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批 :此回篇节至多,如清风寨起行是一节,对影山遇吕方、郭盛是一节,酒店遇石勇是一节,宋江得家书是一节,宋江奔丧是一节,山泊关防严密是一节,宋江归家是一节。

读清风寨起行一节,要看他将车数、马数、人数通计一遍,分调一遍,分明是一段《史记》。

读对影山斗戟一节,要看他忽然变作极耀艳之文。盖写少年将军,定当如此。

读酒店遇石勇一节,要看他写得石将军。如猛虎当路,直是撩拨不得。

只是认得两位豪杰,其顾盼雄毅便乃如此;何况身为豪杰者,其于天下人当如何也!

读宋江得家书一节,要看他写石勇不便将家书出来,又不甚晓得家中事体,偏用笔笔捺住法,写得宋江大喜,便又叙话饮酒,直待尽情尽致了,然后开出书来;却又不便说书中之事,再写一句封皮逆封,又写一句无“平安”字,皆用极奇拗之笔。

读宋江奔丧一节,要看他活画出奔丧人来。至如麻鞋句,短棒句,马句,则又分外妙笔也。

读水泊一节,要看他设置雄丽,要看他号令精严,要看他谨守定规,要看他深谋远虑,要看他盘诘详审,要看他开诚布忠,要看他不昵所亲之言,要看他不敢慢于远方之人,皆作者极意之笔。

请归家一节,要看他忽然生一张社长作波;却恐疑其单薄,又反生一王社长陪之;可见行文要相形势也。」

当下秦明和黄信两个到栅门外看时,望见两路来的军马,却好都到:「眉批: 此回篇节至多,须一一分别观之」一路是宋江、花荣;一路是燕顺、王矮虎;各带一百五十余人。黄信便叫寨兵放下吊桥,大开寨门,接两路人马都到镇上。宋江早传下号令:休要害一个百姓,休伤一个寨兵;叫先打入南寨,把刘高一家老小尽都杀了。王矮虎自先夺了那个妇人。「可谓老婆心切。○极似写王矮虎,却不知借此一句,收取泼妇上山,报仇正法也。」小喽啰尽把应有家私--金银财物宝货之资--都装上车子;再有马匹牛羊,尽数牵了。花荣自到家中,将应有财物等项装载上车,搬取妻小妹子。内有清风镇上人数,都发还了。「闲心细笔,文所本无 ,事所必有。」众多好汉收拾已了,一行人马离了清风镇,都回到山寨里来。

车辆人马都到山寨。郑天寿迎接向聚义厅上相会。黄信与众好汉讲礼罢,坐于花荣肩下。宋江叫把花荣老小安顿一所歇处;「细。」将刘高财物分赏与众小喽啰。「细。」王矮虎拿得那妇人,将去藏在自己房内。燕顺便问道:“刘高的妻今在何处?”王矮虎答道:“今番须与小弟做个押寨夫人。”燕顺道:“与却与你;且唤他出来,我有一句话说。”「辞令能品。」宋江便道:“我正要问他。”王矮虎便唤到厅前。那婆娘哭著告饶。宋江喝道:“你这泼妇!我好意救你下山,念你是个命官的恭人,你如何反将冤报?今日擒来,有何理说?”燕顺跳起身来,便道:“这等淫妇,问他则甚!”拔出腰刀,一刀挥为两段。「赃官淫妇前后一样杀法,亦此篇之章段也。○换燕顺者,只恐仍出花荣,便有碍矮虎,不如用他自家人,得省手耳。」王矮虎见砍了这妇人,心中大怒,夺过一把朴刀,便要和燕顺交并。宋江等起身来劝住。宋江便道:“燕顺杀了这妇人也是。兄弟,你看我这等一力救了他下山,教他夫妻团圆完聚,尚兀自转过脸来叫丈夫害我。贤弟,你留在身边,久后有损无益。宋江日后别娶一个好的,教贤弟满意。”燕顺道:“兄弟便是这等寻思:不杀他,久后必被他害了。”王矮虎被众人劝了,默默无言。燕顺喝叫小喽啰打扫过尸首血迹,且排筵席庆贺。

