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喘着气,听着自己心房“卜卜”跳动地把两只跑了三几里路酸得麻木了的腿儿一步步很费力地把整个困弱得就要躺下去的身体再由二层楼搬运到三层楼上去的时候,她那张大着的口和鼻子里忽然饱吸了一阵马桶所特有的很浓烈的臭味去。接着,那展开在眼前的长栏上,陈列着一个个的盖子半开着的红木马桶。差不多每个房间门口都放着一个。

她呼吸急促地没奈何把两条腿增加了速率,跑过了几个马桶后,向差不多临于中央的十六号房子里进去了。

推开了房门一看,里面空虚得一点声息也没有。照例,同宿的那三个同学是都出街去了。她走到自己的床位上便连忙把上半身横躺下去,手里拿着的一包东西也散掉床上。

茫然地让呼吸逐渐平息下去之后,把身子转侧了一下,不觉这样自语着:

“真累死了,又像去年病后般衰弱呢……”

勉强站起来,她把困得两脚热痛的破皮鞋除下,换上了残旧而把来当拖鞋用的陈嘉庚鞋,就势把身子运到桌子旁边的椅子上去。

一阵三月杪的春风,刚由栏前掠向窗子里吹来,她眼望着那微起波纹的帐子,茫然地四顾,落漠的情绪突地袭上心头,她冷峭地感到伤感的意味了。

“唉!”她再感到那可爱的苍白瘦脸的他已不在自己眼前了,眼前有的是萧索凄清的空间。

栏前再送来了一阵轻风,风过处,寂静得如同墟墓一般的空间,她只听着自己那贫血的心房的有节奏的跳动!突然,心头几阵酸溜溜的莫名的眼泪又浮荡在她眼眶里了!

“不,不伤感的!”她铁似的心里这样坚决着,站起来跑出去了。

循那长栏一直走去,她想到那同乡人的同学房里谈谈去。她们是两姊妹,大的和爱人看马戏去了,她在路上晤到的小的一定在房里吧。

她匆匆地跑到那里,看见房门紧紧地闭着,窗子也关着。她好奇地伏下耳朵,在门子的锁孔里静听时,里面是一些衣服磨擦的声息。她想,小的一定是洗身浴呢。但她那自己带来的浴盆却依然安放在门口。“是睡中觉的啦!小的哪一天不午睡!”她不想惊扰她了。“自己连睡午觉的福气都没有呢!这样寂静的……,怎么白天总不能入梦呢?越静躺在床上越是心头虚跳得呼吸急促地急闷着……唉!……”她呆站在同乡的门前,不想回去又不愿进去地茫然着。

她把懒散的眼光投射在楼栏尽处下面的一片郊野了。郊野上青得可以染指的麦苗正微微地翻着碧波,还点缀着那黄的油菜花儿。她生长岭南所不曾看过的柳絮,也飘飘荡荡地在她眼前飞来,沾着她的胸前。是“菜花黄柳絮飞”的时候了,她忽然忆起不知什么作者的两句新诗来。

渐渐地把眼光远望了去,到后来把它着落在苍茫无际的天末上。她陷在深沉的迷醉里了。但又渐渐地恢复了意识,伤感地觉到那个可爱的苍白瘦脸的他是不在身旁了……她再把意识完全恢复了,转身在房门上敲了几下。“哪一个?”小的在里面像突然给惊醒转来般喊着。她恨自己真的太多事了,找着那说不下去的小的做什么呢?自己为消除无聊却搅扰了她的春梦。她刚想转身回去的时候,小的已把房门开着了,露着一个红红的脸孔和迷醉的眼睛出来。“对不住,你刚睡着吗?……”她从门隙里看到一只穿着暗红色洋裤和黑皮鞋的男人的脚,连忙退缩了几步,“真对不住,不要扰你的好梦了,下次再来谈吧。”“我以为是哪一个呢……不进来谈谈吗?……”小的慌张着吐出这样的话,但她已赶快地跑开了。

“啊,没怪她不出街呢,一男一女地在里面谈情……他们真会享乐……”她不觉替他俩的谈情描想出种种的方式来,而眼前是一个个的红木马桶。

到了自己的门口了,她不想进去的,又循着长栏走到那会咏几首吴梅村诗的C的房子。C是四川人,她无聊的时候常常跑来叫C谈峨嵋山的风景的。

她扑了一个空,C的房门锁着了,她无精打采地再走回去。看着每个房门都挂着各式不同的西洋锁和放着一个同样的红木马桶,她想:她们都出去了呢,没怪娘姨把每天洗净一次的马桶摆成这一行列,马桶的臭味尽在蒸发着。她不得不走回房里来。

