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批 :吾尝言:不登泰山,不知天下之高;登泰山不登日观,不知泰山之高也。

不观黄河,不知天下之深;观黄河不观龙门,不知黄河之深也。不见圣人,不知天下之至;见圣人不见仲尼,不知圣人之至也。乃今于此书也亦然。不读《水浒》,不知天下之奇;读《水浒》不读设祭,不知《水浒》之奇也。

呜呼!耐庵之才,其又岂可以斗石计之乎哉!

前书写鲁达,已极丈夫之致矣;不意其又写出林冲,又极丈夫之致也。

写鲁达又写出林冲,斯已大奇矣;不意其又写出杨志,又极丈夫之致也。是三丈夫也者,各自有其胸襟,各自有其心地,各自有其形状,各自有其装束,譬诸闾吴二子,斗童殿壁,星宫水府,万神咸在,慈即真慈,怒即真怒,丽即真丽,丑即真丑。技至此,技已止;观至此,观已正。然而二子之胸中,固各别藏分外之绝笔,又有所谓云质龙章,日姿月彩,杳非世工心之所构,目之所遇,手之所抡,笔之所触也者。今耐庵《水浒》,正犹是矣。写鲁、林、杨三丈夫以来,技至此,技已止,观至此,观已止。乃忽然磬控,忽然纵送,便又腾笔涌墨,凭空撰出武都头一个人来。我得而读其文,想见其为人。其胸襟则又非如鲁、如林、如杨者之胸襟也,其心事则又非如鲁、如林、如杨者之心事也,其形状结束则又非如鲁、如林、如杨者之形状与如鲁、如林、如杨者之结束也。我既得以想见其人,因更回读其文,为之徐读之,疾读之,翱翔读之,歌续读之,为楚声读之,为豺声读之。呜呼!是其一篇一节一句一字,实杳非儒生心之所构,目之所遇,手之所抡,笔之所触矣。是真所谓云质龙章,日恣月彩,分外之绝笔矣。如是而尚欲量才子之才为斗为石,呜呼,多见其为不知量者也!

或问于圣叹曰:“鲁达何如人也?”曰:“阔人也。”“宋江何如人也?”

曰:“狭人也。”曰:“林冲何如人也?”曰:“毒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甘人也。”曰:“杨志何如人也?”曰:“正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驳人也。”曰:“柴进何如人也?”曰:“良人也。”

“宋江何如人也?”曰:“歹人也。”曰:“阮七何如人也?”曰:“快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厌人也。”曰:“李逵何如人也?”曰:“真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假人也。”曰:“吴用何如人也?”

曰:“捷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呆人也。”曰:“花荣何如人也?”曰:“雅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俗人也。”曰:“卢俊义何如人也?”曰:“大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小人也。”曰:“石秀何如人也?”曰:“警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钝人也。”

然则《水浒》之一百六人,殆莫不胜于宋江。然而此一百六人也者,固独人人未若武松之绝伦超群。然则武松何如人也?曰:“武松,天人也。”武松天人者,固具有鲁达之阔,林冲之毒,杨志之正,柴进之良,阮七之快,李逵之真,吴用之捷,花荣之雅,卢俊义之大,石秀之警者也。断曰第一人,不亦宜乎?

杀虎后忽然杀一妇人,嗟乎!莫咆哮于虎,莫柔曼于妇人,之二物者,至不伦也。杀虎后忽欲杀一妇人,曾不举手之劳焉耳。今写武松杀虎至盈一卷,写武松杀妇人亦至盈一卷,咄咄乎异哉!忆大雄氏有言:“狮子搏象用全力,博兔亦用全力。”今岂武松杀虎用全力,杀妇人亦用全力耶?我读其文,至于气咽目瞪,面无人色,殆尤骇于读打虎一回之时。呜呼,作者固真以狮子喻武松,观其于街桥名字,悉安狮子二字可知也!

徒手而思杀虎,则是无赖之至也;然必终仗哨棒而后成于杀虎,是犹夫人之能事也。故必于四闪而后奋威尽力,轮棒直劈,而震天一响,树倒棒折,已成徒手,而虎且方怒。以徒手当怒虎,而终亦得以成杀之功;夫然后武松之神威以见,此前文所详,今亦毋庸又述。乃我独怪其写武松杀西门庆,亦用此法也。其心岂不曰:杀虎犹不用棒,杀一鼠子何足用刀?于是握刀而往,握刀而来,而正值鼠子之际,刀反踢落街心,以表武松之神威。然奈何竟进鼠子而与虎为伦矣?曰:非然也。虎固虎也,鼠子固鼠子也。杀虎不用棒,杀鼠子不用刀者,所谓象亦全力,兔亦全力,观狮子桥下四字,可知也。

西门庆如何入奸,王婆如何主谋,潘氏如何下毒,其曲折情事,罗列前幅,灿如星斗,读者既知之矣。然读者之知之也,亦为读之而后得知之也。

乃方夫读者读之而得知之之时,正武二于东京交割箱笼,街上闲行之时,即又奈何以己之所得知,例人之所不知,而欲武松闻何九之言,即燎然知奸夫之为西门,闻郓哥之言,即燎然知半夜如何置毒耶?篇中处处写武松是东京回来,茫无头路,虽极英灵,了无入处,真有神化之能。

一路勤叙邻舍,至后幅,忽然排出四家铺面来:姚文卿开银铺,赵仲铭开纸马铺,胡正卿开冷酒铺,张公开馉饳铺,合之便成财色酒气四字,真是奇绝,详见细评中。

每闻人言:莫骇疾于霹雳,而又莫奇幻于霹雳。思之骤不敢信。如所云:有人挂两握乱丝,雷电过,辄巳丝丝相接,交罗如网者。一道士藏纸千张,拟书全笈,一夜遽为雷火所焚,天明视之,纸故无恙,而层层遍画龙蛇之形,其细如发者。以今观于武二设祭一篇,夫而后知真有是事也。」

