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批:上文写武松杀人如菅,真是血溅墨缸,腥风透笔矣。入此回,忽然就两个公人上,三翻四落写出一片菩萨心胸,一若天下之大仁大慈,又未有仁慈过于武松也者,于是上文尸腥血迹洗刷净尽矣。盖作者正当写武二时,胸中真是出格拟就一位天人,凭空落笔,喜则风霏露洒,怒则鞭雷叱霆,无可无不可,不期然而然。

固久非宋江之逢人便哭,阮七、李逵之掿刀便摵者所得同日而语也。

读此回,至武松忽然感激张青夫妻两个之语,嗟乎!岂不痛哉!夫天下之夫妻两个,则尽夫妻两个也,如之何而至于松之兄嫂,其夫妻两个独遽至于如此之极也!天乎?人乎?念松父松母之可以生松,而不能免于生松之兄,是诚天也,非人也。然而兄之可以不娶潘氏,与松之可以不舍兄而达行,是皆人之所得为也,非天也。乃松之兄可以不娶潘氏,而财主又必白白与之,松之志可以不舍兄而远行,而知县又必重重托之,然则天也,非人,诚断断然矣。嗟乎!今而后松已不信天下之大,四海之内,尚有夫良妻洁,双双两个之奇事,而今初出门庭,初接人物,便已有张青一对如此可爱。松即金铁为中,其又能不向壁弹泪乎耶?作者忽于叙事缕缕中,奋笔大书云:“武松忽然感激张青夫妻两个。”嗟乎!真妙笔矣。“忽然”字,俗本改作“因此”字,又于“两个”下,增“厚意”字,全是学究注意盘飧之语,可为唾抹,今并依古本订定。

连叙管营逐日管待,如云一个军人托着一个盒子,看时,是一大镟酒,一盘肉,一盘子面,又是一大碗汁。晚来,头先那个人又顶一个盒子来,是几般菜蔬,一大镟酒,一大盘煎肉,一碗鱼羹,一大碗饭,不多时,那个人又和一个人来,一个提只浴桶,一个提一桶汤,送过浴裙手巾,便把藤簟铺了,纱帐挂起,放个凉枕,叫声安置。明日,那个人又提桶面汤,取漱口水,又带个待诏篦头,绾髻子,裹巾帻。又一个人将个盒子,取出菜蔬下饭,一大碗肉汤,一大碗饭。吃罢,又是一盏茶。搬房后,那个人又将一个提盒,看时,却是四般果子,一只熟鸡,又有许多蒸卷儿,一注子酒。晚间,洗浴乘凉。如此等事,无不细细开列,色色描画。尝言太史公酒帐肉簿,为绝世奇文,断惟此篇足以当之。若韩昌黎《画记》一篇,直是印板文字,不足道也。

将写武松威震安平,却于预先一日,先去天王堂前闲走,便先安放得个青石墩在化纸炉边,奇矣。又奇者,到明日正写武松演试神力之时,却偏不一直写,偏先写得一半,如云轻轻抱一抱起,随手一撇,打入地下一尺来深,如是便止。却自留下后半再作一番写来,如云一提,一掷,一接,轻轻仍放旧处,直至如此,方是武松全副神力尽情托出之时。却又还有一半在后,如云面上不红,心头不跳,口里不喘,是也。读第一段并不谓其又有第二段,读第二段更不谓其还有第三段,文势离奇屈曲,非目之所尝睹也。」