房里仍是布满着伤感的情调。她呆坐了一会,把床上早间带回来的那包东西珍重地打开来。

她未打开之先,就预感着里面是好吃的糖果了,是她临别时他暗暗地由抽屉中拿出来送给她的。果然,里面装着一只红透了的苹果、几块巧古力糖、一盒十支装的双喜牌香烟、四只鸡卵,还有……还有两枝可以拿在手里吃的连着小圆木杆的红色和橙色的杆头糖……她把这些一件件都孩子似的玩赏着,每件都细细地嗅着,拿起来又放下去的摸娑着陈列在桌子上,最后她两只手握着那两枝糖,沉陷在回忆中了。

元宵节那一天,她和他在故乡勉强凑集了些最后的少数的银子,漂泊到这黄浦滩上来。想把生活转变一下的她来G大学读些书;他想在上海靠文字为生的过着著作生涯的只不上两三天,他便病倒了。几天之后他好了,她又连接地病倒在两人租来暂时维持居住的亭子间里了。

他和她这两副被现社会制造出来的衰弱的身体,由岭南跑到这北国来,单薄的棉衣抵不住刀似的寒风后,便感冒了风寒了。她一连卧在行军床的被窝里过了几天,热渐渐退去了,但口里又淡又苦地难过着。客中不比在家,要一点酸梅陈皮之类的东西吃是没有的。她不住地对着那奔走于煮饭泡开水的他说着思家的话来。“眉,有好东西给你吃呢,不怕口淡了罢?”一天他由外面买了菜回来,手里还晃着那连一枝小圆木杆的橙色的糖给她看。

她接过来,孩子似的含着它,向他笑着说好吃。“我们×市不见有这样好看的糖果呢!你在哪里买来的?……”她由口里把它拿出来,握在手里玩赏着。

“我的孩子!看你这样大人了,还贪吃呢……这里要什么更漂亮好吃的东西都有着呢,等你好了的时候,我再买些来给你……”他吻着她的笑脸,把握在她手里的糖果塞到她的口里。“你也尝尝罢,甜里还有橙子的酸味呢。”她再由口里拿出来,送到他的唇上。“不,我不想吃,你自己多吃点罢。我看看你这样喜欢地吃着真可爱极了……眉,你瞧这里还有一枝呢。”她看他从那包着两只鸡卵的纸袋里再抽出一枝红色的同样的糖果来。

“啊!你买了两枝吗?……好,这一枝你一定要吃……”她更加欢笑起来。

“不,还是留给你等一刻吃的好。吃完了那一枝就吃这一枝好吗?眉,快点吃吧,不要尽握在手里看着……”他再在她病弱的脸上吻着她,也忘记自己是在寒雨霏微的客中卧病着,也把平日积在心头的过去和未来的种种悲哀烦恼在一时忘记了!……

有什么法子呢?带来的少数的钱交了学费和超乎预算的杂费之后,便罄无所有了。投稿碰了不少的壁后,他的靠创作过活的迷梦也醒转过来了。为了要得每月少数的工资来维持两人间暂时的生活,他不得不忍心送她到举目无侣的学校宿舍来,自己却撑着病弱的身躯,在忙着整天做讨厌的工作,还幸而是碰到了天大的机会呢。不然俩的生活途上又不知要如何流离转徙呢!……

那可爱的苍白的瘦脸没在自己眼前、身旁了,包围着自己的是怆凉的寂寥的氛围气。她两手尽量握着那两枝糖果,蒙湿的眼睛尽呆注着,她心头更酸溜溜地又是伤感起来了……

“呃?……不要想这些!”她略微兴奋地跳将起来,把手里的糖果放下了,却从纸盒里抽出一支香烟来。

燃上了它,她慢慢地让烟一缕缕从口和鼻喷出来后,忽地感觉身子有点冷,然胸口闷塞着,脑子也有点昏眩的。这是她每逢隔了些时没有吸烟而第一次吸下去所有的现象,但她仍很满足地再吃力地吸了一口,眼光随着游移飘散的烟丝飘去,终于着落在案上那架影片上去。

