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以后,一对夫妇回来了。安妮一进屋里,便嫌家具村气太重,墙壁的颜色也不对。走到客厅,说客厅不时髦;走到厨房,嫌厨房不干净;走到那里,挑剔到那里。玉官只想望好里做,可是越做越讨嫌,至终决意不管,让安妮自己去布置。安妮把玉官安置在近厨房的小房间,建德觉得过意不去,但也没法教安妮不这样办,因为原来说定婚后是要分居的。

安妮不但不喜欢玉官,并也不喜欢天锡。玉官在几个月来仔细地打听安妮的来历,怀疑她便是那年被她小叔子抱走的雅丽;屡次要告诉她,那是她的骨肉,至终没有勇气说出来。婆媳的感情一向不曾有过,有时两人一天面对面坐着,彼此不说话。安妮对建德老是说洋话,玉官一句也听不懂。玉官对建德说的是家乡话,安妮也是一窍不通,两人的互相猜疑从这事由可以想像得出来,最使玉官不高兴的是安妮要管家。为这事情,安妮常用那副像挂在孝陵里的明太祖御容向着玉官。建德的入款以前是交给老太太的,自从结婚以后,依老太太的意见仍以由她管理为是。她以为别的都可退让,惟独叫她不理家事做闲人,她就断断不依。安妮只许给她每月几块钱零用,使她觉得这是大逆不道。她心想,纵然儿子因她的关系做了“党戚”,也不该这样待遇家长。

安妮越来越感觉到不能与老太太同住,时时催建德搬家。她常对丈夫骂老太太这“老蟑螂”,耗费食物讨人嫌。老太太在一个人地生疏的地方,纵然把委屈诉给人听,也没有可诉的。她到教堂去,教友不懂她的话;找牧师,牧师也不能为她出什么主意,只劝她顺应时代的潮流,将就一点。她气得连教堂都不去了。她想她所信的神也许是睡着了,不然为什么容孩子们这么猖狂。

还有一件事使玉官不愉快的,她要建德向政府请求一个好像“怀清望峻”一类的匾额,用来旌表寡妇的。建德在衙门,才干虽然平常,办事却很稳健。他想旌表节妇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玉官屡次对他要求找一个门径,他总说不行。无论他怎么解释,玉官都觉得儿子没尽心去办,这样使她对于建德也不喜欢。但是建德以为他父亲为国捐躯,再也没有更光荣的,母亲实在也没有完全尽了抚孤成人的任劳,因此母子的意见,越来越相左。

安妮每天出去找房子,玉官只坐在屋里出神。她回想自守寡以来,所有的行为虽是为儿子的成功,归根,还是自私的。她几十年来的传教生活,一向都如“卖瓷器的用破碗”一般,自己没享受过教训的利益。在这时候,她忽然觉悟到这一点,立刻站起来,像在她生活里找出一件无价宝一般。她觉得在初寡时,她小叔子对她说的话是对的。她觉得从前的守节是为虚荣,从前的传教是近于虚伪,目前的痛苦是以前种种的自然结果,她要回乡去真正做她的传教生活,不过她先要忏悔,她至少要为人做一件好事,在她心里打定了一个主意。

她要离开她儿子那一天,没有别的话,只对他说她没对不住他,以后她所做的一切还是要为他的福利着想。儿子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漫敷衍她几句便到衙门去了。儿媳妇是忙着找房子,一早便出门。她把几座神主包裹停当,放在桌上,留下一封信,便带着天锡,悄悄地到下关车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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