话说当下张青对武松说道:“不是小人心歹;比及都头去牢城营里受苦,不若就这里把两个公人做翻,且只在小人家里过几时。「此一句宾。」若是都头肯去落草时,小人亲自送至二龙山宝珠寺,与鲁智深相聚入伙。如何?”「张青生平一片之心。○一句主。○看他上文还带说杨志,此处已只提鲁达,为一篇大文之纲领。」武松道:“最是兄长好心顾盼小弟。只是一件,武松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汉。「早伏蒋门神。」「眉批:一路都定武二神蹊径。」这两个公人于我分上只是小心,一路上伏侍我来,我若害了他,天理也不容我。「妙语,直衬出杀嫂嫂合天理来。」你若敬爱我时,「敬爱二字妙绝。。武松天人,便说得出此二字来。」便与我救起他两个来,不可害他。”「特表武松仁慈之至。」张青道:“都头既然如此仗义,小人便救醒了。”当下张青叫火家便从剥人凳上搀起两个公人来,孙二娘便去调一碗解药来。张青扯住耳朵灌将下去。没半个时辰,两个公人如梦中睡觉的一般,爬将起来,看了武松说道:“我们却如何醉在这里?这家恁么好酒!我们又吃不多,便恁地醉了!记著他家,回来再问他买吃!”「随笔搊成趣语。」武松笑将起来。张青、孙二娘也笑。

两个公人正不知怎地。那两个火家自去宰杀鸡鹅;煮得熟了,整顿杯盘端坐。张青教摆在后面葡萄架下,「夏景。」放了桌凳坐头。张青便邀武松并两个公人到后园内。武松便让两个公人上面坐了,张青、武松在下面朝上坐了,「张青待武松也,武松却不上坐者,盖预以弟道自居,令人又提武大当年,悲从中来也。」孙二娘坐在横头,「二娘固不必避生客也,然因此一坐,男女杂乱,便忽提出武大夫妻初见武二之日,不胜风景不殊之痛也。作者挑逗之工,于斯极矣。」两个汉子轮番斟酒,来往搬摆盘馔。张青劝武松饮酒;至晚,取出那两口戒刀来,叫武松看了,果是镔铁打的,非一日之功。「看他将戒刀赞诵一番,摩娑一番,加意极矣。」两个又说些江湖上好汉的勾当,却是杀人放火的事。武松又说:“山东及时雨宋公明仗义疏财,如此豪杰,如今也为事逃在柴大官人庄上。”「此却是武松生平一片之心,不得不说。○又不使宋江一边闲。」两个公人听得,惊得呆了,只是下拜。武松道:“难得你两个送我到这里了,终不成有害你之心。「武松仁慈,再表一遍。」我等江湖上好汉们说话,你休要吃惊。我们并不肯害为善的人。你只顾吃酒,明日到孟州时,自有相谢。”「频频表出武松仁慈者,亿以尽情洗刷上文杀奸夫淫妇之污秽,以见武松真正天人,雷霆风雨,各极其用,不比梁山李逵、阮七之徒,草菅人命以为作戏也。描写至此,真神笔哉。」当晚就张青家里歇了。

次日,武松要行,张青那里肯放,一连留住管待了三日。武松忽然感激张青夫妻两个。「失一哥哥,得一哥哥,一个兄弟方做完,一个兄弟重做起,文心淋漓飞舞,读之有海霞赤诚之观。○忽然感激四字,定武二真天人也。」论年齿,张青却长武松九年,「是年武松二十六岁也。○俗本九年作五年。」因此,张青便把武松结拜为弟。「与前结拜为兄四字对着,是张青一篇提纲。」武松再辞了要行。张青又置酒送路,取出行李、包裹、缠袋,来交还了,「不见他进去,却见他出来,妙绝。」又送十来两银子与武松,把二三两碎银子赍发两个公人。「打虎一千贯,便分猎户,张青送十两,又与公人。远远表出武松身无长物,便为后面差拨一篇奇文作地,不知文者,便汉其挥金如土也。」武松就把这十两银子一发与了两个公人,再带上行枷,依旧贴了封皮「细。」。张青和孙二娘送出门前。武松忽然感激「上东京时,嫂嫂不送出门前,还有哥哥送出门前也。到得配孟州时,已并无哥哥送出门前。天下为兄弟者,不止一人,亦有如是之怨毒者乎?今忽然于路旁萍水之张青夫妇,反生受其双双送出门前。亲兄武大,灵魂不远,今竟何在哉?忽然感激,洒出泪来,武二天人,故感激洒泪也。○反映前文,至于如此,真正才子,万世不能易也。」只得洒泪别了,取路投孟州来。未及晌午,早来到城里。直至州衙,当厅投下了东平府文牒。州尹看了,收了武松,自押了回文与两个公人回去,不在话下。随即却把武松帖发本处牢城营来。当日武松来到牢城营前,看见一座牌额,上书三个大字,写著道“平安寨。”公人带武松到单身房里,公人自去下文书,讨了收管,不必得说。

