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批:此回始入宋江传也。宋江,盗魁也。盗魁,则其罪浮于群盗一等。然而从来人之读《水浒》者,每每过许宋江忠义,如欲旦暮遇之。此岂其人性喜与贼为徒?

殆亦读其文而不能通其义有之耳。自吾观之,宋江之罪之浮于群盗也,吟反诗为小,而放晁盖为大。何则?放晁盖而倡聚群丑,祸连朝廷,自此始矣。宋江而诚忠义,是必不放晁盖者也。宋江而放晁盖,是必不能忠义者也。此入本传之始,而初无一事可书,为首便书私放晁盖。然则宋江通天之罪,作者真不能为之讳也。

岂惟不讳而已,又特致其辨焉。如曰:府尹叫进后堂,则机密之至也;叫了店主做眼,则机密之至也;三更奔到白家,则机密之至也;五更赶回城里,则机密之至也;包了白胜头脸,则机密之至也;老婆监收女牢,则机密之至也;何涛亲领公文,则机密之至也;就带虞候做眼,则机密之至也;众人都藏店里,则机密之至也;何涛不肯轻说,则机密之至也。凡费若干文字,写出无数机密,而皆所以深著宋江私放晁盖之罪。盖此书之宁恕群盗,而不恕宋江,其立法之严有如此者。世人读《水浒》而不能通,而遽便以忠义目之,真不知马之几足者也。

写朱仝、雷横二人,各自要放晁盖,而为朱仝巧,雷横拙,朱仝快,雷横迟,便见雷横处处让过朱仝一着。然殊不知朱仝未入黑影之先,又先有宋江早已做过人情,则是朱仝又让过宋江一着也。强手之中,更有强手,真是写得妙绝。」

当时何观察与兄弟何清道:“这锭银子是官司信赏的,非是我把来赚你后,后头再有重赏。兄弟,你且说这伙人如何在你便袋里?”只见何清去身边招文袋内摸出一个经折儿来,指道:“这伙贼人都在上面。”「奇绝之文,匪夷所思。」何涛道:“你且说怎的写在上面?”

何清道:“不瞒哥哥说:兄弟前日为赌博输了,没一文盘缠;有一般赌博的引兄弟去北门外十五里,地名安乐村,有个王客店内凑些碎赌。「何涛骂兄弟好赌,不谓贼人消息却都在赌博上捞摸出来。看他逐段不脱赌字,妙绝。」为是官司行下文书来:著落本村,但凡开客店的须要置立文薄,一面上用勘合印信;每夜有客商来歇息,须要问他‘那里来?何处去?姓甚名谁?做甚买卖?’都要抄写在簿子上。官司察照时,每月一次去里正处报名。「闲闲说出一件事。○写何清口中一时说出数事,事事如画。○可见保甲之当行也。」为是小二哥不识字,央我替他抄了半个月。「又闲闲说出一件事。」当日是六月初三日,有七个贩枣子的客人推著七辆江州车儿来歇。我却认得一个为头的客人是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又闲闲说出一件事。」因何认得他?我比先曾跟一个赌汉去投奔他,因此我认得。「一件事中间又说出一件事。○亦从赌上认得。」我写著文簿,问他道:‘客人高姓?’只见一个三髭须白净面皮的「明明是吴用。」抢将过来答应道:‘我等姓李,从濠州来贩枣子去东京卖。’「以吴用之智而又适以智败,世界之窄,不已甚乎!」我虽写了,有些疑心。第二日,他自去了。店主带我去村里相赌,「又闲闲说出一件事,又从赌上来。」来到一处三叉路口,只见一个汉子挑两个桶来。我不认得他。「一个我却认得,一个我不信得,妙妙。」店主人自与他厮叫道:‘白大郎,那里去?’那人应道:‘有担醋,将去村里财主家卖。’店主人和我说道:‘这人叫做白日鼠白胜,也是个赌客。’「亦从赌上出名。」我也只安在心里。后来听得沸沸扬扬地说道:‘黄泥冈上伙的贩枣子的客人把蒙汗药麻翻了人,劫了生辰纲去。’我猜不是晁保正却是兀谁?如今只拿了白胜「只拿了白胜,只拿了晁保正,只拿了姓阮的三个,文字逐节传替而下。」一问便知端的。这个经折儿是我抄的副本。”「一段话说出无数零星拉杂之事,事事如画。却仍收到经折。」何涛听了大喜,随即引了兄弟何清迳到州衙里见了太守。「何涛具报,拿了白胜,知府将晁盖等声名(申明?)朝廷,作乱自白胜此处而起。」

