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狱在城之中,占地甚广,方约哩许。四周围以高墉,矗入云际,以灰色巨石为之,坚厚如城郭,上有女墙。兵士荷枪,日夜逻守之。每夕,天色黑暗,微星闪闪空际,四无人声,唯墙上黑影,直立如鬼魅。行人偶过,虽壮夫亦股栗不止。狱前,则以铁甲包㭴木为扉,上施巨钉,环上了鸟,粗如儿臂,涂以玄漆,色黝然。狱门恒掩不启,惟囚车 来,则一启户。车状如槥,以木板为箱,中置囚人,丑瘠无复人状,牵曳而下,如贯鱼然,或五或十,日恒有至者。向门内望,唯见萧杀之气,阴阴如鬼国。有时亦似羊栏,众囚杂沓而入,屠人以策指挥,各归其苙,咸觳觫奔赴,戢戢然勿敢少违。

狱之中,规模广大,气象森严。有囚室,有广庭,有兵房,有明窗净几之狱官室,以及种种应有者,一切俱备。其宏壮之状,虽大学不是过。其中囚人可数百,或以大辟,或以髡钳,或以笞扑,或以赎,五等亦备。逮狱定,乃为分配。一日之间,或出或入,狱卒奔走无暇,黑索锒当之声,杂以步声锁声,囚之呼声,与吏之叱声,亦终日不绝,如五都之市焉。

狱室栉比,式似蜂房,各自为巷不相通。巷各三五室,近口之室,以处死囚,以便于视察也。室外有廊,廊尽守之以兵。室方数尺,以巨石作墙,与地平作直角,或以规木列为排,木径五六寸,如鸟笯然。地铺以砖,高于廊者以寸,湫湿多生莓苔。屋隅藉草,为囚卧榻,常年如是,无间冬夏也。室中无窗,唯近廊一面有一xiao穴,横约容四指,长可五寸,相交作十字形,以通呼吸。夜则有狱卒掩之,加以铁桁。屋之顶,穹然作员形,色甚黝暗,蛛尘四垂,如挂璎珞。室中陈设,除槁束外,有一苍色之瓦壶,置地上,为饮器。余则傫然一囚而已。囚入其中,如在窀穸,鲜得出者。嗟夫!邱垄中人胡能自辟其户,则亦长与此终古而已矣。(邱垄中人二句,为嚣俄之语。)

上所言,狱之内容也。狱室之外,则有附属之工场,有黑牢,备种种刑具,如紧衣,如立枷,以备惩治,有病室,设医药以备治疗,其用殆主宽猛相济也。顾黑牢之人时有,而病室常虚。岂诚囚之善梗化而勿能病欤?是不可知。然是中囚多死者。

一年中之处死刑者,莫可计,而瘐毙者亦与之埒。

狱广且大,其工为全郡冠。郡之工,于狱外唯神社,顾神社亦就废,而狱方日新,岁加葺治,益益扩张。二者之外,则民居而已,低檐矮屋,遍于陋巷,狗盗鼠窃,恒出没其间。巡捕二三,严以逻察,见辄捕致之狱,罚为工。由是狱中之工徒日以多。

罪人工作,日十六时,月三十日,年十二月,勿得少休。茹苦而满期,与以券纵之去。欲为工,而人辄勿纳,造户求佣,闭门不听。饥且寒,不得已,渐攫市中物,则复捕之,而判之曰再犯,益以苦工。人勿能堪,强者穴墙,去而为盗,杀人越货于林薄中,又百计侦获之,而杀于市以为常,以为除暴而安良也。

郡中人无勿知狱名者,震惊之,而相率名之曰“坟”。

然而坟之中,则益勿暇给,囚车往来无停趾。锒铛之工,至增其值。捕兵侦探,潜踪窥伺,目光如野犬,炯炯然欲抟人以食。捕务益忙,小学教师,踯躅无所得食,至走为狱卒以求存活。而新闻记者,亦唯侦伺是中之事,论列为文,无不斐然成章,朗朗可诵。其言盖曰,“此狱治安之机关也。”

其时,郡中牧师亦益忙,终日奔走,为人忏悔,而宣教不得暇。

民生困苦,难以得食,人多瘦如枯腊。然唯土地饫人肉而草常肥。

述者曰,“嗟夫!人世之有狱也,人徒知斩其曲几,而不知几非自能曲也。彼投闲其教师而任之以狱吏,民如之何其不死也。嚣俄有言曰,‘黔首,此一问题也。然使播之溉之,终且进于佳谷,胡待锄而去之耶?自非然者。以今所为,吾民之元,被刈如秋瓠者,得勿泰多也欤?诸君试黜此八十人之刑吏,以其俸供教师,当可得六百也。’

彼又曰,‘罪恶犹疾疢也。下民多罪,汝胡勿以医师来?屑刀圭之乐,以涂铁火之创,则愈矣。’其言甚挚。然治狱者胡知是?则亦执行之,仍其旧贯,而自居于庸医而已矣。庸医固惟能杀人耳!”

此上所言,吾非甚言其恶,殆不过其本相耳。读者试思狱宁有善状者?其名曰“坟”,盖当也。而阿番即囚是间,其状可想,盖其去墓亦正近耳。

阿番入狱,处于死囚之第一室。其坚固不下于古罗马之斗兽场,为状亦类瓦壶。门外一兵,日夜立守,目如狞犬,注视不少瞬。顾阿番不为动,惟思此甚似叔家之老跛狗也。终日枯坐,兀然如木偶,初尚不耐,继亦安之,无复苦恼,恬然自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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