话说当时何九叔跌倒在地下,众火家扶住。王婆便道:“这是中了恶,快将水来!”喷了两口,何九叔渐渐地动转,有些苏醒。王婆道:“且扶九叔回家去却理会。”两个火家又寻扇旧门,「一扇已停武大,闲中一映。」一迳抬何九叔到家里,大小接著,就在床上睡了。老婆哭道:「一家老婆哭不了,偏要又寻一家老婆哭起来,以作闲中一映,才子之心,真绣虎也。」“笑欣欣出去,却怎地这般归来,闲常曾不知中恶!”坐在床边啼哭。「武大老婆坐在床边假哭,何九老婆坐在床边真哭,闲中一映,灵心利笔。」何九叔觑得火家都不在面前,踢那老婆道:“你不要烦恼,我自没事。「何也?」却才去武大家入殓,到得他巷口,迎见县前开药铺的西门庆请我去吃了一席酒,把十两银子与我,说道:‘所殓的尸首,凡事遮盖则个。’我到武大家,见他的老婆是个不良的人,我心里有八九分疑忌;到那里揭起千秋幡看时,见武大面皮紫黑,七窍内津津出血,唇口上微露齿痕,定是中毒身死。我本待声张起来,却怕他没人作主,恶了西门庆,却不是去撩蜂剔蝎?「四字新艳,未经人道。」待要胡卢提入了棺殓了,武大有个兄弟,便是前日景阳冈上打虎的武都头,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男子,倘或早晚归来,此事必然要发。”「不惟何九料得,读者亦料得,然只谓要发耳,何意后文如此。○此事必然要发六字,不是张皇语,正是轻率语,须知之。」老婆便道:“我也听得前日有人说道:‘后巷住的乔老儿子郓哥去紫石街帮武大捉奸,闹了茶坊。’正是这件事了。 你却慢慢的访问他。「出得委婉有波纹。○偷奸奇事,金莲却会。通奸难事,王婆却会。捉奸丑事何九老婆却又打听得。看他一群妇人,无不惯家,可发一笑。」如今这事有甚难处。只使火家自去殓了,就问他几时出丧。若是停丧在家,待武二归来出殡,这个便没甚么皂丝麻线。若他便出去埋葬了也不妨。若是他便要出去烧化时,必有跷蹊。你到临时,只做去送丧,张人错眼,拿了两块骨头,和这十两银子收著,便是个老大证见。「写得曲折明画,读之字字有响。○何九岂见不及此,而必出自其妻,盖作者之意,正欲与王婆、金莲相映击。一边以妇人教妇人,一边早又以妇

人攻妇人,不用男子一言半句,惟恐不武也。」他若回来不问时,便罢。却不留了西门庆面皮,做一碗饭却不好?”「反说至此句住,最妙。若定要替武家出力,便犯朱雷戴蔡脚色也。」何九叔道:“家有贤妻,见得极明!”「四字通俗掉文语,却只说半句,有如歇后者,便活画小人口中极要文,反弄出不文来也。○又何九口中掉文四字,恰好映到金莲,歇后半句,恰

好映到武大,妙绝。」随即叫火家吩咐:“我中了恶,去不得;你们便自去殓了。就问他几时出丧,「要紧句。」快来回报。得的钱帛,你们分了,都要停当。「细。」若与我钱帛,不可要。”「表出西门从前,表也武二以后。」火家听了,自来武大家入殓。停丧安灵已罢,回报何九叔道:“他家大娘子说道:‘只三日便出殡,「一句。」去城外烧化。’”「二句。○问一答二,妙笔。」火家各自分钱散了。「完火家。」何九叔对老婆道:“你说这话正是了;我至期只去偷骨殖便了。”

且说王婆一力撺掇那婆娘当夜伴灵。第二日,请四僧念些经文。第三日早,众火家自来扛抬棺材,也有几家邻舍街坊相送。「处处不脱邻舍街坊,妙笔。」那妇人带上孝,一路上假哭养家人。「前一回无数笑字,此一回无数假哭字,照耀可笑。」来到城外化人场上,便叫举火烧化。只见何九叔手里提著一陌纸钱来到场里。王婆和那妇人接见,道:“九叔,且喜得贵体没事了。”「化人场上见鬼。」何九叔道:“小人前日买了大郎一扇笼子母炊饼,不曾还得钱,「自从读至捉奸一日,意谓长与炊饼二字别矣,不图此处又提出来,物是人非,令人不得不哭武大也。○真正才子之笔。」特地把这陌纸来烧与大郎。”「说得此来无痕。」王婆道:“九叔如此志诚!”何九叔把纸钱烧了,就撺掇烧化棺材。王婆和那妇人谢道:“难得何九叔撺掇,回家一发相谢。”「礼,人之临其所亲之葬也,惟恐其速下也。曰:从此一别,其终已矣。故必求其又迟又迟焉。夫其天性则有然也。何九撺掇而曰难得难得,撺掇而许谢之,此其事,何九得而知之矣。呜呼!天闻若雷,岂必真在苍苍,神目如电,岂必真在冥冥,可不畏哉!可不畏哉!」

何九叔道:“小人到处只是出热。娘子和干娘自稳便,斋堂里去相待众邻舍街坊。小人自替你照顾。”「使转妇人,亦即用邻舍街坊,妙笔。」使转了这妇人和那婆子,把火夹去,拣两块骨头拿去撒骨池内只一浸,看那骨头酥黑。「写得好。」何九叔收藏了,也来斋堂里和哄了一回。「好笔,不寂寞。」棺木过了,杀火收拾骨殖撒在池子里。众邻舍各自分散。「勤写邻舍,妙甚。」那何九叔将骨头归到家中,把幅纸都写了年月 、日期,「妙。」送丧的人名字,「妙。」和这银子一处包了,做一个布袋儿盛著,放在房里。「妙。○自此为始,骨殖银两在何九处。」

再说那妇人归到家中,去槅子前面设个灵牌,上写“亡夫武大郎之位”;灵床子前点一盏琉璃灯,里面贴些经幡钱垛金银锭采绘之属;每日却自和西门庆在楼上任意取乐,却不比先前在王婆房里只是偷鸡盗狗之欢,如今家中又没人碍眼,任意停眠整宿。这条街上远近人家无有一人不知此事;却都惧怕西门庆那厮是个刁徒泼皮,谁肯来多管。「好。」