武松自到单身房里,早有十数个一般的囚徒来看武松,说道:「此书凡系一段小文,便要故意相犯,如此文,亦与林冲初到牢城营不换一笔。」“好汉,你新到这里,包裹里若有人情的书信 ,并使用的银两,取在手头,「并无,故妙。」少刻差拨到来,便可送与他,若吃杀威棒时,也打得轻。若没人情送与他时,端的狼狈。我和你是一般犯罪的人,特地报你知道。岂不闻‘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们只怕你初来不省得,通你得知。”武松道:“感谢你们众位指教我。小人身边略有些东西。若是他好问我讨时,便送些与他;若是硬问我要时,一文也没!”「不是写武松不知世涂,只是自矗奇峰,为下文生精作怪地耳。」「眉批: 林冲差拨管营处都有书信银两,武松两处都无,宋江牢手有节级无,写出他一个自爱,一个神威,一个机械,各各不同。」众囚徒道:“好汉!休说这话!古人道:‘不怕官,只怕管;’‘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只是小心便好。”

话犹未了,只见一个道:“差拨官人来了!”众人都自散了。武松解了包裹坐在单身房里。「反坐下奇绝。」只见那个人走将入来问道:“那个是新到囚徒?”武松道:“小人便是。”差拨道:“你也是安眉带眼的人,「新语。」直须要我开口?说你是景阳冈打虎的好汉,阳谷县做都头,只道你晓事,如何这等不达时务!——你敢来我这里!猫儿也不吃你打了!”「随景成趣。」武松道:“你到来发话,指望老爷送人情与你?半文也没!「妙语。然世人都恒道之,而不能知其妙,何者?盖没钱至于没一文,止矣,若夫半文者,乞人亦不要也。偏说半文也没,盖云没之至也。」我精拳头有一双相送!「猫儿不吃打,狗儿或者领却拳头去。」碎银有些,留了自买酒吃!「自在之极。」看你怎地奈何我!没地里到把我发回阳谷县去不成!”「绝倒语,非武松说不出。」那差拨大怒去了。又有众囚徒走拢来说道:「妙波。○此却与林冲文不同。」“好汉!你和他强了,少间苦也!他如今去,和管营相公说了,必然害你性命!”武松道:“不怕!随他怎么奈何我!文来文对!武来武对!”「此八字写武松不是蛮皮,盖其胸中计画已定。○然千载看书人至此无不猜到下文定是武来武对也。」