架上嵌着他和她的两个分开的上半身相,上面题着“青春”两个楷书。俩的圆满的脸上都表现着青春期所特有的幸福的微笑——像毫也没有梦想到此时此刻的伤感的微笑。这是俩在九年前中学生时代所拍的照了。她注视着它,眼光移射到它旁边的两只鸡卵上去。手里的香烟已燃去两三分长的灰烬了,但她并没顾到,——他屡次买给我的东西都含有意思的啦!我在校里每天吃着最低级的包饭他是知道的,他买叉烧肉给我、鸡卵给我……,不是想给我吸收点滋养品吗?唉!真是每食不见肉味呢……但是这于病弱的身体可有什么补益呢?即使健康了起来,也抵不住社会的压榨啦!……倒是他啦,可怜的他为我要每月不劳而获地白开销了他的工值的几分之几!看他桌子上的那瓶Palatal尽是剩余着小半瓶不让它空,他还怕以为我不知他的苦心呢。唉!这个圆脸和现在他的苍白的瘦脸……!她不能抑住伤感地爆发了,眼里忽然滚下一滴眼泪来,恰掉在包着糖的花纸上面。

心头不住酸溜溜的,泪珠竟接二连三地滚下。脑根有些胀痛,也感到夹着香烟的两指之间快要燃尽的灼热了。她有些清醒地又重重地下了一个决心,把香烟的足够半寸长的灰烬敲去了,这样地自语着:“不,不要尽伤感了!真懦怯呢,自己的心情都不能克服吗?……”她伸直了一下身子,猛吸了几口烟,站起来把残烟抛向窗外去。眼送着它那红红的一点火星向下面降落去之后,又茫然地坐下来。

她年来薄弱的伤感情调,跟着她的衰弱的神经,成平行线地展开着了!从前铁般的热感渐渐销熔成沉着的愁闷和烦恼了!她想:这般弱的心情完全是生理所赐与的啦!

她再把桌上带来的东西都一件件收贮在那只旧饼干箱里,坚决地从桌子上抽出一册课本和英汉字典来,掀开了它想读下去,但忽而她又转了念头了,——呃!我真不该再埋头于这些讨厌的可憎恨的课本上了。自己既然觉悟到这些书本都替压迫自己者增高和巩固他们的地位和思想而产生出来的知识,自己何苦还想多迷恋它这两三个月呢?……她自入学以来,环境把她对所谓高等教育的贪欲完全醒觉过来了。她在校里所得来的刺激除掉对那专以造就贵族阶级为目的的学校,那班灌输着害自己的学识的教员们,和那些每早上捧着厚厚的洋装课本,坐在富有弹性的自用黄包车上,一面预备功课,一面让身子舒适地给喘着气的车夫拖到学校来上课的同学们的憎恨和厌恶之外,只有在上落课时拥挤于群众之中,看男同学的漂亮的西服和光滑的头发,女同学的一堆堆给裹在艳丽单薄的旗袍子里所突出来的肉感丰富高耸着的臀部的摆动所感动的滑稽材料了。她痛悔这一次失败的计划,她对中国现有的教育根本灰心,她更苦闷着自己不劳而获地白白消费了那苍白的瘦脸的他的劳苦得来的工值的几分之几!

——应该赶早工作去了,让他可以多得点剩余的工值来稍微满足生活上的必需啦!自己真该死极了,怎么不早点舍弃这毫不足恋的什么大学生生活呢?干!干!明天不要上课了,就和他说明这决心去吧。自己这样神经心脏都衰弱的人读不上一个钟头的书本就会头疼欲裂的,就使要求真正的学问还能够吗?真正的学问还是让给那先天丰足、未到社会去的学生们研究去吧!像这样一面紧抱着抽痛的头部用功,一面心里又给眼前和下学期的种种生活问题困住的人,还在迷恋着这样可憎恨的学识,那真再滑稽也没有了!……干!明天离开这里了,找工作去了……她毫不踌躇地把面前的课本和辞典狠狠地关起了,丢到那堆高叠着的书本上去。

——干!……明天,决定在明天……!她兴奋地站起来了,自己感觉心房又是“卜卜”地跳动着。

——可是,要找什么工作呢?……有什么工作可给我做去呢?……她绕着圈子走着的两只脚突然停住地呆了起来,颓然地坐到椅上去。

她又忆起早间和他谈论着的对话了。

她下学期是再没有(他是不愿)整百块的银子可以交给那肥如白猪的学校会计员了,而这人地生疏失业和无聊的青年们充塞着的S埠,也当然不能给她找到稍微相当的职业的。所以每当她和他有罕逢的晤聚的时候,俩的以后生活问题便成了谈论的中心点了。

“做劳工吗?就使小资产的读书人性质能完全除去,而顶重要的‘气力’问题却不能应付呢……”

“对于创作卖稿这条路径完全不通了吧?……”

“就使你有多大的毅力来强忍着给三次五次退回稿子来时的失望和所受的侮辱,你也没有那样余剩的邮票费和精力呢!……文学界的黑暗正像其他各界的有加无减,这一条是绝了心罢,还提它……!”

