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安静生与周姨往来既密,这天有意探她口气,谈到册封的话,便向周姨贺喜,周姨叹了一口气道:“我哪里有这福命,只好看着人家荣耀。”安静生佯作诧异道:“妃子何必太谦,你若不受封,哪个还有这资格呢?”周姨便把主子新订规程,非有子不能受封的话说了一遍,安静生道:“原来如此,要养儿子还不容易么?只要明年抱个小皇子,这贵妃的尊号,就稳稳到手了。”周姨道:“不怕你笑话的话,主子年纪已经望六,还是贪多嚼不烂,见一个爱一个,都弄到家里来,近来我看他也有些精神不济,勉强支撑着,哪里望他再能生育,就是生育,也轮不到我呀。”安静生听了脸先一红,走进一步道:“妃子真太忠厚了,你看新来的十四十五两姨,哪年不养儿女,只要自己有点胆量,哪里全靠万岁爷一个?新近不是从十四姨房里走出一个武装打扮的人,被侍卫撞见,一枪打死,弄得主子都晓得了,连十五姨也要赶出去,幸亏洪姨替他遮饰苦求,才得没事。”周姨道:“这事我久有所闻,只当谣言,可是真的么?”安静生道:“岂止这个呢,还有小洪不是扮做女官常到外面去,谁敢管她的闲事呢?我看人生一世富贵,都是假的,只要趁年轻的时候,乐得寻欢取乐。像妃子这些病痛,未必不是在宫里郁闷出来的,只要能常到外面去散散心,管保不用吃药就好了。现在京城地面不比从前,妇女开通的多了,吃大菜、看戏、逛游戏场,哪一处不是女子成群,坐上一部摩托车,看着真叫人艳羡。”周姨道:“你说得很便当,无奈这里耳目众多,万一闯出祸来,怎样落场呢?”安静生道:“这也事在人为,妃子如果有意,我情愿奉陪,我那里有的是女官出入证,只要挂上这块徽章,哪个敢来盘问?这事万无一失的。”周姨听了笑逐颜开,连称妙计。

过了一天,适值老袁又开御前会议,料想叫不着他,便告知安静生,叫她先在外面租定一间旅馆,作为落家之所,然后包定一部汽车,直到府前伺候。安静生见诸事停当,拿了一套女官制服,连同出入证,用包袱包好,走到周姨房内,见她已是浓妆艳抹,妆束得十分齐整。当把女官制服给她披在身上,周姨对镜望了一望,自觉好笑,才跟了安女官出来,经过各门,因为安静生他们都是认识的,一无阻滞。两人上车之后,先到旅馆,将女官服饰脱去,见案上陈列着各种妆饰品俱全,深赞安静生想得周到。周姨重新梳妆一回,安静生因问先到何处,周姨道:“我最爱的是听戏,戏园子我已有几年不到了,听说梅兰芳新排了几出好戏,我们先去看他去。”安静生也是正中下怀。 到了园中,人已坐满,好容易匀出一间包厢,两人坐下。

见台上的戏才演到第二出,在平日这种敷衍场子的戏,周姨本是不要看的,今日因与它久违,也觉津津有味。到后来梅兰芳上场,更精神一振。讲到唱工做派,周姨本都是内行,此刻更一板一眼的咀嚼起来,不觉入神,到了极妙之处,听得众人喝采,也低声喊起好来。安静生见此情形,又撺掇她放赏,周姨又从怀里取出一卷钞票来,叫安静生帮着向台上乱掷,一时好像蝴蝶纷飞,惹得满园看客都向这边包厢中仰望。周姨满面得意。顷刻惊动园主,以为园中难得贵人降临,光彩不小,慌忙出来打听。恰巧有认识周姨的,说是府中皇妃到了。园主哪敢怠慢,当即带领全班伶人,走到这间包厢里,看见两位华妆的贵妇,并肩同坐,不暇分辨等级,即便跪倒请安,嘴里念着戏白道:“不知两位贵妃驾临,有失远迎,幸祈恕罪。”周姨深恐泄漏秘密,未及开口,安静生乐得将错就错,竟直受不辞的降了一道口谕道:“本宫等偶出游戏,未及清道,恕尔等无罪。”众人方才叩头退去,周姨笑道:“我们早些回去罢,不要弄出事来。”