府尹问道:“那公事有些下落么?”何涛禀道:“略有些消息了。”府尹叫进后堂来说,「叫进后堂则机密之至也。机密之至而晁盖仍走,则非宋江私放而为谁也。○一路极写机密,皆表并无别处走漏消息,所以正宋江私放之罪。」「眉批: 自此以下都极写机密之至,无处走漏消息,以见晁盖之走,实系宋江放之,所以大著其罪恶也。」仔细问了来历。何清一一禀说了。当下便差八个做公的,一同何涛,何清,连夜来到安乐府。叫了店主人做眼,「有店主做眼,便一径奔去,不致声张,机密之至也。」迳奔到白胜家里,却是三更时分。「三更时分,则人都睡着,更无走漏消息,机密之至也。」叫店主人赚开门来打火,只听得白胜在床上做声,问他老婆时,却说道害热病不曾得汗。「写心虚如画。」

从床上拖将起来,见白胜面色红白,「面色红白。」就把索子绑了喝道:“黄泥冈上做得好事!”白胜那里肯认;把那妇人捆了,也不肯招。众做公的绕屋寻赃。寻到床底下,见地面不平,众人掘开,不到三尺深,众多公人发声喊,白胜面如土色,「面色如土。」就地取出一包金银。随即把白胜头脸包了,「又包其头脸,恐或有人见之,机密之至。」带他老婆,扛抬赃物,都连夜赶回济州城里来,却好五更天明时分。「到白家是三更,到州城是五更,三更则人都睡着,五更则人都未起,皆机密之至,更无走漏消息也。」把白胜押到厅前,便将索子捆了,问他主情造意。白胜抵赖,死不肯招晁保正等七人。「白胜这所以得与于一百八人也。」连打三四顿,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府尹喝道:“贼首,捕人已知是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了,你这厮如何赖得过!你快说那六人是谁,便不打你了。”白胜又捱了一歇,「写白胜。」打熬不过,只得招道:“为首的是晁保正。他自同六人来纠合白胜与他挑酒,其实不认得那六人。”知府道:“这个不难。只拿住晁保正,那六人便有下落。”先取一面二十斤死囚枷枷了白胜;他的老婆也锁了押去女牢里监收,「老婆亦监收在牢,更无走漏消息处也。」随即押一纸公文,就差何涛亲自带领二十个眼明手快的公人迳去郓城县投下,「公文不另差人,机密之至,更不得消息走漏也。」著落本县立等要捉晁保正并不知姓名六个正贼;就带原解生辰纲的两个虞候作眼拿人。「有作眼脸,便可一见就擒,不致打草惊蛇,走漏消息也。」一同何观察领了一行人,去时不要大惊小怪,只恐怕走透了消息。「又持书机密之至。」星夜来到郓城县,先把一行公人并两个虞候都藏在客店里,「写得是众人都藏过,则更无瞳走漏消息处,见机密之至也。」只带一两个跟著来下公文,迳奔郓城县衙门前来。