尝言道:“乐极生悲,否极泰来。”「只用两句闲话,便疾注而下,如箭过相似。」光阴迅速,前后又早四十余日。「前云少则四十余日。」却说武松自从领了知县言语 ,监送车仗到东京亲戚处,投下了来书,交割了箱笼,街上闲了几日,「绝妙闲笔。补足那边,便衬起这边有许多事也。」讨了回书,领一行人取路回阳谷县来。前后往回恰好过了两个月。「前云多亦不过两个月。」去时残冬天气,回来三月初头。「好笔,明净之极。」于路上只觉神思不安,身心恍惚,赶回要见哥哥,「写武二路上,便写得阴风袭人。○并不用友于恭敬等字,却写得兄弟恩情,筋缠血渗,视今之采集经语,涂泽成篇者,真有金屎之别。」且先去县里交纳了回书。知县见了大喜,看罢回书,已知金银宝物交得明白,赏了武松一锭大银,酒食管待,不必用说。「完知县公事。○偏不疾来,偏去先完县事,心手都闲。」武松回到下处房里,换了衣服鞋袜,戴上个新头巾,锁上了房门,「先写此句,与后孝服相映。○完县事后,偏又不疾来,偏又去下处脱换衣服,逶逶迤迤,如无事者,妙绝。○县中下处二段,使读者眼前心上,遂有微云淡汉之意,不复谓下文有此奔雷骇电也。○此回读之,只谓其用笔极忙,殊不知处处都着闲笔。」一迳投紫石街来。两边众邻舍看见武松回了,「一笔未落,先紧接邻舍,妙笔。○一笔未落,只写一句邻舍看见,却早已阴风四射,飒飒怕人。」都吃一惊。大家捏两把汗,暗暗的说道:“这番萧墙祸起了!这个太岁归来,怎肯干休!必然弄出事来!”「亦只谓弄出事来耳,何意后文如此。」

且说武松到门前揭起帘子,「帘子十六。○同是帘子字,此处便写得惨淡无光。」探身入来,「疾。」见了灵床子,「句法咽住。○见灵床,已见亡夫武大郎之位七字矣,却因骤然,故又有下句。」又写“亡夫武大郎之位”「咽住。」七个字,「又咽住。○此三字不与上句连,盖上句亡夫武大郎之位,只是突然见了,一直念下,不及数是几个字,是第一遍。次却定睛再念第二遍,便是逐个字念,如云亡一个字,夫二个字,武三个字,大四个字,郎五个字,之六个字,位,阿呀,是七个字,不差了,下便紧接呆了,真化工之笔,虽才子二字,何足以尽之。」「眉批: 须知此两行中,有四遍亡夫武大郎之位字。」呆了;「又咽住。」睁开双眼「又咽住。○此四字中,又念一遍。」道:“莫不是我眼花了?”「又咽住。○念过三遍,方说一句话。」叫声“嫂嫂,「便咽住。○此二字须一住,索解人不得。」武二归了。”「便咽住。○此四字连上读者,俗子也。」

那西门庆正和这婆娘在楼上取乐,听得武松叫一声,惊的屁滚尿流,一直奔后门,「后门八。」从王婆家走了。那妇人应道:“叔叔少坐,奴便来也。”原来这婆娘自从药死了武大,那里肯带孝,每日只是浓妆艳抹和西门庆做一处取乐;听得武松叫声“武二归来了”,慌忙去面盆里洗落了脂粉,「忙。」拔去了首饰钗环,「忙。」蓬松挽了个髯儿,「忙。」脱去了红裙绣袄,「忙。」旋穿上孝裙孝衫,「忙。○好一歇矣,下方接哭下来,绝倒。」方从楼上哽哽咽咽假哭下来。

武松道:“嫂嫂,且住。休哭。「夫死而哭,乃曰休哭,此岂英雄寡情耶?夫哭亦有雄有雌,情发乎中,不能自裁,放声一号,罄无不尽,此雄哭也。若夫展袂掩面,声如蚊蚋,借泪骂人,吱咽不已,此名雌哭,徒聒人耳,哭奚为也。」我哥哥几时死了?「一句。」得甚么症候?「一句。」吃谁的药?”「一句。○三句一气问,妙绝。」那妇人一头哭,一头说道:「活画妇人。」“你哥哥自从你转背一二十日,猛可的害急心疼起来;病了八九日,求神问卜,甚么药不吃过,「句法调侃砒霜。」医治不得,死了!撇得我好苦!”「眉批: 问过一遍○此一遍妇人所对,悉含糊未明,活是只图遮掩得过时情事也。」隔壁王婆听得,生怕决撒,即便走过来帮他支吾。「是。」武松又道:“我的哥哥从来不曾有这般病,如何心疼便死了?”王婆道:“都头,却怎地这般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暂时祸福。’谁保得长没事?”那妇人道:“亏杀了这个干娘。「确。」我又是个没脚蟹,不是这个干娘,邻舍家谁肯来帮我!”「反衬邻舍,趣甚。」武松道:“如今埋在那里?”「补问一句。○上三句一气注射而出,此一句却在最后独出,妙绝。」妇人道:“我又独自一个,那里去寻坟地,没奈何,留了三日,把出去烧化了。”武松道:“哥哥死得几日了?”「上一气问三句,是死日、病症、吃药。补问一句是葬处,已都晓得了,忽然临去,又于四句中,将死日再问一遍,写得惊疑恍惚,闪闪烁烁,妙绝。」「眉批: 重问一句。」妇人道:“再两日,便是断七。”