次日,宋江和黄信主婚,燕顺、王矮虎、郑天寿,做媒执伐,要花荣把妹子与秦明。一应礼物都是宋江和燕顺出备。「王英方失夫人,秦明便得夫人,两事偏要接连写在一处,以为少激射。」吃了三五日筵席。自成亲之后,又过了五七日,小喽啰探得事情,上山来报道:“青州慕容知府申将文书去中书省,奏说反了花荣、秦明、黄信,要起大军来征剿。”众人听罢,商量道:“此间小寨不是久恋之地;倘或大军到来,四面围住,如何迎敌?”宋江道:“小可有一计,不知中得诸位心否?”众好汉都道:“愿闻良策。”宋江道:“自这南方有个去处,地名唤做梁山泊,方圆八百余里,中间宛子城、蓼儿洼。晁天王聚集著三五千军马,把住著水泊,官兵捕盗,不敢正眼觑他。我等何不收拾起人马,去那里入伙?”「一段大书宋江倡众落草,以正其罪也。」秦明道:“既然有这个去处,却是十分好。只是没人引进,他如何肯便纳我们?”宋江大笑,却把这打劫“生辰纲”──金银──一事,直说到刘唐寄书,有金子谢我,因此上杀了阎婆惜,逃去在江湖上。秦明听了,大喜道:“恁地,兄长正是他那里大恩人。事不宜迟,可以收拾起快去。”「今日众人既属宋江倡率,前日晁盖又属宋江私放,以深表宋江为贼之首,罪之魁也。」

只就当日商量定了,「眉批:此一节是清风山起行。」便打并起十数辆车子,「通计车。」把老小并金银、财物、衣服、行李等件,都装在车子上,共有三二百匹好马。「通计车。」喽啰们,有不愿去的,赍发他些银两,任从他下山去投别主;「闲笔,却少不得。」有愿去的,编入队里,就和秦明带来的军汉,通有三五百人。「通计人。」宋江教分作三起下山,「妙。」只做去收捕梁山泊的官军。「妙。○此一句,便引出后文山泊一篇来。」山上都收拾得停当,装上车子,放起火来,把山寨烧作光地。分为三队下山:宋江便与花荣引著四五十人,「分人。」三五十骑马,「分马。」簇拥著五七辆车子,「分车。」老小队仗先行;「第一队。」秦明、黄信引领八九十匹马「分马。」和这应用车子,「分车。」作第二起;「第二队。」后面「第三队字倒在上。」便是燕顺、王矮虎、郑天寿三个,引著四五十匹马,「分马。」一二百人。「分人。○第一队有人有马有车,第二队有马有车无人,第三队有马有人无车。○通共只十辆车,三二百匹马,三五百人,看他写得错纵变化。」离了清风山,取路投梁山泊来。于路中见了这许多军马,旗号上又明明写著「收捕草寇官军,”因此无人敢来阻当。在路行五七日,离得青州远了。

且说,宋江、花荣两个骑马在前头,背后车辆载著老小,与后面人马,只隔著二十来里远近。前面到一个去处。地名唤对影山,两边两座高山,一般形势,中间却是一条大阔驿路。两个在马上正行之间,只听得前山里锣鸣鼓响。「为是强贼,为是官军,读至下,却都不是,始信山名对影,都有为也。」花荣便道:“前面必有强人!”把枪带住,取弓箭来,整顿得端正,再插放飞鱼袋内;一面叫骑马的军士催趱后面两起军马上来,「好。」且把车辆人马扎住了。宋江和花荣两个引了二十余骑军马向前探路。至前面半里多路,早见一簇人马,约有一百余人,尽是红衣红甲,拥有一个穿红少年壮士,横戟立马「奇文奇格。」在山坡前,大叫道:“今日我和你比试,分个胜败,见个输赢!”「眉批: 此一节是吕方、郭盛半戟,特表花荣神箭。」只见对过山冈子背后,早拥出一队人马来,也有百十余人,都是白衣白甲,也拥著一个穿白少年壮士,手中也使一枝方天画戟。「奇文奇格。○处处皆用散叙,此处忽然用两扇一联法,奇绝。」这边都是素白旗号,那壁都是绛红旗号。「又一联。」只见两边红白旗摇,震地花腔鼓擂,那两个壮士更不打话,各人挺手中戟,纵坐下马。两个就中间大阔路上斗到三十余合,不分胜败。花荣与宋江两个在马上看了喝采。「看他前后两番喝采,寓意深隐,为之一叹。」花荣一步步趱马向前看时,只见那两个壮士斗到深涧里,这两枝戟上,一枝是金钱豹子尾,一枝是金钱五色幡,「又一联。」却搅做一团,上面绒绦结住了,那里分拆得开。「奇文。」花荣在马上看了,便把马带住,左手去飞鱼袋内取弓,右手向走兽壶中拔箭;「亦是一联。○此一段文都作分外耀艳语。」搭上箭,拽满弓,觑著豹尾绒绦较亲处,飕的一箭,恰好正把绒绦射断。只见两枝画戟分开做两下。「奇文。」那二百余人一齐喝声采。「前言两番喝采,寓意深隐者,何也?盖两戟相交,不相上下,则两戟之妙,可得而知也。两戟之妙可得而知,然而宋江知,花荣知者,二百余人不得知。二百余人不得知,则止有宋江、花荣马上喝采,而二百余人瞠目不出一声矣。盖天下曲高寡和,才高无赏,往往如是,不足怪也。迨夫花荣一箭分开两戟,而二百余人齐声喝采。夫二百人,即又岂知花荣之内正外直,左托右抱乎哉!眼见两戟得箭而开,则喝采耳。呜呼! 天下以成功论英雄,又往往如是,亦不足怪也。」