当下已牌坊时分,却值知县退了早衙。县前静悄悄地。何涛走去县对门一个茶坊里坐下吃茶相等,吃了一个泡茶,问茶博士道:“今日如何县前恁地静?”茶博士说道:“知县相公早衙方散,一应公人和告状的都去吃饭了未来。”何涛又问道:“今日县里不知是那个押司直日?”茶博士指著道:“今日直日的押司来也。”「出得迳疾,纸墨都省。」何涛看时,只见县里走出一个押司来。那人姓宋,名江,表字公明,排行第三。祖居郓城县宋家村人氏。为他面黑身矮,人都唤他做黑宋江;又且驰名大孝,为人仗义疏财,人皆称他做孝义黑三郎。上有父亲在堂,母亲 早丧;下有一个兄弟,唤做铁扇子宋清,自和他父亲宋太公在村中务农,守些田园过活。这宋江自在郓城县做押司,他刀笔精通,吏道纯熟;更兼爱习枪棒,学得武艺多般,平生只好结识江湖上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若高若低,无有不纳,便留在庄士馆谷,终日追陪,并无厌倦;若要起身,尽力资助。端的是挥金似土!人问他求钱物,亦不推托;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难解纷,只是周全人性命。时常散施棺材药饵,济人贫苦,赒人之急,扶人之困。以此,山东,河北闻名,都称他做及时雨;却把他比做天上下的及时雨一般,能救万物。「一百八人中,独于宋江用此大收者,盖一百七人皆依列传例,于宋江特依世家例,亦所以成一书之纲纪也。」

当时宋江带著一个伴当走将出县前来。只见这何观察当街迎住,叫道:“押司,此间请坐拜茶。”宋江见他似个公人打扮,慌忙答礼,道:“尊兄何处?”何涛道:“且请押司到茶坊里面吃茶说话。”「不便说话,机密之至。」宋公明道:“谨领。”两个人到茶坊里坐定。伴当都叫去门前等候。「伴当都回避过,机密之至,并不曾走漏消息也。」宋江道:“不敢拜问尊兄高姓?”何涛答道:“小人是济州府缉捕使臣何涛的便是。不敢动问押司高姓大名?”宋江道:“贱眼不识观察,少罪。小吏姓宋名江的便是。”何涛倒地便拜,说道:“久闻大名,无缘不曾拜识。”宋江道:“惶恐,观察请上坐。”何涛道:“小人安敢占上。”宋江道:“观察是上司衙门的人,又是远来之客。两个谦让了一回,宋江便道:“茶博士,将两杯茶来。”没多时,茶到。两个吃了茶。

宋江道:“观察到敝县,不知上司有何公务?”何涛道:“实不相瞒,来贵县有几个要紧的人。”宋江道:“莫非贼情公事否?”何涛道:“有实封公文在此,「公文实封,见机密之至也。」敢烦押司作成。”宋江道:“观察是上司差来该管的人,小吏怎敢怠慢。不知是甚么贼情紧事?”何涛道:“押司是当案的人,便说也不妨。「当案之人,犹不容易便说,见何涛机密之至,无处走漏消息。○以上写出无数机密,皆表晁盖之走,实惟宋江放之,更无处可以委罪也。」敝府管下黄泥冈上一伙贼人,共是八个,把蒙汗药麻翻了北京大名府梁中书差遣送蔡太师的生辰纲军健一十五人,「三十一字为句。」劫去了十一担金珠宝贝,计该十万贯正赃。今捕得从贼一名白胜,指说七个正贼都在贵县。这是太师府特差一个干办,在本府立等要这件公事,望押司早早维持!”宋江道:“休说太师处著落;便是观察自赍公文来要,敢不捕送。「看他只是口头狡狯语,便令天下人奔走效死,宋江真权诈之雄哉。」只不知道白胜供指那七人名字?”何涛道:“不瞒押司说,是贵县东溪村晁保正为首。更有六名从贼,不识姓名,烦乞用心。”宋江听罢,吃了一惊,肚里寻思道:“晁盖是我心腹兄弟。他如今犯了迷天大罪,我不救他时,捕获将去,性命便休了!”心内自慌,却答应道:“晁盖这厮奸顽役户,本县内上下人没一个不怪他。今番做出来了,好教他受!”「自此以下入宋江传,皆极写其权术,所以为群贼之魁也。○宋江权术如此,读之真乃可爱。」何涛道:“相烦押司便行此事。”