武松沉吟了半晌,便出门去,「半晌是迟,便去是疾,今两句合写,是迟是疾,却只是一霎时上事,妙笔。」迳投县里来,开了锁,「细。」去房里换了一身素白衣服,「与前换衣闲处相映。」便叫士兵打了一条麻绦系在腰里;「读者自从柴家庄上得见武二,便读过他许多要寻哥哥句,不意今见此一语,为之泪落。」身边藏了把尖长柄短、背厚刀薄的解腕刀,「写刀亦特地出色增出八个字,非同等闲。」取了些银两在身边;「细。」叫一个士兵锁上了房门,「细。」去县前买了些米面椒料等物,香烛冥纸。就晚到家敲门。那妇人开了门,武松叫士兵去安排羹饭。武松就灵床子前点起灯烛,铺设酒肴。到两个更次,安排得端正,武松扑翻身便拜,道:“哥哥阴魂不远!你在世时软弱,今日死后,不见分明!你若是负屈衔冤,被人害了,托梦与我,兄弟替你做主报仇!”把酒浇奠了,烧化冥用纸钱,便放声大哭,「嫂嫂便叫休哭,自家却又大哭,快哉英雄,毒哉英雄。」「眉批:一番设祭未算设祭。」哭得那两边邻舍无不凄惶。「本是描写武二大哭却又紧紧不放两边邻舍字,妙甚。」那妇人也在里面假哭。「嫂嫂休哭。○邻舍真恓惶,嫂嫂只假哭,为之一叹。」武松哭罢,将羹饭酒肴和士兵吃了,「不管嫂嫂。○好汉好钱,买来好酒好饭,岂肯喂猪狗耶?」讨两条席子叫士兵中门傍边睡。「妙绝。不惟为下文睡着睡不着点染,要看他中门傍边四字,深防谨避,直与云长秉烛达旦一意。」武松把条席子就灵床前睡。那妇人自上楼去下了楼门自睡。「下了楼门四字,与上中门傍边四字一意,三尺童子读之,皆知非写妇人,正写武二也。」约莫将近三更时候,武松翻来覆去睡不著;「活画。」看那士兵时,齁齁的却似死人一般挺著。「要写武二睡不着,须写不出,掉转笔忽写一句士兵睡着,便已活写出武二睡不着也,只是心上有事,心上无事耳,一反衬,便成活画。其妙不可不知。」武松爬将起来,看那灵床子前玻璃灯半明半灭;侧耳听那更鼓时,正打三更三点。「先写此两句,使读者黑黑魆魆,先自怕人。」武松叹了一口气,坐在席子上自言自语,口里说道:“我哥哥生时懦弱,死了却有甚分明!”「此句一顿,下便疾出,有张有势。」说犹未了,只见灵床子下卷起一阵冷气来,盘旋昏暗,灯都遮黑了,壁上纸钱乱飞。那阵冷气逼得武松毛发皆竖,定睛看时,只见个人从灵床底下钻将出来,叫声“兄弟!「一灵噙住兄弟二字,写得真好武大。」我死得好苦!”武松听不仔细,「只如此妙,若出俗笔,便从头告诉一遍,非惟无理,兼令文章扫地矣。」却待向前来再看时,并没有冷气,亦不见人;自家便一交颠翻在席子上坐地,「好。」寻思是梦非梦,回头看那士兵时 ,正睡著。「回踅一句,文势环滚。○嫂嫂此时,正在梦与鬼交也。」武松想道:“哥哥这一死必然不明!……却才正要报我知道,又被我的神气冲散了他的魂魄!……”「借武二口自注一句。」放在心里不题,等天明却又理会。

天色渐白了,士兵起来烧汤。武松洗漱了。那妇人也下楼来,看著武松道:“叔叔,夜来烦恼?”「好。」武松道:“嫂嫂,我哥哥端的甚么病死了?”「重问起,妙绝。○前是三句一气注射问去,此却一句一递问来,写尽前日吃惊,今日精细。」「眉批:重问起。」那妇人道:“叔叔,却怎地忘了?夜来已对叔叔说了,害心疼病死了。”武松道:“却赎谁的药吃?”「妙。○三句三谁字,累累如贯珠,写武二意思定要问出一个人来也。○此一问却问不出人来。」那妇人道:“见有药帖在这里。”「妙应前文,可见精细。」武松道:“却是谁买棺材?”「妙。○此一问,虽问出一个人却不济事,与无人同。」那妇人道:“央及隔壁王干娘去买。”武松道:“谁来扛抬出去?”「妙。○此一问,却问出一个人来了。」那妇人道:“是本处团头何九叔。尽是他维持出去。”武松道:“原来恁地。且去县里画卯却来。”「写武二机密。」便起身带了士兵,「细。」走到紫石街巷口,问士兵道:“你认得团头何九叔么?”士兵道:“都头恁地忘了?前项他也曾来与都头作庆。「借影作色。」他家只在狮子街巷内住。”「好街名,映衬出武二下文霍跃辊掷来。」武松道:“你引我去。”士兵引武松到何九叔门前,武松道:“你自先去。”士兵去了。「好。」武松却推开门来,叫声“何九叔在家么?”这何九叔却才起来,「是天初明时节。」听得是武松归了,吓得手忙脚乱,头巾也戴不叠,「画。」急急取了银子和骨殖藏在身边,「好。」便出来迎接道:“都头几时回来?”武松道:“昨日方回。到这里有句闲话说则个,请那尊步同往。”何九叔道:“小人便去。都头,且请拜茶。”武松道:“不必,「句。」免赐。”「句。○下二字即上二字,叠写两句,活画出心忙口杂。」

两个一同出到巷口酒店里坐下,叫量酒人打两角酒来。何九叔起身道:“小人不曾与都头接风,何故反扰?”武松道:“且坐。”「写武二说不出话来处,入神入妙。」何九叔心里已猜八九分。量酒人一面筛酒。武松更不开口,且只顾吃酒。「惊才怪笔。」何九叔见他不做声,倒捏两把汗,却把些话来撩他。

武松也不开言,并不把话来提起。「惊才怪笔。」酒已数杯,只见武松揭起衣裳,飕的掣出把尖刀来插在桌子上。「惊才怪笔。○读之眼眦都裂。」量酒的惊得呆了,那里肯近前。看何九叔面色青黄,不敢吐气。「先写量酒,次写何九,笔法错落颠倒,东坡所称以手扪之,谓有洼窿者也。」武松揭起双袖,「又加上四字,出色惊人。」「眉批:武二真正神威。」握著尖刀,指何九叔道:“小子粗疏,还晓得‘冤各有头,债各有主’!你休惊怕,只要实说!「开剖明画。」——对我一一说知哥哥死的缘故 ,便不干涉你!「捉住何九不知头路,便把一一缘故都要他说出来,活写出初见何九,初开口问事时也。下文如飞换转话头,都是生龙活虎之笔。」我若伤了你,不是好汉!「百忙中出妙语。」倘若有半句儿差,我这口刀「四字怕人。」立定教你身上添三四百个透明的窟笼!「百忙中出妙语。」闲言不道,「妙。○四字写武二机变灵疾。」你只直说我哥哥死的尸首是怎地模样!”「妙。○上文一总笼统要问兄死缘故,说到此处,忽记起妇人说何九只是扛抬烧化,便疾换出此二句来,写匆忙便真匆忙杀人,写机变便真机变杀人。」武松说罢,一双手按住胳膝,两只眼睁得圆彪彪地,看著何九叔。「又加出二十一字,出色惊人。」

