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者疑吾言乎?此物即在上海。

爆竹一声除旧,桃符万户更新。俗例往来贺岁,谓之拜年。我既在世俗之中,便未能免俗。况且年下事忙,所有各知己朋友,都违教许久了。此时新年多暇,借此访访知己,谈两句知己语,商量些借小说改良社会之法,也未为不可。谁知世俗还有一个成例:凡是来拜年的,一律挡驾不见,任是知己朋友,亦是如此。我走了几家,都见不着人,不觉十分怏怏。便打算回家,寻那除夕吃不完的屠苏酒,到醉乡深处,乐他一天。

行行去去,去去行行。走过一家门首,看见鲜红的门联,写着“恩承北阙,瑞霭南天”八个大字,旁边还有朱红漆的“李公馆”三个字的牌子。我忽然想着这李公馆的主人,也是我的朋友,不过不十分知己罢了。既然过他的门口,不免也去敷衍敷衍,尽尽世俗之情。想罢,正要去叩门,忽然听见叱喝之声。抬头一看,两个家人打扮的在前,一乘绿呢大轿在后,就在李公馆门首歇下。轿中走出一个人来,反穿着紫貂马褂,戴着貂皮大帽,红顶花翎,脚登粉底乌靴。原来不是别个,正是李公馆主人。我回避不及,彼此相见,大家一揖,各说些恭喜升官发财的套话。那主人便让我到里面去坐。我本来走得乏了,乐得借此歇歇,便随了主人进去。彼此又是一揖,分宾坐定。仆人送上茶来,又端过果盘。

我坐定之后,四面一看,只见花厅正面靠里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紫檀雕花的木龛,龛里挂了一幅大红缎子平金的小幔;龛前面供着一盆水仙花,花前面放着一座古鼎,鼎里面烧着檀香;两旁明晃晃的点着一对堆龙凤的花烛。不觉暗暗称奇:“若是祖宗、菩萨,何以供到花厅上来?若不是供的祖宗、菩萨,何以又焚香点烛?”左思右想,莫名其妙。

我正在呆想之时,仆人又送上点心来,主人便让我吃。我略略吃了些。主人不知有甚么事,到外头去了。看官,我此时因为狐疑不定,说不得不文明的事,也要做一次了。看见无人在此,我便走过去,把那大红缎子小幔揭起一看,不禁扑嗤一声笑了出来,几乎要放声大笑。仍到原处坐下。一会儿,主人又进来了。我尽力忍着笑,与主人应酬。怎奈这个笑是从肚里笑出来的,总忍不住。我此时要想把愁苦的事想点出来,便可把笑压下去了。谁知此时任凭怎样想,只想不出愁苦的事来。只得咬着牙,屏着气来忍。主人已经有点觉着了,因对我说道:“你莫非笑我紫檀龛里的东西么?”我道:“我正要请教,供的是甚么菩萨?”主人道:“说起来话长呢。”说着走过去,撩起那小幔给我看。

我此时见他十分正经,倒不笑了,急于要听他的缘故。因又问道:“这是那里来的?何以这般恭敬供养起来?”主人道:“前年不是朝廷派了五大臣出洋考察政治么?大凡出洋的人,在外洋总要买点东西回来,何况他们钦差呢!五大臣回国之后,有一位放了南省的封疆,正是我的顶头上司。这位封疆在外国买回来的东西不少,逢人便送。送了某抚台一个金表,送了某军门一个八音琴,送了某道台一个金刚钻戒指……这都是彰彰在人耳目的。他到任时,我到省里去叩喜,他老人家说道:‘李某人,可惜你来的迟了,我在外国带回来的东西,都送完了人了。’又想了一想,说道:‘还有一样东西,送给你罢。’说着,就叫底下人拿了这东西来,当面赏给我。我们做官的人,上司便是父母,父母赏的东西,怎敢怠慢?所以我捧了回来,便叫人量好尺寸,定做了这个紫檀龛子,与及那红缎幔帐,恭恭敬敬把他供起来,天天焚香供奉。因为新年里,每天又加上一对蜡烛。我每天起来,洗过了脸,便先到这里恭恭敬敬作三个揖。我见了他,就犹如见了上司一般了。”

我听到此处,不禁又是扑嗤的一笑,连忙忍住,辞了出来。走出他大门之后,我便放声大笑,一路笑到家里。路上的人看见我笑得这么利害,只怕还说我发痴呢!

看官,说了半天,你道他那上司所送、他所供的,是甚以东西?原来是外国人撒尿的一个洋瓷溺器!你想,溺器是何等龌龊、何等下贱的东西,平白地捧到桌子上,藏在紫檀龛里,香花灯烛供养起来,还说见了他犹如见了上司一般,这溺器可不是平步青云了么?他便平步青云了,我的肚子可笑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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