宋江道:“不妨,这事容易。‘瓮中捉鳖,手到拿来。’只是一件:这实封文须是观察自己当厅投下,「宋江权术可爱。」本官看了,便可施行发落,差人去捉。小吏如何敢私下擅开?这件公事非是小可,不当轻泄于人。”「宋江权术可爱。」何涛道:“押司高见极明,相烦引进。”宋江道:“本官发放一早晨事务,倦怠了少歇。观察略待一时,少刻坐厅时,小吏来请。”何涛道:“望押司千万作成。”宋江道:“理之当然,休这等说话。小吏略到寒舍分拨了些家务便到,「一则曰家务,后遂真成家务也。」观察少坐一坐。”何涛道:“押司尊便,小弟只在此专等。”

宋江起身,出得阁儿,分付茶博士道:“那官人要再用茶,一发我还茶钱。”「看他精到。」离了茶坊,飞也似跑到下处,先分付伴当去叫直司在茶坊门前伺候,“若知县坐堂时,便可去菜坊里安抚那公人道,‘押司稳便,’叫他略待一待。”「看他精到。」却自槽上了马,牵出后门外去;「后门妙。」袖了鞭子,慌忙的跳上马,慢慢地离了县治;「慌忙上马,慢慢行马,妙。」出得东门,打上两鞭,那马拨喇喇的望东溪村撺将去;没半个时辰早到晁盖庄上。「只一上马,写得宋江有老大权术,其为群贼之魁,不亦宜乎?」庄见客了,入去庄里报知。

且说晁盖正和吴用,公孙胜,刘唐,在后园葡萄树下吃酒。「夏景。」此时三阮已得了钱财,自回石碣村去了。晁盖见庄客报说宋押司在门前。晁盖问道:“有多少人随后著?”「写心虚人如画。」庄客道:“只独自一个飞马而来,说快要见保正。”晁盖道:“必然有事!”慌忙出来迎接。宋江道了一个喏,携了晁盖手,「宋江携晁盖手第一。○宋江一生以携手为第一要务,思之可叹。」便投侧边小房里来。「权术真正可爱。」晁盖问道:“押司如何来得慌速?”宋江道:“哥哥不知。兄弟是心腹弟兄,我舍著条性命来救你。如今黄泥冈事发了!白胜已自拿在济州大牢里了,供出你等七人。济州府差一个何缉捕,带著若干人,奉著太师府钧帖并本州文书来拿你等七人,说你为首。天幸撞在我手里!我只推说知县睡著,且教何观察在县对门茶坊里等我,以此飞马而来,报道哥哥。‘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大书此语,以表晁盖之入山泊,正是宋江教之也。」若不快走,更待甚么?我回去引他当厅下了公文,知县不移时便差人连夜下来。你们不可耽搁。倘有些疏失,如之奈何?休怨小弟不来救你。”晁盖听罢,吃了一惊,道:“贤弟,大恩难报!”宋江道:“哥哥,你休要多话,只顾安排走路,不要缠障。我便回去也。”晁盖道:“七个人:三个是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已得了财,自回石碣村去了;后面有三个在这里,贤弟且见他一面。”「七个人,三个虚,三个实,作两段写出,妙绝文字。」宋江来到后园,晁盖指著道:“这三位:一个吴学究;一个公孙胜,蓟州来的;一个刘唐,东潞州人。”「又有此一段文字者,不重晁盖赤心白意,正表宋江私放,不止晁盖一人也。」宋江略讲一礼,回身便走,「真乃人中俊杰,写得矫健可爱。」嘱付道:“哥哥保重!作急快走!兄弟去也!”宋江出到庄前上了马,打上两鞭,飞也似望县来了。「其人如此,即欲不出色,胡可得乎?」