何九叔便去袖子里取出一个袋儿,「好。○骨殖银两在酒楼上。」放在桌子上,道:“都头息怒。这个袋儿便是一个大证见。”武松用手打开,看那袋儿里时,两块酥黑骨头,一锭十两银子;便问道:“怎地见得是老大证见?”何九叔道:「眉批: 上文入殓送丧一篇,却于何九口中重述一遍,一个字亦不省。」“小人并然不知前后因地。「此等事定应撰出一个月日。」忽于正月二十二日,在家,只见茶坊的王婆「好说。」来呼唤小人殓武大郎尸首。至日,行到紫石街巷口,迎见县前开生药铺的西门庆大郎,「好说。」拦住邀小人同去酒店里吃了一瓶酒。西门庆取出这十两银子付与小人,分付道:‘所殓的尸首,凡百事遮盖。’小人从来得知道那人是个刁徒,不容小人不接。「好说。」吃了酒食,收了这银子,小人去到大郎家里,揭起千秋幡,只见七窍内有瘀血,唇口上有齿痕,系是生前中毒的尸首。小人本待要声张起来,只是又没苦主;他的娘子已自道是害心疼病死了:「好说。」因此,小人不敢声张,自咬破舌尖,只做中了恶,扶归家来了,只是火家自去殓了尸首,不曾接受一文。「好说。」第三日,听得扛出去烧化,小人买了一陌纸去山头假做人情;使转了王婆并令嫂,暗拾了这两块骨头,包在家里。——这骨殖酥黑,系是毒药身死的证见。这张纸上写著年月 、日时并送丧人的姓名,「好说。」便是小人口词了。都头详察。”武松道:“奸夫还是何人?”「此六字俗笔所无,真正是东京初回,不知头路人语。」何九叔道:“却不知是谁。小人闲听得说来,「好。」有个卖梨儿的郓哥,那小厮曾和大郎去茶坊里捉奸。这条街上,谁人不知。「好。」都头要知备细,可问郓哥。”「好。」武松道:“是。既然有这个人时,一同去走一遭。”

武松收了刀,藏了骨头银子,算还酒钱,「骨殖银两在武二身边。」便同何九叔望郓哥家里来。却好走到他门前,只见那小猴子挽著个柳笼栲栳在手里,籴米归来。「如画。」何九叔叫道:“郓哥,你认得这位都头么?”郓哥道:“解大虫来时,我便认得了!「亦借影作色。」你两个寻我做甚么?”郓哥那小厮也瞧了八分,便说道:“只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岁没人养赡,我却难相伴你们吃官司耍。”武松道:“好兄弟。”「三字接下文,此只半句耳。因一头说,一头摸出银子来,故如此写。」——便去身边取五两来银子。——“你把去与老爹做盘缠,跟我来说话。”郓哥自心里想道:“这五两银子如何不盘缠得三五个月?便陪侍他吃官司也不妨!”将银子和米把与老儿,便跟了二人出巷口一个饭店楼上来。武松叫过卖造三分饭来,对郓哥道:“兄弟,你虽年纪幼小,倒有养家孝顺之心。却才与你这些银子,且做盘缠。我有用著你处,事务了毕时,我再与你十四五两银子做本钱。「闲中偶许。」你可备细说与我:你恁地和我哥哥去茶坊里捉奸?”

郓哥道:「眉批:上文捉奸被踢一篇,亦于郓哥口中重述一遍,一个字亦不省。」“我说与你,你却不要气苦。我从今年正月十三日「与正月二十二日对。」提得一篮儿雪梨要去寻西门庆大郎挂一钩子,一地里没寻他处。问人时,说道:‘他在紫石街王婆茶坊里,和卖炊饼的武大老婆做一处;如今刮上了他,每日只在那里。’我听得了这话,一迳奔去寻他,叵耐王婆老猪狗拦住,不放我入房里去。吃我把话来侵他底子,那猪狗便打我一顿栗暴,直叉我出来,将我梨儿都倾在街上。我气苦了,去寻你大郎,说与他备细,他便要去捉奸。我道:‘你不济事,西门庆那厮手脚了得!你若捉他不著,反吃他告了倒不好。我明日和你约在巷口取齐,你便少做些炊饼出来。我若张见西门庆入茶坊里去时,我先入去,你便寄了担儿等著。只看我丢出篮儿来,你便抢入来捉奸。’我这日又提了一篮梨儿,迳去茶坊里,被我骂那老猪狗,那婆子便来打我,吃我先把篮儿撇出街上,一头顶住那老狗在壁上。武大郎却抢入去时,婆子要去拦截,却被我顶住了,只叫得‘武大来也!’原来倒吃他两个顶住了门。「实是一个顶住,然说得太分明,便似同在房中矣。两个二字,宛然房门外人语。无论他人,我谓虽王婆,亦至今误谓两人顶住也。」大郎只在房门外声张,却不提防西门庆那厮开了房门,奔出来,把大郎一脚踢倒了。我见那妇人随后便出来,扶大郎不动,「不曾见扶进去,妙绝。」我慌忙也自走了。过得五七日,说大郎死了。我却不知怎地死了。”「妙绝。」武松问道:“你这话是实了?你却不要说谎。”郓哥道:“便到官府,「眉批: 怪猴子。」我也只是这般说!”武松道:“说得是,兄弟。”「倒兄弟二字在下,如闻其声。」便讨饭来吃了,还了饭钱。三个人下楼来。何九叔道:“小人告退。”「四字反衬出武二面色不好。○郓哥说便到官府,何九却说小人告退,活写出不知利害,极知利害二色人来。」武松道:“且随我来,正要你们与我证一证。”把两个一直带到县厅上。

知县见了,问道:“都头告甚么?”武松告说:“小人亲兄武大被西门庆与嫂通奸,下毒药谋杀性命。这两个便是证见。要相公做主则个。”知县先问了何九叔并郓哥口词,当日与县吏商议。原来县吏都是与西门庆有首尾的,官人自不必说;「此二语亦倒转写,错落之极,令人绝倒。」因此,官吏通同计较道:“这件事难以理问。”知县道:“武松,你也是个本县都头,不省得法度?自古道:‘捉奸见双,捉贼见赃,杀人见伤。’你那哥哥的尸首又没了,你又不曾捉得他奸;如今只凭这两个言语便问他杀人公事,莫非忒偏向么?你不可造次。须要自己寻思,当行即行。”「此一番却勿怪知县,实说得是。」武松怀里去取出两块酥黑骨头,十两银子,一张纸,「前只指二人,此方取出三件。○骨殖银两在县堂上。」告道:“覆告相公:这个须不是小人捏合出来的。”知县看了道:“你且起来,待我从长商议。可行时便与你拿问。”「骨殖银两在知县处。」何九叔、郓哥都被武松留在房里。「好。○看官须记此二人在房里者。」当日西门庆得知,却使心腹人来县里许官吏银两。