话未说完,又见几个稍长大汉,从外面走了进来,跪在面前道:“臣等护驾来迟,当面请罪。”周姨茫然不解,不知何如对答才好,幸而安静生有些认得,乃是主上派的秘密侦探,各处都有,当即传谕发付道:“汝等下去,只可暗中保护,不必张扬。”说毕又向周姨取出一百元钞票赏给他们,诸人诺诺连声而退,彼此商量道:“这事一定是女官长讨好,瞒着万岁的,咱们倘若不去奏报,将来一经发觉,这疏忽的罪名,如何当得起?若是马上去奏明,又怕得罪了贵妃,如何是好?”一个说道:“她们如此招摇,明日各报纸上一定登载,万岁自然看见的,贵妃也不好怪我们,否则万岁见我辈连报馆访事都不如,还侦探什么呢?”当即写就说帖送进新华宫去,老袁看了,又有报纸证实,果然龙颜大怒,即传女官长问话。

安静生先看过报纸,早已有了准备,此时闻召,知是此事发作,便不慌不忙的前来见驾。老袁见她娇滴滴的模样,气早消了一半,但因事关闺阃,不能不正色问道:“我以为你谙习内廷仪注,所以才提拔你进来,正应该循规蹈矩,教导她们,有越出范围的,便该竭力谏阻,谏阻不听,还可以从实奏闻,你怎么倒引诱她们为非作歹呢?应得何罪,你自去看来。”说时,将本日报纸并报告书一同掷了过来,安静生拾起说道:“臣妾正因这事想来面奏,今日早起先见了报纸,甚为诧异,当即切实调查,才晓得周姨昨日因为旧病复发,在床上睡了一天,始终没有起来。臣妾忙着核算女官的薪水用费,终日未曾放笔,哪里有工夫出计一步?”老袁道:“照你所说,难道他们侦探同访事的不约而同都是见鬼么?”安静生道:“事出有因,并非全假,臣妾调查到女官考绩簿,见有女官两名,正在昨天请假回去,一个名叫周黛云,一个名叫萧婉贞,或者她们同去听戏,外人因此误会,或者她们竟有自称宫眷的事,都是有的,容臣妾查明,再行严惩示儆。至于这班侦探,本都是捕风捉影,陛下原许他误报查实,也不加罪。讲到报馆的话,大半随意捏造,十件事不过有一件真的,如何能算数?近来为着反对帝制,叙起打仗来,总是说官军失败,乱党胜利,描画得如同亲到战场一样,难道陛下也信他么?总之臣妾受恩深重,虽粉身碎骨,不能图报,纵然愚昧,尚有一线天良,如何敢做出不法的事来,自取罪戾呢?臣妾心里除了陛下之外,更不知有第二人,或者因此之故,致招同人妒忌,设法陷害,全靠陛下圣明鉴照。倘若陛下也疑惑起来,臣妾只有一死表明心迹了。”说明眼泪仿佛断线珍珠,忙用手帕掩住,老袁见她说了半天,珠喉呖呖,似莺啭乔林,此刻更加梨花带雨,已不胜怜惜,忙用手扶起道:“女官敢在外面招摇,平日难保没有放荡的事,我们也该加意整顿,这事我便托了你,再加派洪姨亲身督率,从此不许她们自由出入。周黛云、萧婉贞两女官,既犯嫌疑,当即革职,不许再进宫门。”安静生谢恩下去,可怜周萧两女官睡梦里也想不到,无端忽被开除,哪里敢分辨,只得卷了铺盖回去。

安静生反借此大作威福,从中取利。有了贿赂的依然出入自由,否则一言一动都受监察,还要翻箱倒箧,详加搜检。有些平日与安静生不对的,更可假公济私,栽赃诬陷。

这天晚上,禀明洪姨,带了几个爪牙,仿照红楼梦里王善保家的搜检大观园办法,等到夜深人静,猝不及防,将女官处东西两面的门先用铁锁关牢,然后逐号搜查。果然不到一小时,已搜出许多违犯物品,无非与外间男子往来的情书,以及淫书淫画之类。安静生便取出怀中记事册来,一一记了姓名,好去销差。及至走到第四十二号房里,这女官平日最善逢迎,对于女官长逢时按节都有馈献,自然格外关切,此时不过虚应故事,安静生略一张望,便想带着从人出去。无意中略一回顾,见这女官神色张皇,周身抖战,安静生方诧异起来,想起不久曾发生过一件炸弹的事,干系太大,这却未便包庇。重又走入室内,一眼看见床帏摇动,又似有人喘气的声音,情知有疑。事已至此,只得命人将电灯移照,乃是一个男子蹲伏在内,安静生反吓得倒退了几步,早见那女官跪伏面前,痛哭流涕,那男子也出来跟着跪下。问起姓名,才晓得是府里的缝工,余事也不必细问,命人去叫了两个值夜班的卫士进来,将一男一女严行看管,先去回明洪姨。