且说晁盖与吴用,公孙胜,刘唐,三人道:“你们认得那来相见的这个人么?”吴用道:“却怎地慌慌忙忙便去了?正是谁人?”「此句若出俗笔,便问正是谁人矣。此偏先怪其忙,次问为谁,只一问辞,便活画出宋江来也。」晁盖道:“你三位还不知哩!我们不是他来时,性命只在咫尺休了!”三人大惊道:“莫不走了消息,这件事发了?”晁盖道:“亏杀这个兄弟,担著血海似干系来报与我们!原来白胜自已捉在济州大牢里了,供出我等七人。本州差个缉捕何观察将带若干人,奉著太师钧帖来著落郓城县,立等要拿我们七个。亏了他稳住那公人在茶坊里俟候,他飞马先来报知我们。如今回去下了公文,少刻便差人连夜到来捕获我们。却是怎地好?”吴用道:“若非此人来报,都打在网里!这大恩人姓甚名谁?”晁盖道:“他便是本县押司,呼保义宋江的便是。”吴用道:“只闻宋押司大名,小生却不曾得会。虽是住居咫尺,无缘难得见面。”「一个闻名。」公孙胜,刘唐都道:“莫不是江湖上传说的及时雨宋公明?”「又是两个闻名。○无不闻名如此,宋江之为宋江何如耶?」晁盖点头道:“正是此人。他和我心腹相交,结义兄弟。吴先生不曾得会?「三人皆不相识而独指出吴用者,彼固远来不足多怪,吴用生在同县而亦不一晤,则殊可惜也。」四海之内,名不虚传!结义得这个兄弟也不枉了!”

晁盖问吴用道:“我们事在危急,却是怎地解救?”吴学究道:“兄长,不须商议。‘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晁盖道:“却才宋押司也教我们走为上计。「吴用与宋江同心,为一书之眼目。」却是走那里去好?”「逐节抽出,不作一笔直逐。」吴用道:“我已寻思在肚里了。如今我们收拾五七担挑了,一齐都奔石碣村三阮家里去。「不便说梁山泊,且先说石碣村,文情事情,都渐渐而入。」今急遣一人先与他弟兄说知。”「写吴用有调有理,具见其才。」晁盖道:“三阮是个打鱼人家,如何安得我等许多人?”「逐节抽出。」吴用道:“兄长,你好不精细!石碣村那里一步步近去便是梁山泊。如今山寨里好生兴旺,官军捕盗,不敢正眼儿看他。若是赶得紧,我们一发入了伙!”「宋江曰:走为上着。吴用亦曰:走为上着。如出一口也。然则吴用寻思梁山入伙,宋江独不寻思梁山入伙,如出一心乎?便极表宋江、吴用为一路,为全书之眼目也。」晁盖道:“这一论极是上策!只恐怕他们不肯收留我们。”吴用道:“我等有的是金银,送献些与他,便入伙了。”「调侃世人语,绝倒。○做官须贿赂,做强盗亦须贿赂哉?」晁盖道:“既然恁地商量定了,事不宜迟!吴先生,你便和刘唐带了几个庄客,挑担先去阮家安顿了,却来旱路上接我们。我和公孙先生两个打并了便来。”吴用,刘唐,把那生辰纲打劫得金珠宝贝做五六担装了,叫五六个庄客一发吃了酒食。吴用袖了铜链,刘唐提了朴刀,监押著五七担,一行十数人,投石碣村来。「上文将七个人分作两段,此处又将四个人分作两段,妙绝文字也。」晁盖和公孙胜在庄上收拾;有些不肯去的庄客,赍发他些钱物,从他去投别主;「不惟情理兼尽,又留作勘出阮家之地。」愿去的,都在庄上并叠财物,打拴行李,不在话下。