“那么回故乡去找小学教教,仍旧过着那从前忍不去的生活罢!……”

“故乡留着两个教书位置给我们吗?上学期呢?唉……你想就明白了!”

“再在故乡找些什么机关类的职员做做罢……不过……”

“那比教书更难了。眉呀,我们还用漂泊到这里来吗?我们这样不会适合现社会,不会交结权贵的……”

“一切都是现社会的畸形制度害得我们走投无路啦!好,克呀!就是能够在高压下呻吟着,以延残喘,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不如不希求一切的职业了,起来干这根本的社会改造的事业吧……”

“总是孩子气的眉啊!我们何曾不想这样做呢?但是请问你要怎样入手做去呢?第一步,就只第一步:两个饿着肚子的男女……我们是不能不暂时低头以适应自己的生存的……而最要紧的就是要紧抓住自己的真正的社会思想,跟着时代进行,不要使它给外界的侵掠所销熔了;同时努力地对同阶级的同志们宣传,将来同志一多了,我们就可以不孤另(零)地干下去了……”

“但这理论也是适应于理想上的……好,克呀,不要谈这个终无解决的问题吧。我特地带了针和线来,你的破袜子拿出来给我罢……”她看那苍白的瘦脸上浮着了兴奋的红晕。

“真不要谈了,每回都……这个学期还有两个足月的时间好在校里寄托着呢,你安心地多读两个月的书吧!……租屋问题、职业问题……不要管它罢……”他苦笑地安慰着她。

“……”

“……”

——啊,啊!难道天地之大,我真找不到一件可以做得的工作吗?……两个月,只有两个月,端午节一过了,学校也不客气地关了大门,十八块钱的宿费权利便宣告断绝了。那时,请问那时要到什么地方寄居去呢?亭子间,最低限度的亭子间也要五六块钱一月啦,自己没法子赚钱,难道叫他连饭都不用吃地单给我一个人白消费去么……

——啊,自己这个时候还住着高耸着的洋房子的宿舍,读着每本足值一个月的房租的洋装书吗?太滑稽了!太滑稽了!……

“小姐,嗳唷!自家一个怎不看影戏去呢?……”多嘴的娘姨把红木马桶挪进来后,还为她揩着两星期一次的地板。

她没有答应地跑到栏外去让她揩着。

——自己现在还过着小资产的要人服侍的生活呢,真不该了,说不定两个月后自己也变成娘姨,给人家揩地板啦,在这里人地生疏的谁知道?……其实,她们娘姨每月所入的工值并不会比在故乡当小学教员的我们减小呢,生活尽可以维持了,而工作怕还要写意点吧……虽然要受雇主的气,但不比着要替校长校董们做走狗拍他们的马屁的苦况更减轻吗!……好!让我来帮她揩着罢,先学学看吧……她倚在栏上眼光尽量跟着弯了身子的娘姨的一左一右的手势而转动,好几次想叫她站起来给自己揩去,但终于克服不来自己这小资产所残留的自尊,她暂时给落寞的春晚的轻风所陶醉了,让眼前所有的情调征服了纷扰着的。

“干净了,小姐……”娘姨把两只通红的手腕提着一大桶污水出去了。她跑进房里来后,脑里又给适才未解决的问题所盘固着,早间伤感的情调一变而为烦躁的了。

那苍白的瘦脸的他,既不在身旁可以给她发议论、发牢骚,互相对这问题重复地讨论着,她只有让心房跳动地呆坐在纷扰里!

——啊,还是创作罢,创作罢!……眼光偶而射向案上那本×书局出版的在现文坛上几夫(乎)没有人注意到的半月刊上去,她又兴奋的心里闪上创作的念头了。她曾经得了朋友某君的介绍,发表了一篇小说在这半月刊上,拿到了几块钱的稿费的。但只有那一次编辑先生算是敷衍了×君的情面。以后,任她再寄上了几次自问比第一次还要好许多的作品去的时候,他不但不给她发表,还理也不理地等她索了三五次才把报纸包了堆积着的一大卷原稿退回来给她。她那几次挂号寄上的邮票费的损失足足占了第一次所得到的稿费的五六分之一(那是她还在岭南未到S埠来的),还受了很多期待和失望的苦恼!现在她到这里来了,可以直接把原稿再送到书局去了,厚着脸皮再做最后的尝试吧。倘若编辑先生怜而不致拒绝它那每千字一元的稿费,总有几块钱可以维持一个月的房租吧……