次日早晨,武松在厅上告禀,催逼知县拿人。谁想这官人贪图贿赂,回出骨殖并银子来「骨殖银两又在县堂上。」,说道:“武松,你休听外人挑拨你和西门庆做对头;这件事不明白,难以对理。圣人云:「三字骗得进士,骗不得武二。○下四句俚鄙可笑,上却装此大冒子三字,可发一笑。」‘经目之事,犹恐未真;背后之言,岂能全信?’不可一时造次。”狱吏便道:“都头,但凡人命之事,须要尸、伤、病、物、踪「忽与潘、驴、邓、小、闲作对,真乃以文为戏。」,——五件俱全,方可推问得。”

武松道:“既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却又理会。”「迅疾豪快,读之满引一斗。」收了银子和骨殖,再付与何九叔收下了;「骨殖银两仍在何九叔处。○行文精细之极,若不付何九收了,带在身边,殊不便作事也。」下厅来到自己房内,叫士兵安排饭食与何九叔同郓哥吃,“留在房里相等一等,我去便来也。”「二人仍在房里。」又自带了三两个士兵,离了县衙,将了砚瓦笔墨,就买了三五张纸藏在身边,就叫两个士兵买了个猪首,一只鹅,一只鸡,一担酒,和些果品之类,安排在家里。

约莫也是巳牌时候,带了个士兵来到家中。那妇人已知告状不准,放下心不怕他,大著胆看他怎的。「活画。」武松叫道:“嫂嫂,下来,有句话说。”那婆娘慢慢地行下楼来 ,「也不假哭了。」问道:“有甚么话说?”「活画。○如闻其声。」武松道:“明日是亡兄断七;你前日恼了诸邻舍街坊,我今日特地来把杯酒,替嫂嫂相谢众邻。”那妇人大剌剌地说道:“谢他们怎地?”「活画。」武松道:“礼不可缺。”唤士兵先去灵床子前,明晃晃的点起两枝蜡烛,焚起一炉香,列下一陌纸钱,把祭物去灵前摆了,堆盘满宴,「四字一哭。哭何人?哭天下之人也。天下之人,无不一生咬姜呷醋,食不敢饱,直到死后浇奠之日,方始堆盘满宴一番,如武大者,盖比比也。」铺下酒食果品之类,「眉批: 又一番设祭,亦未算设祭。」叫一个士兵后面烫酒,两个士兵门前安排桌凳,又有两个前后把门。「犹带后门。」

武松自分付定了,便叫:“嫂嫂,来待客。「正客。」我去请来。”先请隔壁王婆。「陪客。○又是陪客,又是正客。」那婆子道:“不消生受,教都头作谢。”武松道:“多多相扰了干娘,自有个道理。先备一杯菜酒,休得推故。”那婆子取了招儿,「细画。」收拾了门户,从后门走过来。「后门。」武松道:“嫂嫂坐主位,干娘对席。”婆子已知道西门庆回话了,放心著吃酒。两个都心里道:“看他怎地!”「活画。」武松又请这边下邻开银铺的「财。」姚二郎姚文卿。二郎道:“小人忙些,不劳都头生受。”武松拖住便道:“一杯淡酒,又不长久,便请到家。”那姚二郎只得随顺到来,便教去王婆肩下坐了。「上回已畅写淫妇好色,虔婆爱钞矣,此忽乘便借邻舍铺面上,凭空点染出来。姚文卿坐王婆下者,表虔婆以财为命也。赵仲铭坐潘氏下者,表花娘搽脂点粉也。胡正卿坐赵仲铭下,即在潘氏一行者,言因花娘搽脂点粉,致有今日酒席也。又云吏员出身者,不惟便于下文填写口词,亦表一场官司,皆从妇人描眉画眼而起也。馉饳者,物之有气者也。梦书夜梦馉饳,明日斗气矣。先问王婆你隔壁是谁,所以深明财与气邻,盖戒世人之心至深切也。张老仍坐王婆肩下,则知虔婆但知钱钞,而不知祸患,乃今其验之,然而悔已晚矣。看他先只因虔婆爱钞,便写一银铺,因花娘好色,便写一马铺。后忽又思世人所争,只是酒色财气四事,乃今财色二者,已极言之,止少酒气二字,便随手撰出冷酒馉饳两铺来,真才子之文也。」「眉批: 请四家四样请法,语言都变换如活。」又去对门请两家。一家是开纸马铺的「色。」赵四郎赵仲铭。四郎道:“小人买卖撇不得,不及陪奉。”武松道:“如何使得;众高邻都在那里了。”不由他不来,被武松扯到家里,道:“老人家爷父一般。”便请在嫂嫂肩下坐了。又请对门那卖冷酒店的「酒。」胡正卿。那人原是吏官出身,便瞧道有些尴尬,那里肯来,被武松不管他,拖了过来,却请去赵四郎肩下坐了。武松道:“王婆,你隔壁是谁?”王婆道:“他家是卖馉饳儿的张公。”「气。」却好正在屋里,见武松入来,吃了一惊道:“都头没甚话说?”武松道:“家间多扰了街坊,相请吃杯淡酒。”那老儿道:“哎呀!老子不曾有些礼数到都头家,却如何请老子吃酒?”武松道:“不成微敬,便请到家。”老儿吃武松拖了过来,请去姚二郎肩下坐地。说话的,为何先坐的不走了?「百忙中忽然自问,愈显笔势陡突。」原来都有士兵前后把著门,都是监禁的一般。「忽然自答,百忙中乃得让此一笔。」