再说宋江飞马去到下处,连忙到茶坊里来。只见何观察正在门前望。「画来急状。」宋江道:“观察久等。却被村里有个亲戚,在下处说些家务,「口口以为家务。」因此耽搁了些。”何涛道:“有烦押司引进。”宋江道:“请观察到县里。”两个入得衙门来,正值知县时文彬在厅上发落事务。宋江将著实封公文,引著何观察,直至书案边,「权术妙。」叫左右挂上回避牌;「权术妙。」低声禀道:「权术妙。」“奉济州府公文,为贼情紧急公务,特差缉捕使臣何观察到此下文书。”知县接著,拆开就当厅看了,大惊,对宋江道:“这是太师府遣干办来立等要回话的勾当!这一干贼便可差人去捉!”宋江道:“日间去,只怕走了消息,只可差人就夜去捉。拿得晁保正来,那六人便有下落。”「极似为知县、为何涛,而不知其正是缓兵。宋江权术,其妙如此。」时知县道:“这东溪村晁保正,闻名是个好汉,他如何肯做这等勾当?”「写知县赞晁盖,以显上文宋江骂晁盖之诈。」随即叫唤尉司并两都头:一个姓朱,名同;一个姓雷,名横。他两个非是等闲人也!「又出二人传。」

当下朱同,雷横,两个来到后堂,领了知县言话,和县尉上了马,迳到尉司,点起马步弓手并士兵一百余人,就同何观察并两个虞候作眼拿人。当晚都带绳索军器,县尉骑著马,两个都头亦各乘马,各带了腰刀弓箭;手拿朴刀,前后马步弓手簇拥著,出得东门,飞奔东溪村晁家来。到得东溪村里,已是一更天气,都到一个观音庵取齐。朱同道:“前面便是晁家庄。晁盖家前后有两条路,「既云晁盖庄上有前后两条路矣,后又云有三条路,活描出美髯一时随口生变来。」若是一齐去打他前门,他望后门走了;一齐哄去打他后门,他奔前门走了。「便见不得不与雷横分,绝妙。」我须知晁盖好生了得;「一也。○己又生出一段话头,以见不得不分也。」又不知那六个是甚么人,必须也不是善良君子。「二也。」那厮们都是死命,倘或一齐杀出来,「三也。」又有庄客协助,「四也。」却如何抵敌他?只好声东击西,那厮们乱撺,便好下手。「说得确然误码分,妙绝。」不若我和雷都头分做两路:我与你分一半人,都是步行去,先望他后门埋伏了;等候呼哨响为号,你等向前门打入来,见一个捉一个,见两个捉一双!”「写美髯真有过人之才。」雷横道:“也说得是。朱都头,你和县尉相公从前门打入来。我去截往后门。”「朱仝有朱仝心事,雷横雷横心事,写两人争后门,妙绝。」朱同道:“贤弟,你不省得。晁盖庄上有三条活路,「忽然接连出一条路,绝妙。」我闲常时都看在眼里了;我去那里,须认得他的路数,不用火把便见。「此三句说己之必应后门。○不用火把四字轻轻插入,便知下文朱仝在黑影里也。」你还不知他出没的去处,倘若走漏了事情,不是要处。”「此三句说雷之必不应后门。○写美髯真有过人之才。」县尉道:“朱都头说得是,你带一半人去。”朱同道:“只消得三十来个 够了。”「莫如不分更便耳,然而事理有所不可,则姑以三十来个遮饰之也。」朱同领了十个弓手,二十个士兵,先去了。「下文大惊小怪三句在此内。」县尉再上了马。雷横把马步弓手都摆在前后,帮护著县尉;士兵等都在马前,明晃晃照著三二十个火把,拿著欓叉、朴刀,留客住,钓镰刀,一齐都奔晁家庄来。到得庄前,兀自有半里多路,只见晁盖庄里一缕火起,从中堂烧将起来,涌得黑烟遍地,红焰飞空。「于朱、雷未到之前,特写晁盖预作走计,以表宋江之罪也。」又走不到十数步,只见前后四面八方,约有三四十把火发;焰腾腾地一齐都著。「看他写晁盖预作走计,又分二段。○此处正写朱、雷二人争放晁盖也,又必先书此二段者,所以正私放晁盖之罪,独归宋江,不得分之朱、雷两人也。」前面雷横挺著朴刀,背后众士兵发著喊,一齐把庄门打开,都扑入里面,「此一段写雷横。」看时,火光照得如同白日一般明亮,并不曾见有一个人;只听得后面发著喊,叫将起来,叫前面捉人。「此是写朱仝。○看他二个人各各自放晁盖。」原来朱同有心要放晁盖,故意赚雷横去打前门。这雷横亦有心要救晁盖,以此争先要来打后门;却被朱同说开了,只得去打他前门。故意这等大惊小怪,声东击西,要催逼晁盖走了。「注朱仝意中事。」