那两个壮士便不斗,「写两戟互不相服,却写一箭能服两戟,可谓极表花荣矣。」都纵马跑来,直到宋江、花荣马前,就马上欠身声喏,都道:“愿求神箭将军大名?”花荣在马上答道:“我这个义兄,乃是郓城县押司山东及时雨宋公明。「说得响。」我便是清风镇知寨小李广花荣。”「说得响。○愿求神箭大名,却反先说郓城押司,岂以神箭重押司哉,得押司而神箭越重耳。」那两壮士听罢,扎住了戟,便下马,推金山,倒玉柱,「又一联。○此六字,他书亦学用之矣,却不知在此处分外耀艳中,则映衬成色耳。他书前后不称,亦复硬用入来,真是文章苦海也。」都拜道:“闻名久矣!”宋江、花荣慌忙下马,扶起那两位壮士道:“且请问二位壮士高姓大名?”那个穿红的说道:“小人姓吕,名方,祖贯潭州人氏。平昔爱学吕布为人,因此习学这枝方天画戟。人都唤小人做小温候吕方。「一个古人。」因贩生药到山东,消折了本钱,不能彀还乡,权且占住这对影山,打家劫舍。近日走这个壮士来,要夺吕方的山寨;和他各分一山,他又不肯,因此每日下山厮杀。不想原来缘法注定,今日得遇尊颜。”宋江又问这穿白的壮士高姓。那人答道:“小人姓郭,名盛,祖贯四川嘉陵人氏。因贩水银货卖,黄河里遭风翻了船,回乡不得。原在嘉陵学得本处兵马张提辖的方天戟;向后使得精熟,人都称小人做赛仁贵郭盛。「又一个古人,两异名又是一联。○三个古人,一般绝技,文心妙绝。」江湖上听得说,对影山有个使戟的占住了山头,打家劫舍;因此一迳来来比并戟法。连连战了十数日,不分胜败。不期今日得遇二公,天与之幸。”宋江把上件事都告诉了,便道:“既幸相遇,就与二位劝和,如何?”两个壮士大喜,都依允了。后队人马已都到齐,一个个都引著相见了。吕方先请上山,杀牛宰马筵会。次日,却是郭盛置酒设席筵宴。宋江就说他两个撞筹入伙,凑队上梁山泊去投奔晁盖聚义。「大书宋江倡众。」欢天喜地,都依允了,「此二少年上山,读之真有芝兰玉树,生于庭阶之乐。」便将两山人马点起,收拾了财物。

待要起身,宋江便道:“且住,非是如此去。「一路文势如龙赴海,至此忽用中途一变,遂令读者不复知其鳞甲在何处。」假如我这里有三五百人马投梁山泊去,他那里亦有探细的人在四下里探听;倘或只道我们真是来收捕他,不是耍处。等我和燕顺先去报知了,「后文手书,尚足相据,岂有今日宋江亲在行间,而虞山泊之见怪者?只是要凭空生出枝节,令下文风雨忽变,不欲宋江引着一行人直至山寨,如僧家所谓行道者然也。」你们随后却来。还作三起而行。”花荣、秦明道:“兄长高见。正是如此计较,陆续进程。兄长先行半日,我等催督人马,随后起身来。”

且不说对影山人马陆续登程。只说宋江和燕顺各骑了马,带领随行十数人,先投梁山泊来。在路上行了两日,当日行到晌午时分,正走之间,只见官道傍边一个大酒店。宋江看了道:“孩儿们走得困乏,都叫买些酒了过去。”当时宋江和燕顺下了马,入酒店里来;「眉批: 此一节是酒店遇石勇。」叫孩儿们松了马肚带,「看官记此一句。」都入酒店里坐。宋江和燕顺先入店里来看时,只有三副大座头,小座头不多几副。只见一副大座头上,先有一个在那里占了。