——我们只要达到目的,不怕侮辱了。啊,啊!来S埠的目的不还是想领略各种故乡所没有的刺激么?那血汗给肥白的外国女人吸吮了的工友们,那巍岸壮大的资本建筑物所投在车马纷嚣的马路上的阴影,那舞女的腿,那漂泊无聊的各种各样的人……这些,这些不是很好的材料吗?创作啊!……创作啊!让这些刺激和情感表露出来吧!……她兴奋起来了,心房又“别别”地剧烈地跳动着……她感到创作热了!忙从抽屉里抽出月余不见面的原稿纸来。

——抽上一支烟吧。她兴奋地燃上了火柴,狂吸了几口又幽幽地想着过去和他同居的时候,在那只旧方桌上各据一方,各人努力地埋头写作,偶而眼光互相接触到而微笑的幸福了。现在呢,那可爱的苍白的瘦脸已不在眼前身旁了,而那时所努力写作着的作品也一卷卷地堆在破藤箧里,拥挤得她的棉袄都没有位置呢!……

她眼跟着游移缥缈的烟丝,兴奋的心情有点平息下去了,失望和茫然渐渐从平铺在眼前的原稿纸上幻将开来。也只坐着让烟丝从鼻孔中纡徐地喷出。

——真不要这样子茫无头绪了。写,写下去!写好了不能发表就留给自己和他欣赏吧!创作……为艺术而艺术吧……横竖书既不愿再读,工又一时找没有到手……,满足了自己的创作欲才打算生活问题吧……她再兴奋起来了,把钢笔饱蘸上了墨水。

——脑里所有的题材太繁多了……那个独轮小车夫的给汽车轧断了腿……那女工的姘夫……江先生的家庭……同宿舍G的时髦女学生生活……表现革命热情的……描写小资产阶级的心理的……这个时代要觉醒人们的,是描写被压榨者惨酷的生活呢?……那个车夫的血泊中的断了的腿……她真是兴奋起来了,自己感到心房像要跳开躯壳般腾跃着。

——呵呵!不然不然!还是表现伟大的革命精神吧!朋友A的为革命牺牲真是可歌可泣的一段材料呢。唉!……她陷在难决的纷扰中了,究竟是采取哪一个材料好呢?从前和他对面创作的时候便可以抬起头来叫他代为取决的,但现在苍白的瘦脸没有在眼前了。

——不要给那些所纷扰着了,就把自己现在这样的心情环境描写一下不好么。自己给压迫着的生活和小资产遗存着的行为心理尽可以做材料了……好!就决定这样写下去罢……!她又狂吸了几口烟。

——呃?这样写下去又是自己无聊的诉苦状罢了!有什么意思什么内容呢……?他不是说以后不要像一般作家般以自己无聊的生活实际把来赚人家的同情吗?……呃……她把原稿纸上已经写上的“她”字涂去了,脑里又给那些无系统的材料纷扰着。

寂静得如同墟墓的长栏上,突然地远远传来了“达达”的高跟鞋的声音,她的注意力给它吸住了。房门响处一阵脂粉香浓烈地扑上她的稍微张开的口鼻,三几只裹在薄如蝉翼的透明的丝袜里的大腿浮动在她眼前了。“哎哟,真想睏啦,眼睛酸得来……”两个同居的一踏进来便高声喊着,接着是一阵嘻嘻哈哈的笑谈:“Mr李,Mr刘……Miss朱……You had sweet kisses……惠罗公司……旗袍料子高跟鞋……”她俩正叽里咕噜地谈笑着,鞋声响处,邻室同学又应和着交谈起来了。

——糟了糟了!……不能创作下去了……她知道她们是由电影院回来的,非等到吃完晚饭后不再出去的了,即时整个的房间里不啻开了几个留声机唱片,叽里咕噜地喧哗谈笑起来了。

——把时间错过了。唉!不能写下去了……不知做什么事好呢。在她俩高唱着“毛毛雨”的欢笑声中皱着眉苦闷的她,呆呆地对着面前的原稿纸出神。

她只感着自己别别地跳跃着的心房,伤感的暗影又偷偷地袭上她的心来了。她再幽幽地跑到房外去的时候,眼看长栏上暖和的落日恰射着那些红木马桶在发出微弱的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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