朱同那时到庄后时,兀自晁盖收拾未了。庄客看见,来报与晁盖,说道:“官军到了!事不宜迟!”晁盖叫庄客四下里只顾放火,「注朱仝先来事。」他和公孙胜引了十数个去的庄客,呐著喊,挺起朴刀,从后门杀出去,大喝道:“当吾者死!避吾者生!”「自晁盖出来以下,皆详写朱仝,略写雷横。」朱同在黑影里「捉贼不是住在黑影里事,写来绝倒。○朱仝在黑影里,雷横在火光里,皆成绝倒。」叫说:“保正快走!朱同在这里等你多时。”「一腔心事不说又不得,要说又不得,看他匆匆只此一句。」晁盖那里听得说,同公孙胜舍命只顾杀出来。「此一段写晁盖舍命杀出,不顾朱仝说话。」

朱同虚闪一闪,放开路让晁盖走。晁盖却叫公孙胜引了庄客先走,他独自押著后。「此一段写晁盖摆布押后,不见朱仝让路。」朱同使步弓手从后门扑入去,叫道:“前面赶捉贼人!”「让走了却扑入,所以稳住雷横,便好赶上说明心事也。」雷横听得,转身便出庄门外,叫马步弓手分投去赶。「朱仝稳住雷横,便好自去做人情,雷横却又发脱士兵,要来自己做人情。以一笔写两人,而两人皆活灵活现,真奇事也。」雷横自在火光之下,东观西望,做寻人。「捉贼不是火光之下事,写来绝倒。○寄语都头,剑去久矣。○雷横每让朱仝一筹如此。」朱同了撇了士兵,挺著刀去赶晁盖。晁盖一面走,口里说道:“朱都头,你只管追我做甚么?我须没歹处!”「说又不听得,让又不看见,自应有此一番问答也。」朱同见后面没人,方才敢说道:“保正,你兀自不见我好处。我怕雷横执迷,不会做人情,被我赚他打你前门,我在后门等你出来放你。你见我闪开条路让你过走?你不可投别处去,只除梁山泊可以安身。”「亦便算到梁山泊,朱仝之与宋江相厚有以也。○朱仝一番好心,凡作三段写来,方得明之晁盖,写尽一时人多火杂,手忙脚乱也。○朱仝得见人情,雷横不得见人情,甚矣朱仝之强于雷横也。然殊不知先有宋江早已做过人情,真乃夜眠清早起,又有早行人也。」晁盖道:“深感救命之恩,异日必报!”「小衙内死于此十字矣。」