武松请到四家邻舍并王婆,和嫂嫂共是六人。武松掇条凳子,却坐在横头,便叫士兵把前后门关了。「好。后门此日关了,遂成收煞。」那后面士兵自来筛酒。武松唱个大喏,说道:“众高邻休怪小人粗卤,胡乱请些个。”众邻舍道:“小人们都不曾与都头洗泥接风,如今倒来反扰。”武松笑道:“不成意思,众高邻休得笑话则个。”士兵只顾筛酒。众人怀著鬼胎,正不知怎地。看看酒至三杯,那胡正卿便要起身,「好,活画乖觉人。」说道:“小人忙些个。”武松叫道:“去不得;「三字可畏。」既来到此,便忙也坐一坐。”那胡正卿心头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暗暗地心思道:“既是好意请我们吃酒,如何却这般相待,不许人动身!”只得坐下。「活画乖觉人。」武松道:“再把酒来筛。”士兵斟到第四杯酒,前后共吃了七杯酒过,众人却似吃了吕太后一千个筵席!只见武松喝叫士兵:“且收拾过了杯盘,「疾。」少间再吃。”「四字衬出七杯之疾。」武松抹桌子。「疾。」众邻舍却待起身。「疾。」武松把两只手一拦,「疾。」道:“正要说话。「写得可畏。」一干高邻在这里,中间那位高邻会写字?”姚二郎便道:“此位胡正卿极写得好。”「捎带吏人不是银子不动笔。」武松便唱个喏,道:“相烦则个。”「先衬四字在前。」便卷起双袖,去衣裳底下飕地只一掣,掣出那口尖刀来;「可骇,又甚疾。」右手四指笼著刀靶,大拇指按住掩心,「又衬十五字在后。」两只圆彪彪怪眼睁起,「可骇。」道:“诸位高邻在此,小人‘冤各有头,债各有主,’只要众位做个证见!”「开剖明画。」

只见武松左手拿住嫂嫂,右手指定王婆。「看他旋写武二,旋写众人,笔势骇疾不定。」四家邻舍,惊得目瞪口呆,罔知所措,都面面厮觑,不敢做声。武松道:“高邻休怪,不必吃惊。武松虽是个粗卤汉子,——便死也不怕!「五字只作粗卤二字注脚。」——还省得‘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并不伤犯众位,只烦高邻做个证见。若有一位先走的,武松翻过脸来休怪!教他先吃我五七刀了去,武二便偿他命也不妨!”「句句神威。」众邻舍都目瞪口呆,再不敢动。武松看著王婆,喝道:「本是喝骂妇人事,却不可竟置虔婆在后,故先跨入一段,便笔有余势。」“兀的老猪狗听著!我的哥哥这个性命都在你身上!慢慢地却问你!”「安放毕,下便动手摆布正犯。」回过脸来,看著妇人,骂道:「骇疾。」“你那淫妇听著!你把我的哥哥性命怎地谋害了?从实招来,我便饶你!”那妇人道:“叔叔,你好没道理!「绝倒。」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干我甚事!”「绝倒。」说犹未了,武松把刀胳察了插在桌子上,「骇疾。」用左手揪住那妇人头髻,右手劈胸提住;「骇疾。」把桌子一脚踢倒了,「骇疾。」隔桌子把这妇人轻轻地提将过来,一交放翻在灵床面前,「骇疾。」两脚踏住;「骇疾。」右手拔起刀来,「骇疾。」指定王婆道:「骇疾。」“老猪狗!你从实说!”那婆子要脱身脱不得,只得道:“不消都头发怒,老身自说便了。”「见势头凶了,便许说,次后心上一转,却又不说,活画虔婆。」

武松叫士兵取过纸墨笔砚,排好了桌子;「妙。」把刀指著胡正卿道:「妙。」“相烦你与我听一句 ,写一句。”胡正卿胳 (月答)(月答)抖著说:“小……小人……便……写……写。”「妙。」讨了些砚水,「妙。百忙中偏有此闲笔。」磨起墨来。「妙,尚无可写,便用磨墨,真是活画。」胡正卿拿著笔拂那纸,道:“王婆,你实说!”「妙妙,活是等写之语。○四家邻舍中,只胡正卿插口说一句,妙。」那婆子道:“又不干我事,教说甚么?”「妙妙,先忽许说,次忽又不说,都是活画。」武松道:“老猪狗!我都知了,你赖那个去!「正破不干我事四字。」你不说时,我先剐了这个淫妇,后杀你这老狗!”提起刀来,望那妇人脸上便 (扌闭)两(扌闭)。「骇妙。○与西门热脸,冷暖自知。」那妇人慌忙叫道:“叔叔!「二字绝笔。」且饶我!你放我起来,我说便了!”「武二自要虔婆说,却忽自妇人说出来,笔势捉搦不定。」武松一提,提起那婆娘,跪在灵床子前,「骇疾。」喝一声“淫妇快说!”「骇妙(疾)。」那妇人惊得魂魄都没了,只得从实招说;将那日放帘子因打著西门庆起,「句。」并做衣裳入马通奸,「句。」一一地说;「补上郓哥九叔所不知。」次后来怎生踢了武大,「踢武大是郓哥所知,怎生踢是补郓哥所不知。」因何设计下药,王婆怎地教唆拨置,「中毒拨置是九叔所知,因何怎地是何九叔所不治。」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前二详此一省法变。」武松叫他说一句,「骇疾。」却叫胡正卿写一句。「骇疾。○要知此两句中,武二怪眼有数十番闪烁回击。」王婆道:“咬虫!你先招了,我如何赖得过!只苦了老身!”「活画虔婆。」王婆也只得招认了。把这婆子口词也叫胡正卿写了。从头至尾都写在上面。「每喜其与上法变,其实只是一倒耳。」叫他两个都点指画了字,「英灵。」就叫四家邻舍画了名,也画了字。「英灵。」叫士兵解(月答)膊来,「绝倒。」背接绑了这老狗,「妙绝快绝。」卷了口词,藏在怀里。「英灵。」叫士兵取碗酒来 ,供养在灵床子前,「是,妙绝。」拖过这妇人来跪在灵前,「是,妙绝。」喝那老狗也跪在灵前,「是,妙绝,快绝。」洒泪「眉批: 二洒泪字俗本无。」道:“哥哥「句。」灵魂不远!「句。」今日「句。」兄弟与你报仇雪恨!”「句。○只十六字,自成绝妙一篇前祭武大郎文。」叫士兵把纸钱点著。「骇疾。○着此一句,便知下杀淫妇一段文字,只在炎化纸钱一霎时中做完,骇疾不可言。」那妇人见势不好,却待要叫,被武松脑揪倒来,「骇疾。」两只脚踏住他两只胳膊,「骇疾。」扯开胸脯衣裳。「骇疾。○雪天曾愿自解,为之绝倒。○嫂嫂胸前衣裳却是叔叔扯开,千载奇文奇事。」说时迟,那时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骇疾。」口里衔著刀,「五字分外出色,写出来骇疾不可言。」双手去挖开胸脯,「骇疾。」抠出心肝五脏,供养在灵前;「骇疾。」「眉批:第三番设祭,方是设祭,然亦未毕。」胳察一刀便割下那妇人头来,「骇疾。」血流满地。四家邻舍眼都定了,只掩了脸,看他忒凶,又不敢劝,只得随顺他。「血流满地四字,连下节,是邻舍分中语也。」武松叫士兵去楼上取下一床被来「写出自在。」把妇人头包了,「自在。」揩了刀,「自在。」插在鞘里;「自在。」洗了手,「自在。」唱个喏,「自在。○写骇疾处骇疾死人,写自在处自在死人,总表武二神威。」道:“有劳高邻,甚是休怪。且请众位楼上少坐,待武二便来。”「又转一奇峰。○不知何九、郓哥此时在武二房中说甚?」四家邻舍都面面相看,不敢不依他,只得都上楼去坐了。武松分付士兵,也教押了王婆上楼去。「妙。」关了楼门,「妙。」著两个士兵在楼下看守。「妙。」