次日便会同开了一张名单,自然是这四十二号女官为首,其余抄出违犯物件的,约共五六个人,再加上平日怨恨的几个,也捏造了证据,一并开在单内,呈候御览,安静生自认督率无方,请加惩处。老袁看了,批冷将首列女官连同缝工,即日枪决,其余均斥逐出宫,永远不准更名复充。老袁又故意摆出威严,命将安静生革职,洪姨再三替她跪求,说从前事权不属,也难怪她,此后若再疏忽,两罪并罚。老袁也就令罚俸三个月,以观后效。从此女官起居动作,皆须听她的号令,书信也要受她检查的,安静生的权力,反比前更加大了。

再说受枉被斥的女官,内中有一个浙江杭州人,姓于名浣芝的,年纪只有十七岁,曾在女子中学校毕业,生得貌比西施,才过道韫,祖父均为前清显官。浣芝生长都门,已与同乡王氏子订婚,因男女均尚幼小,尚未过门,于父故后,因家计萧条,正在为难,听说总统府有延聘女中的话,于母便叫她报名入选。

浣芝生性高洁,又自恃才貌过人,这种女官长,哪里放在她眼里,因此安静性怀恨在心,总想设法中伤。无奈府中自于夫人以下都器重浣芝,连充要职,无法摆布她。这回趁搜查机会,便用莫须有手段,排挤出去,浣芝自念得失,本不足介意,但名誉乃女子第二生命,叫我怎样对未婚夫呢?越想越恨,回到家中,当晚即解带自缢而死。她母亲不过抚尸恸哭一场,在这恢复帝制时代,哪里敢望昭雪呢?

闲话休提,且说老袁自从派出各路攻打云南贵州军马,终日在宫中盼望捷音,无奈几次接到前敌的电话,都不能得手,而且滇黔的护国军,渐渐向川湘边界进发,因此又须分兵抵御。

陕西将军陆建章竟遭陈树藩驱逐,通电独立。其途长江一带,江苏冯国璋,湖北王占元,湖南汤芗铭,虽然没有反抗的明文,都声言不出一兵一矢,严守中立态度。

只有浙江将军朱瑞左右为难,要想脱离中央,怕老袁果然做了皇帝,失却开国元勋机会;要想拥护老袁,又怕四方响应起来,帝制一倒,贻羞天下。岂知在他踌躇不决的时候,夏次严、童葆暄、吕公望几个师长,已经议定独立日期,谋攻军署。

朱瑞先有所闻,为救急起见,只有预先独立一法。当下把参谋长金华林等一齐请到,开了个秘密会议。岂知金华林大不谓然,说是将军身受今上厚恩,还没有报答,今日身为一省将军,又封了侯爵,富贵已极,皆出今上之赐,何必跟着他们不识时务的人捣乱呢?朱瑞道:“我难道不愿坐享清净之福?无奈现在四面楚歌,越逼越紧,若不与他们一同串这出戏,眼看我这位子就要不保了,这如何使得?”金华林道:“既然如此,却有一法,将军现在大权在手,只要给他个迅雷不及掩耳,先解除了他们兵柄,他们还有甚能为呢?”朱瑞道:“他们如果反抗呢?”金华林道:“上海近在咫尺,只要电致杨镇守使,叫他把第四第十两师调来镇慑,还怕打不过他么?”朱瑞还恐不妥,又要去请巡按使屈映光来,和他商议,金华林忙阻止道:“此事慎须秘密,此时宁可少一个人晓得最妙,巡按使乃是管理民事的,事后知照他也不为迟。”朱瑞笑道:“我与屈公乃是总角至好,现在同官一方,宗旨又复相同,岂有不说知之理?”当命人将屈映光请到。

岂知映光为人素性狡猾,当此争权夺利之时岂肯再顾友谊?听了朱瑞的计策,深恐浙江必然扰乱,我这饭碗还能保住么?心想最好如此如此,我这地位便可稳固了。主意已定,面子上却极力赞成,说将军保安两浙,真不愧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朱瑞大喜,当留他在署中便饭,并邀参谋长副官长等作陪,正在灯红酒绿,觥筹交错之际,忽听得辕门外人喊马嘶,火光照耀,大家都吓得面面相觑。正是:只道运筹能决胜,岂知杯酒伏危机。

要知有何变故,浙省如何独立,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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