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番居于狱中者,计有二月,睡余则坐,状至萧散。有时凄然而思,顾亦勿恒。阿番叠经祸患,无可告言,其悲感之情,久而至泯其用。今何思者,彼盖忆其死母耳。想当时居暗淡村中,虽景至单寒,而依母而居,终胜于流离无着。当日母教谆谆,励以将来进为善人,而弥留之际,尚恳恳不忘,惧或颠越于歧途。今何如者?未及十年,竟尔变迁至此。良家之子,降为奴厮,究之天意不常,蕲至每下愈况,以窃而囚,复迫而杀人,人事宁有可论!使地下有知,死母闻之,不知当如何悲感。然而世途困苦,胡能久留,则此次虽决为大辟之囚,而得速脱尘缘,亦宁非幸。即鬼趣迷沦,当亦不过如斯而止耳。憧憧思虑,为絜其短长,复胡为者!

思至此,亦不复思矣。回首四顾,室中洞然,殊不见物,即天色日光,亦黯然无色。曲肱假寐,则梦境迷离,多儿时事。方惝怳间,忽为手械所掣而醒,天已就夕矣。暮色苍然,益增黝暗。唯户外之兵,目光炯炯,相视不辍,如黑夜中之明星三五而已。

阿番独处狱中,初不与众囚伍。室门镇日静掩,衔以巨锁如兽圈然。他囚则否,以所犯较小,恒得聚谈,或微步庑下,铁锁之声,不绝于耳。时窥阿番之户,问起居,或作赠别之词,以调笑之。阿番勿为忤,惟笑应之。彼殆已悟道矣。凡人经忧患,每激而为畸行,辄以人世为仇,或则旷然无虑,神气萧闲,较人更为和蔼。其所以异者,良由于天性之有不同,而要之出于绝望之余,如不自觉者,则靡不同也。阿番为补靴老人之徒,其境界略同,而其行不类,始犹柏拉图之于苏格拉第焉。

无何,四月尽矣,阿番仍悠然处于狱中,如无所知。一日晨,方坦卧,门忽启,刑吏已入,语阿番曰,“若临命近矣,期在八时,得生者仅一点钟耳。”

阿番冷然语曰,“吾昨眠甚适。是殆无疑,吾今夜眠当更适矣。”

其时牧师亦至,为阿番忏悔,令自陈恶业,求天帝恕。

阿番拒之曰,“吾心无玷,勿须尔尔。吾曾为种种恶业,唯吾自问无惭,无待上帝赦我。我心可白上帝耳。”

牧师强之,为剪其发。发落盈寸,阿番拾视之,凄然曰,“吾今惟忆夏时,母尝为吾理此发,不图今乃如此!吾无他言,惟无以对吾母耳!”

已而狱卒亦入,出索系阿番手。阿番无言,唯曰,“重烦君等,请以此金置吾右手,吾感无既。”众如其言。此金盖即看护妇所与者也。阿番握金于手,遂安然而去,笑靥向狱卒告别。

至狱门,已有一人相候。其人狞恶而老,头秃无发,目光黄色如鸷鸟,是盖一老盗,曾手刃数十人者。见阿番出,张其髯狞笑曰,“小伴,汝同行乎?”

阿番曰,“唯。”

盗复仰天而笑,既而曰,“甚善。小伴,行矣,行矣,何滞为!胡羞涩作新妇态者!此行甚佳,唯被缚如豚,令我今日勿及食淡巴菰,为可恨耳!”言已,二人皆入囚车。铁扉砰然合,寂无声矣。

是日上午,阿番遂与老盗同弃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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