正在那里说未了,只见三四个人来单身房里叫,唤新到囚人武松。「文情险绝。」武松应道:“老爷在这里,又不走了,大呼小喝做甚么!”那来的人把武松一带带到点视厅前。那管营相公正在厅上坐。五六个军汉押武松在当面。管营喝叫除了行枷,说道:“你那囚徒省得太祖武德皇帝旧制:但凡初到配军,须打一百杀威棒。那兜拖的,背将起来!”武松道:“都不要你众人闹动;要打便打,也不要兜拖!我若是躲闪一棒的,不是打虎好汉!「写出打虎是得意之事。」从先打过的都不算,从新再打起!「绝倒。○一段。」我若叫一声便不是阳谷县为事的好男子!”「写出杀嫂又是得意事。○其文本与下连。」——两边看的人都笑道:“这痴汉弄死!且看他如何熬!”「上下文皆是武松一连说话,中间忽夹写两边人笑,妙笔。」——“要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儿,打我不快活!”「其文与上阳谷为事句,一气连下。○二段。」两下众人都笑起来。那军汉拿起棍来,吆呼一声,「文笔险仄。」只见管营相公身边,立著一个人,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纪,白净面皮,三绺髭髯;额头上缚著白手帕,「奇。」身上穿著一领青纱上盖,把一条白绢搭膊络著手。「奇。」那人便去管营相公耳朵边略说了几句话。只见管营道:“新到囚徒武松,你路上途中曾害甚病来?”「妙。○一路看他写管营手柔,武松弓燥,一递一句,真欲失笑。」武松道:“我于路不曾害!「妙妙。」酒也吃得!肉也吃得!饭也吃得!路也走得!”「妙灵敏,反说出一串来。」管营道:“这厮是途中得病到这里,我看他面皮才好,且寄下他这顿杀威棒。”「妙。」两边行杖的军汉低低对武松道:“你快说病。这是相公将就你,你快只推曾害便了。”「加赠一层更妙。」武松道:“不曾害!不曾害!「妙妙,反说出两句。」打了倒干净!我不要留这一顿‘寄库棒!’「新语。」寄下倒是钩肠债,「新语。」几时得了!”「妙妙。」两边看的人都笑。「若无此句,便是一管营、一武松、一行杖牢子,四边寂然更无人矣。」管营也笑道:“想你这汉子多管害热病了,不曾得汗,故出狂言。不要听他,且把去禁在单身房里。”「妙。○然而何也?我又欲疾读下去,得知其故,又欲且止,试一思之,愿天下后世之读是书者,至此等处,皆且止试思也。」

三四个军人引武松依前送在单身房里。众囚徒都来问道:“你莫不有甚好相识书信与管营么?”「妙波屡皱。」武松道:“并不曾有。”众囚徒道:“若没时,寄下这顿棒,不是好意,晚间必然来结果你。”武松道:“还是怎地来结果我?”众囚徒道:“他到晚把两碗干黄仓米饭来与你吃了,趁饱带你去土牢里,把索子捆翻,著藁荐卷了你,塞了你七窍,颠倒竖在壁边,不消半个更次便结果了你性命;这个唤做‘盆吊。’”「上文脱过威棒,读者虽未审何故,然已惦魂安帖矣。作者却偏不肯便令安帖,偏又翻出两番刑法来,使读者重复忧起,绝世奇格。」武松道:“再有怎地安排我?”众人道:“再有一样,也是把你来捆了,却把一个布袋,盛一袋黄沙,将来压在你身上,也不消一个更次便是死的:这个唤‘土布袋。’”「偏有两样,写得其祸不测。」武松又问道:“还有甚么法度害我?”「只管问,绝倒。」众人道:“只是这两件怕人些,其余的也不打紧。”众人说犹未了,只见一个军人托著一个盒子入来,问道:“那个是新配来的武都头?”「不叫作囚人武松矣,何也?」武松答道:“我便是!有甚么话说?”「妙。」那人答道:“管营叫送点心在这里。”武松看时,一大旋酒,一盘肉,一盘子面,又是一大碗汁。「写得出奇,竟不知其何也。○逐色开列,以表不是草草供具,妙绝。」武松寻思道:“敢是把这些点心与我吃了却来对付我?「妙。」……我且落得吃了,却再理会!”武松把那旋酒来一饮而尽;把肉和面都吃尽了。那人收拾家火回去了。「去了,并不见有事。」

武松坐在房里寻思,自己冷笑道:“看他怎地来对付我!”「妙。」看看天色晚来,只见头先那个人「竟成尝随,写得妙极。」「眉批:看他一路历落零乱,写下无数只见一个人,只见那个人,妙绝。」又顶一个盒子入来。「出奇。」武松问道:“你又来怎地?”「妙。」那人道:“叫送晚饭在这里。”摆下几般菜蔬,又是一大旋酒,一大盘煎肉,一碗鱼羹,一大碗饭。「又逐色开列。」武松见了,暗暗自忖道:“吃了这顿饭食,必然来结果我。「妙。」……且由他!便死也做个饱鬼!落得吃了,却再计较!”那人等武松吃了,收拾碗碟回去了。「又去了,并无事。」