武松包了妇人那颗头,一直奔西门庆生药铺前来,「骇疾。」看著主管,唱个喏,「是日武二唱了多喏。」问道:“大官人在么?”主管道:“却才出去。”武松道:“借一步闲说一句。”那主管也有些认得武松,不敢不出来。武松一引引到侧首僻静巷内,蓦然翻过脸来道:“你要死却是要活?”「骇疾。」主管慌道:“都头在上,小人又不曾伤犯了都……”「不待辞毕,活画骇疾。○俗本都字下有头字。」武松道:“你要死,休说西门庆去向!「要死休说,皆口头语耳,却自是绝奇妙语,反若戒之也者。」你若要活,实对我说西门庆在那里!”主管道:“却才和……和一个相识……去……去狮子桥下大酒楼上吃……”「又不待辞毕,活画骇疾。○俗本吃字下有酒字。」武松听了,转身便走。「活是一个狮子。」那主管惊得半晌移脚不动,自去了。「移脚不动下加自去了三字,是写跛鳖显神龙法,思之可知。」

且说武松迳奔到狮子桥下酒楼前,便问酒保道:“西门庆大郎和甚人吃酒?”酒保道:“和一个一般的财主在楼上街边阁儿里吃酒。”武松一直撞到楼上,去阁子前张时,窗眼里见西门庆坐著主位,对面一个坐著客席,两个唱的粉头坐在两边。「闲中一衬。○多恐是李娇娇、张惜惜耳。」武松把那被包打开一抖,「骇疾。」那颗人头血淋淋的滚出来。「骇疾。」武松左手提了人头,右手拔出尖刀,挑开帘子,「骇疾。○挑开者,尖刀挑开也。」钻将入来,「急挑不开,故用钻字,活画骇疾。」把那妇人头望西门庆脸上掼将来。「骇疾。○不必掼,所以掼者,为此际须用双手,乃急切又无放头之处,且放便不骇疾矣,故忽然想出一掼字来,妙绝。」西门庆认得是武松,吃了一惊,叫声“哎呀!”「亦疾。」便跳起在凳子上去,「疾。」一只脚跨上窗槛,要寻走路,「疾。」见下面是街,跳不下去,「疾。」心里正慌。「疾。」说时迟,那时快;武松却用手略按一按,「骇疾。」托地已跳在桌子上,「骇疾。」把些盏儿碟儿都踢下来。「百忙中又夹一闲笔。」两个唱的行院惊得走不动。「百忙中又夹一句。」那个财主官人慌了脚手,也倒了。「百忙中又夹一句。」西门庆见来得凶,便把手虚指一指,早飞起右脚来。「兄终弟及,为之绝倒。」武松只顾奔入去,「骇妙。」见他脚起,略闪一闪,「妙。」恰好那一脚正踢中武松右手,「骇妙。」那口刀踢将起来,直落下街心里去了。「骇妙。○此句与上打虎折棒一样笔法,皆所以深明武二之神威也。○踢落刀也,却偏写云踢将起来,直落下去,一起一落。虽一落刀,亦必写成异样色势,真才子不虚也。」西门庆见踢去了刀,心里便不怕他,右手虚照一照,左手一拳,照著武松心窝里打来;「亦疾。」却被武松略躲个过,「骇疾。」就势里从胁下钻入来,「骇疾。」左手带住头,连肩胛只一提,「骇疾。」右手早捽住西门庆左脚,叫声“下去”,「骇疾。」那西门庆,一者冤魂缠定,二乃天理难容,三来怎当武松神力,「又向百忙中忽挤下三句来。」只见头在下,脚在上,倒撞落在街心里去了,跌得个“发昏章第十一”!「奇语,捎带俗儒分章可笑。○独恨大雄氏之言,亦被盲僧分章裂段,真发昏章第十一也。」街上两边人都吃了一惊。「是闲笔,不是闲笔。」武松伸手下凳子边提了淫妇的头,「骇疾。」也钻出窗子外,涌身望下只一跳,「骇疾。○第一刀下去,第二(扌卒)奸夫下去,第三自跳下去。一个酒楼窗里,凡写三番下去,妙绝。」跳在当街上;先抢了那口刀在手里,「骇疾。」看这西门庆已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下,只把眼来动。武松按住,只一刀,割下西门庆的头来;「写得快绝。」把两颗头相结在一处,「真亏王婆撮合。」提在手里;「妙。」把著那口刀,「妙。」一直奔回紫石街来;叫士兵开了门,将两颗人头供养在灵前;把那碗冷酒浇奠了,「眉批:第四番设祭,设祭已毕。」有洒泪道:“哥哥灵魂不远,早升天界!兄弟与你报仇,杀了奸夫和淫妇,今日就行烧化。”「生哥哥不得孝顺,要甚灵床子,快人快事。○绝妙一篇后祭武大郎文。」便叫士兵楼上请高邻下来,「妙。」把那婆子押在前面。「妙。○看官须记得,老猪狗是背接绑着者。」武松拿著刀,提了两颗人头,「妙。○浇奠既毕,仍提在手。」再对四家邻舍道:“我又有一句话,「不顾骇死人。」对你们高邻说,须去不得!”「骇死人。」那四家邻舍叉手拱立,尽道:“都头但说,我众人一听尊命。”武松说出这几句话来,有分教:

景阳冈好汉,屈做囚徒;阳谷县都头,变作行者。

毕竟武松说出甚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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