朱同正赶间,只听得背后雷横大叫道:“休教走了人!”「雷横之让朱仝一筹如此。」朱同分付晁盖道:“保正,你休慌,只顾一面走,我自使他转去。”朱同回头叫道:“三个贼望东小路去了!雷都头,你可急赶!”「只谓忽写雷横,却是仡写失仝,妙绝。」雷横领了人,便投东小路上,并士兵众人赶去。「雷横之让朱仝一筹如此。」朱同一面和晁盖说著话,一面赶他,却如防送的相似。「写得活现。」渐渐黑影里不见了晁盖,朱同只做失脚扑地,倒在地下。「写美髯真有过人之才。」众士兵随后赶来,向前扶起。朱同道:“黑影里不见路径,失脚走下野田里,滑倒了,闪挫了左腿。”「妙妙,不惟自解赶不着,亦复自委不复赶也。」县尉道:“走了正贼,怎生奈何!”朱同道:“非是小人不赶,其实月黑了,没做道理处。这些士兵全无几个有用的人,不敢向前!”县尉再叫士兵去赶。「是县尉。○上文两个都头已不知费了无数曲折,县尉睡里梦里不知也。」众士兵心里道:“两个都头尚兀自不济事,近他不得,我们有何用!”都去虚赶了一回,转来道:“黑地里正不知那条路去了。”「了。」雷横也赶了一直回来,心内寻思道:“朱同和晁盖最好,多敢是放了他去?我却不见了人情!”「朱仝事毕后,雷横始见事,其让一地如此也。」回来说道:“那里赶得上!这伙贼端的了得!”「了。」

县尉和两个都头回到庄前时,已是四更时分。何观察见众人四分五落,赶了一夜,不曾拏得一个贼人,只叫苦道:“如何回得济州去见府尹!”县尉只得捉了几家邻舍去,解将郓城县里来。「县尉好笑从来如此。○不便拿庄客,且先拿邻舍,文势逶迤曲折之极。」这时知县一夜不曾得睡,立等回报;听得道:“贼都走了,只拿得几家邻舍。”知县把一干拏到的邻舍当厅勘问。众邻舍告道:“小人等虽在晁保正邻近居住,远者三二里地,近者也隔著些村坊。他庄上时常有搠枪使棒的人来,如何知他做这般的事。”知县逐一问了时,务要问他们一个下落。数内一个贴邻告道:“若要知他端的,除非问他庄客。”「行文逶迤曲折如此。」知县道:“说他家庄客也都跟著走了。”邻舍告道:“也有不愿去的,还在这里。”「好,真写得好。」知县听了,火速差人,就带了这个贴邻做眼,「店主人做眼一,两个虞候做眼二,两个虞候同何观察做眼三,贴邻做眼四。」来东溪村捉人。无两个时辰,早拿到两个庄客。当厅勘问时,那庄客初时抵赖,吃打不过,只得招道:“先是六个人商议。小人只认得一个是本乡中教学的先生,叫吴学究;一个叫做公孙胜,是全真先生;又有一个黑大汉,姓刘。更有那三个,小人不认得,却是吴学究合将来的。听得说道:‘他姓阮,在石碣村住。他是打鱼的,弟兄三个。’只此是实。”「金夹批:招七人,错落参差之甚。」知县取了一纸招状,把两个庄客交与何观察,回了一道备公文申呈本府。宋江自周全那一干邻舍,保放回家听候。「金夹批:」非表宋江仁义,正见宋江权术。然其实则为一路宋江巳冷,恐人遂至忘之,故借事提出一句也。

且说这众人与何涛押解了两个庄客连夜回到济州,正直府尹升厅。何涛引了众人到厅前,禀说晁盖烧庄在逃一事,再把庄客口词说一遍。府尹道:“既是恁地说时,再拿出白胜来!”问道:“那三个姓阮的在那里?”白胜抵赖不过,只得供说:“三个姓阮的——一个叫做立地太岁阮小二,一个叫做短命二郎阮小五,一个是活阎罗阮小七。——都在石碣村湖里住。”「金夹批:又作逐一半说。」知府道:“还有那三个姓甚么?”白胜告道:“一个是智多星吴用,一个是入云龙公孙胜,一个叫做赤发鬼刘唐。”「金夹批:又作一半说。」知府听了,便道:“既有下落,且把白胜依原监了,收在牢里。”随即又唤何观察,差去石碣村,“只拿了姓阮三个便有头脑。”

不是此一去,有分教:

天罡地煞,来寻聚会风云;水浒山城,去聚纵横人马。

毕竟何观察怎生差去石碣村缉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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