不多时,那个人又和一个汉子两个来,「越写得出奇。」一个提著浴桶「亦逐件写。」,一个提一大桶汤,「逐件写。」来看著武松道:“请都头洗浴。”「真奇绝。」武松想道:“不要等我洗浴了来下手?「妙。」……我也不怕他!且落得洗一洗!”那两个汉子安排倾下汤,「不要武松动手。」武松跳在浴桶里面洗了一回,随即送过浴裙手巾,「细细写出小心服事来。」教武松拭了,穿了衣裳。一个自把残汤倾了,「细细服事。」提了浴桶去。「去了。」一个便把藤簟、「句。」纱帐,「句。○逐件细细开列。」将来挂起,「细细服事。」铺了藤簟,「细细服事。」放个凉枕,「细细服事。」叫了安置,「何等细细小 心服事。」也回去了。「也去了,并无事。」武松把门关上,拴了,「着此句妙,写出高枕无事来。」自在里面思想道:“这个是甚么意思?……随他便了!且看如何!”「妙。」放倒头便自睡了。一夜无事。「此四字各处有,此却入妙。」

天明起来,才开得房门,只见夜来那个人「出奇无穷。」提著桶洗面水进来,教武松洗了面,「一。」又取漱口水漱了口;「二。」又带个篦头待诏来「早饭前写到面汤,奇矣,又写出漱口,又写出篦头,奇不可言。」替武松篦了头,「三。」绾个髻子,裹了巾帻;「加一倍写。○挽髻子,裹巾帻,都不要武松动手。」又是一个人将个盒子入来,取出菜蔬下饭,一大碗肉汤,一大碗饭。「又逐色开列。○日日逐色开列。」武松想道:“由你走道儿!「妙。」我且落得吃了!”武松吃罢饭便是一盏茶,「加此一句,与上绾髻裹巾同一出色之法。」却才茶罢,只见送饭的那个人来请道:“这里不好安歇,请都头去那壁房里安歇,搬茶搬饭却便当。”「此一吓不可当,文情怪险至此。」武松道:“这番来了!「妙,我亦惊谓这番来了。」我且跟他去看如何!……”一个便来收拾行李被卧;一个引著武松「看他连用无数一个那个字,有乱山葱茏之势。」离了单身房里,来到前面一个去处,推开房门来,里面干干净净的床帐,两边都是新安排的桌凳什物。「何也?」武松来到房里看了存想道:“我只道送我入土牢里去,却如何来到这般去处?「何也。」比单身房好生齐整!”

武松坐到日中,那个人又将一个提盒子入来,手里提著一注子酒。「还未归结,还要写出许多恭敬来,文情奇肆至此。」将到房中,打开看时,排下四般果子,一只熟鸡,「逐色开列。○又逐次变换。」又有许多蒸卷儿。那人便把熟鸡来斯了,「诗云:斧以斯之。是此斯字出处也。俗本作撕字。」将注子里好酒筛下请都头吃。「细细开列服事之法。」武松心里忖道:“毕竟是如何?……”「妙。」到晚又是许多下饭;「忽省。」又请武松洗浴、「省。」乘凉、「忽增二字。」歇息。「并无事。」武松自思道:“众囚徒也是这般说,我也是这般想,却怎地这般请我?……”「妙。」

到第三日,依前又是如此送饭送酒。「省。」武松那日早饭罢,行出寨里来闲走,「管营看顾后,读者便急欲得知其故久矣。忽然接入连日看待之厚一篇,烦文琐景,虽一往如在山阴道中,耳目应接不暇,然心头已极闷闷,正图耐过此番,便当有个归结。却突然又幻出天王堂前闲走一段来,文情恣肆,非世所有。」只见一般的囚徒都在那里,担水的,劈柴的,做杂工的,却在晴日头里晒著。正是六月炎天,那里去躲这热。「闲中一衬。」武松却背叉著手,「本借囚徒做工,衬出武松,却又反借武松叉手,衬出囚徒,用笔真如司马入庞家,不复辨其谁宾谁主。」问道:“你们却如何在这日头里做工?”「此语与何不肉糜何异,岂有武二为此言,只是作者极意挑剔耳。」众囚徒都笑起来,回说道:“好汉,你自不知,我们拨在这里做生活时便是人间天上了,如何敢指望嫌热坐地!还别有那没人情的,将去锁在大牢里,求生不得生,求死不得死,大铁链锁著,也要过哩!”武松听罢,去天王堂前后转了一遭;见纸炉边一个青石墩,「倒插而入,乍读之,真不知其故。」有个关眼,是缚竿脚的,「连后文手提处,都先倒插在此,奇绝才子。」好块大石。「又喝一句,预为下文出色。○传云白受采,乃世又有未见白地而先渲染者,此四字是也。」武松就石上坐了一会,便回房里来「只闲闲放下。」坐地了自存想,「妙。」只见那个人又搬酒和肉来。「脚上又找一句,妙。」

