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四年间,予住南京丹风街不远之住宅区。每夜半自报社工作归,见受训市民,于街灯尚明中,辄束装裹腿,成群赴夜校操练,心窃慕之。因特于一二清晨往观其下操情态。至则灰色服帽之壮丁,束戴简洁,队形整齐,群集场上。每一口令下,持枪上刀,动作敏捷,宛如军人。且悉知其数,将达二十万名。私念一城之壮丁如此,全国可知。即此一事,将不患与倭人一战矣。及晨操即毕,壮丁散队回家,陆续互去其武装,一一验之,则其人也,非商店中持筹码算盘者,即街头肩挑负贩之流。平日视其行为,趋逐蝇头之利,若不足取。而其一旦受军事训练,则精神奋发,俨然干城之寄,人之贤不肖,孰谓为一定不移之局乎?有此一念,当日便欲取其若干人物以描写之,藉以示士大夫阶级。特以人事冗杂,未能如愿,而心固未忘其人也。二十七年予入川,而首都已失。闻倭寇入城之际,屠我同胞达二十余万,壮年男子被杀居多。则我当日所见去其扁杖竹箩束装裹腿以受训者,有若干恐不免于难矣!一念至此,心辄凄然。顾予又知此辈受下层社会传统习惯,大半有血气,重信义,今既受军训,更必明国家大义,未可一一屈服,若再令其有机会与武器,则其杀贼复仇,直意中事耳。云天东望,予固深深寄其祷祝焉。予何以知其然也?予于彼等平日私人行为,有以知之,此私人行为,即本书中所述之故事也。读者试思之,舍己救人,慷慨赴义,非士大夫阶级所不能亦所不敢者乎?

友朋之难,死以赴之,国家民族之难,其必溅血洗耻,可断言也。此书故事虽十九为予所虚构,而其每个人之性格与姿态,则予当年住丹凤街畔,有以摄印于脑中,今特融化为故事中之角色以使其逼真。是固写小说者之故技,大抵如此,非予独为之也。当予之有意写此故事时,实为怀念丹风街人,初意欲分为两大部:一部写肩挑负贩者之战前生活,一部则为战时景况。继予念南京屠城之惨,及市民郊外作游击战之起,不容以传闻幻想写之,遂决定先完成上部,每月写书一章,付上海发行之杂志发表。又以上海虽为孤岛,敌人犹得干涉之,则名书日《负贩列传》,初不欲敌人知为抗战之作也。写书将二年,未能毕事,而太平洋战起。上海既完全沦陷,予亦因之而搁笔。去冬清理残稿,友人取而读之,则喜甚。且日:此较君一般著述者别有风格,何不卒成之乎?书若在大后方印行,可畅所欲言也。予闻而意动,将陈稿校阅一过,自觉亦颇可用,乃更续书数章,使主角故事告一段落,并结束之于壮丁受训,而更名曰《丹风街》。以地名者,特重其地,盖犹欲能他日回归丹风街头,访其人面谈之,更写有声有色之一页也。抗战而后,予所写小说,恒不欲其与时代脱节,此书开端,初若与抗战无关,予今先说明其背景,更证以其人其地,则读者于其最后之一结也,亦复许典有所贡献于将来乎?

民国三十二年三月张恨水序于重庆之南温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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