章缴出,共约得三四百分,开了一张名单,知照两院,凡属单上有名的,一概不准到院。这一来议员已去其一大半,叫他怎样能足法定人数,如何好开会议事呢?既不能开会,这议院不是成了废物了么?袁总统便特别设了一个新机关,名为政治会议,派了李经羲为会长,梁敦彦、樊增祥等为襄议员,还有云南都督蔡锷也开缺来京,同在襄议员之列。其余各部院,各省会都可酌派人员与议,遇事无非禀承意旨罢了。

这天袁总统正在踌躇满志,顾盼自雄的时候,忽见长子克定走来说道:“大人既有家天下之意,事不宜迟,趁此战胜之后,威势布满海内,倘有命令发下,哪个敢道个不字?只要看前天黎副总统领衔请取消国会遣散议员的电报,二十二行省的都督民政长均已列名,这便是确实的证据。其中都是大半我家的门生故吏,还有在京的这些心腹至好,哪个不想沾些实惠?

倘若失此机会,将来后悔,怕来不及了。”袁世凯笑道:“这事关紧重大,须候时机,不是可以性急得来的,我的阅历见识,难道还会落你之后么?”克定无言退下。

原来克定乃是袁总统正夫人于氏所生,仪状魁悟,性情机警,自幼谙习武事,晓畅戎机,十七岁时,出洋留学,曾毕业于德国陆军学校。近见乃父身为民国总统,以为改称皇帝,不过一转移之事,将来由自己承袭,便可安安稳稳坐享其成。此时见他父亲还要再看时机,他却性急如火,如何等得?不免暗中四出运动,催促进行。

岂知袁总统另有所见,以为当这列强环伺的时候,先须得着国际的资格,方可自立于环球之上。民国改建,等了两年,才得列邦承认,若贸然改为帝国,外人不以为然起来,倒是件难事。此时只有多聘外人,充当府中顾问,这帝制两字,将来由他们口中鼓吹出来,格外容易取信。外国政府对于中国内情,本多隔膜,他们以为中国非君主不可,自然可以原谅了。因此不惜优礼厚币,聘请日本博士有贺长雄,美国博士古德纳先后进府。这不过是一种作用,至于实际上仍须从内政着手。因黎元洪名望隆重,放在外面总不放心,趁他辞职,当即批准,召令入京,湖北都督改任了段祺瑞。张勋素有忠清之名,倘若反对自己称帝,不可不防,也令免职。江苏都督,改任了冯国璋,所遗直隶都督改任了赵秉钧,分投到任去了。

单说应桂馨自从混出监狱之后,在上海住了数月,贪恋富贵之心,终不肯死。看见赵秉钧出督北洋,自以为同是有功之人,想去面见总统,也可以求个一官半职,再作威福。先用信试探赵秉钧的口气,回信叫他速来,应即乘车到津,与赵相见。

久别重逢,欣然道故,款留数日。应急于入都,赵又用电话知照总统府,预先接洽,为的他进谒时,免了许多盘诘,原属格外周到的意思。岂知袁总统接到电话,竟勃然大怒,说是赵智庵办事多年,难道老糊涂了么?应桂馨在名分上乃是一个越狱的重犯,我如果居然延见,加以任用,显见得刺宋事通同一气,不啻自画供招;我若是拒绝不理,应桂馨必然觖望,这种人与流氓无异,还有什么好话说?势必将前事逢人宣布,弄得通国皆知,我的名誉安在?这不是明明拿难题给我么?低头一想,计上心来,索性给他个一不做,二不休,这却不能怪我了。当下回了一个电话,请应即日来府。赵还格外谨慎,派卫队护送应桂馨上车,看着车开了方才回来。

应桂馨坐的是头等车,方才坐定,早有一人跟着上来,自言姓王名滋圃,是大总统派来迎接的,应坦然不疑。行至半途,王突出手枪,向应致命处一击,遇一小站即从容下车而去。一时报纸宣传,赵秉钧闻知,心中早已了然。兔死狐悲,不觉凄然泪下,即派人替他从丰棺殓,告知家属搬柩回南。从此对于袁总统言语之间,不免露着怏怏之意,常推有病请假。袁总统也将计就计,算他有病,派医生来诊视,开方服药。岂料一剂甫下,病势陡变,头晕目眩,肚腹绞痛,全家都惊惶起来,急觅来医,已乘快画,回京复命去了。正是:网疏不漏原天道,鸟尽弓藏古已然。

要知赵智庵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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