话休絮烦。「半日亦细烦之极矣,偏说休絮烦。」武松自到那房里,住了数日,每日好酒好食搬来请武松吃,并不见害他的意。武松心里正委决不下。当日晌午,那人又搬将酒食来。「又来。」武松忍耐不住,按定盒子,问那人道:「不惟武松忍不住了,连读者亦忍不住了。不惟忍不住了,虽作者亦不好忍住了。」“你是谁家伴当?怎地只顾将酒食来请我?”那人答道:“小人前日已禀都头说了,「写得半明半灭,妙极。」小人是管营相公家里体己人。”武松道:“我且问你,每日送的酒食正是谁教你将来请我?「句。」吃了怎地?”「句。」那人道:“是管营相公家里的小管营「奇文,盖武松本与鲁达一双,故鲁达有老种经略相公,小种经略相公,武松有老施管营相公,小施管营相公也。」教送与都头吃。”武松道:“我是个囚徒,犯罪的人,又不曾有半点好处到管营相公处,他如何送东西与我吃?”那人道:“小人如何省得。小管营分付道,教小人且送半年三个月却说话。”「忽又一顿住,使人无出气处。」武松道:“却又作怪!终不成将息得我肥胖了,却来结果我?「妙。」——这个闷葫芦教我如何猜得破?这酒食不明,我如何吃得安稳?你只说与我,你那小管营是甚么样人,在那里曾和我相会,我便吃他的酒食。”「三十字句。」那个人道:“便是前日都头初来时厅上立的那个白手帕包头、络著右手那人便是小管营。”「三十一字句。○并不说出却已说出,妙在只说包头络手也。」武松道:“莫不是穿青纱上盖 ,立在管营相公身边的那个人?”「二十字句。○将装束各说半句,对答如画。」那人道:“正是。”武松道:“我待吃杀威棒时,敢是他说,救了我,是么?”「只一句,陡将前文两节奇事,并作一事。」那人道:“正是。”武松道:“却又跷蹊!我自是清河县人氏,他自是孟州人,自来素不相识,如何这般看觑我?必有个缘故。「声如洪钟。」我且问你,那小管营姓甚名谁?”那人道:“姓施,名恩。使得好拳棒。人都叫他做金眼彪施恩。”武松听了道:“想他必是个好男子。「武二天人语。」你且去请他出来,和我相见了,这酒食便可吃你的;你若不请他出来和我厮见时,我半点儿也不吃!”那人道:“小管营分付小人道:‘休要说知备细。’教小人待半年三个月方才说知相见。”武松道:“休要胡说!你只去请小管营出来和我相会了便罢。”那人害怕,那里肯去。「至此又作一顿。」武松焦躁起来,那人只得去里面说知。

多时,「偏能又作一顿。」只见施恩从里面跑将出来看著武松便拜。「跑出妙,便拜妙,实是奇极。」武松慌忙答礼,说道:“小人是个治下的囚徒,自来未曾拜识尊颜,前日又蒙救了一顿大棒,今又蒙每日好酒好食相待,甚是不当。又没半点儿差遣。正是无功受禄,寝食不安。”施恩答道:“小弟久闻兄长大名,如雷灌耳;只恨云程阻隔,不能彀相见。今日幸得兄长到此,正要拜识威颜,只恨无物款待,因此怀羞,不敢相见。”武松问道:“却才听得伴当所说,且教武松过半年三个月却有话说,正是小管营与小人说甚话?”「武二。」施恩道:“村仆不省得事,脱口便对兄长说知道,却如何造次说得!”武松道:“管营恁地时却是秀才耍!倒教武松瘪破肚皮闷了,怎地过得?你且说正是要我怎地?”「武二。」施恩道:“既是村仆说出了,小弟只得告诉:因为兄长是个大丈夫,真男子,有件事欲要相央,除是兄长便行得。「特特说出如许一个大冒头,却只说得一句起句,下又顿住了,读之吃力杀人。」只是兄长远路到此,气力有亏,未经完足,且请将息半年三五个月,待兄长气力完足,那时却待兄长说知备细。”

武松听了,呵呵大笑道:“管营听禀:我去年害了三个月疟疾,「一句言是三月疟疾后。」景阳冈上酒醉里打翻了一只大虫,「一句言又是酒醉里。」也只三拳两脚便自打死了,「一句言尚不用全力。」何况今日!”「此句言今日既非病后,又非醉后,又有全力。」施恩道:“而今且未可说。且等兄长再将养几时,待贵体完完备备,那时方敢告诉。”「索性再一顿。」武松道:“只是道我没气力了?既是如此说时,我昨日看见天王堂前那块石墩约有多少斤重?”「忽然踔跃而入。」施恩道:“敢怕有三五百斤重。”武松道:“我且和你去看看,武松不知拔得动也不?”施恩道:“请吃罢酒了同去。”「再加一顿。」武松道:“且去了回来吃未迟。”两个来到天王堂前,众囚徒见武松和小管营同来,都躬身唱喏。「此句不是闲笔写景,盖倒插众人在此,以为少间罗拜地也。」武松把石墩略摇一摇,大笑道:“小人真个娇惰了,那里拔得动!”「奇妙无比,文势亦先略摇一摇矣。」施恩道:“三五百斤石头,如何轻视得他!”武松笑道:「妙人。」“小管营也信真个拏不起?你众人且躲开,看武松拿一拿。”武松便把上半截衣裳脱下来拴在腰里;把那个石墩只一抱,轻轻地抱将起来;双手把石墩只一撇,扑地打下地里一尺来深。「如此可谓奇绝矣,却只是一半,看他再写出一半。」众囚徒见了,尽皆骇然。「插入众人一句,也只是一半。」武松再把右手去地里一提,提将起来,望空只一掷,掷起去离地一丈来高;武松双手只一接,接来轻轻地放在原旧安处,「此方是后一半,然尚有一半在后,奇绝之笔。」「眉批: 看他提字与提字顶针,掷字与掷字顶针,接字与接字顶针。又看他两段,一段用轻轻地三字起,一段用轻轻地三字止。」回过身来,看著施恩并众囚徒,面上不红,心头不跳,口里不喘。「此又是一半,合一提、一掷、一接,不红、不跳、不喘,始表全副武松也。」施恩近前抱住武松便拜「便拜不奇,奇于抱住也,敬之至,爱之至,不觉抱住矣。写得奇妙无比。」道:“兄长非凡人也!真天神!”「二语写得宛然是连惊带吓说出来声口。」众囚徒一齐都拜道:“真神人也。”「此句即齐和管营下句也。」施恩便请武松到私宅堂上请坐了。武松道:“小管营今番须用说知有甚事使令我去。”施恩道:“且请少坐,待家尊出来相见了时,却得相烦告诉。”武松道:“你要教人干事,不要这等儿女相!「妙。」恁地不是干事的人了!「妙。」便是一刀一割的勾当,武松也替你去干!若是有些谄佞的,非为人也!”「妙。○不是此数语,何以出一篇之气,故知下笔皆有分数。」

那施恩叉手不离方寸,才说出这件事来。有分教武松:

显出那杀人的手段,重施这打虎的威风。

正是:

双拳起处云雷吼,飞脚来时风雨惊。

毕竟施恩对武松说出甚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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