宋江看那人时,里一顶猪嘴头巾,脑后两个太原府金不换扭丝铜镮;上穿一领皂绸衫,腰系一条白(月答)膊;下面腿絣护膝,八搭麻鞋;「看官记此一句。」桌子边倚著短棒;「看官记此一句。」横头上放著个衣包;「看官记此一句。」生得八尺来长,淡黄骨查脸,一双鲜眼,没根髭髯。「怪丑如画。」宋江便叫酒保过来,说道:“我的伴当多,我两个借你里面坐一坐。你叫那个客人,移换那副大座头与我伴当们坐地吃些酒。”酒保应道:“小人理会得。”宋江与燕顺里面坐了。先叫酒保打酒来:“大碗先与伴当,一人三碗。有肉便买些来与他众人吃,「借宋江爱念众人,为酒保央求换座地;借酒保换座,为那人厮闹地;借寻人厮闹,为得书地。看他叙事,何等曲折尽变,定不肯直写一笔也。」却来我这里斟酒。”酒保又见伴当们都立满在炉边,「如画。○又贴一句,为酒保必要换座地也。」酒保却去看著那个公人模样的客人道:“有劳上下,「央求换座,何至便到寻闹,却先写个酒保误认他是上下,如此生情出笔,真称妙绝。」那借这副大座头与里面两个官人的伴当坐一坐。”那汉嗔怪呼他做“上下,”便焦躁道:“也有个先来后到!甚么官人的伴当要换座头!老爷不换!”燕顺听了,对宋江道:“你看他无礼么?”「先放一句,下便有节次。」宋江道:“由他便了,你也和他一般见识。”却把燕顺按住了。只见那汉转头看了宋江、燕顺冷笑。「写大汉写得异样,方是时,彼固以宋江、燕顺为即所去脚底下泥者也,其安得以仆从如云,遂傲豪杰之士耶?是冷笑二字之意。」酒保又陪小心道:“上下,「只管叫他上下。」周全小人的买卖,换一换有何妨?”那汉大怒,拍著桌子道:“你这鸟男女好不识人!欺负老爷独自一个!「明明怪其仆从如云。」要换座头。便是赵官家,「此亦脚底下泥。」老爷也别鸟不换。高做声,大脖子拳不认得你!”「你亦脚底下泥。」酒保道:“小人又不曾说甚么。”那汉喝道:“量你这厮敢说甚么!”「妙。」燕顺听了,那里忍耐得住?便说道:“兀那汉子,你也鸟强!不换便罢,没可得鸟吓他。”那汉便跳起来,绰了短棒在手里,便应道:“我自骂他,要你多管!老爷天下只让得两个人,其余的都把来做脚底下的泥。”「奇峰忽然当面矗起。」燕顺焦躁,便提起板凳,却待要打将去。宋江因见那人出语不俗,「妙。」横身在里面劝解:“且都不要闹;我且请问你,你天下只让得,那两个人?”那汉道:“我说与你,惊得你呆了!”「犹言脚底下泥曾何足以知之,妙绝。」宋江道:“愿闻那两个好汉大名。”那汉道:“一个是沧州横海郡柴世宗的子孙,唤做小旋风柴进柴大官人。”「两个人中须有宾主,今反先说宾在前者,便于跌成妙势也。」宋江暗暗地点头;「妙,如画。○脚底下泥,乃复解此语乎?」又问:“那一个是谁?”那汉道:“这一个又奢遮!「偏又摇摆一句,不忍便说出来,使脚底下泥侧耳。」是郓城县押司山东及时雨呼保义宋公明。”「此等名字与脚底下泥言之,尚可惜耳。」──宋江看了燕顺暗笑,「妙,如画。」燕顺早把板凳放下了。「妙,如画。」──“老爷只除了这两个,「此句接上文连说,宋江、燕顺二句乃夹叙法耳。」便是大宋皇帝也不怕他。”「皆所谓其余也。」宋江道:“你且住。我问你:你既说起这两个人,我却都认得。「脚底下泥亦复难料。」你在那里与他两个厮会?”那汉道:“你既认得,我不说谎。三年前在柴大官人庄上住了四个月有余,只不曾见得宋公明!”「文情虚实都妙。」宋江道:“你便要认黑三郎么?”那汉道:“我如今正要去寻他。”「紧凑。」宋江问道:“谁教你寻他?”那汉道:“他的亲兄弟铁扇子宋清,教我寄家书去寻他。”「紧凑。」

宋江听了大喜,「四字妙绝,既已寄书,偏不明白,便顿出许多节次来。○大喜字与一篇痛哭 字,击射成文。」「眉批:此一节是宋江得书。」向前拖住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只我便是黑三郎宋江。”那汉相了一面,便拜道:“天幸使令小弟得遇哥哥!争些儿错过,空去孔太公那里走一遭。”宋江便把那汉,拖入里面,问道:“家中近日没甚事?”「看他问得对针,对得偏不对针,顿挫入妙。」那汉道:“哥哥听禀:小人姓石名勇。原是大名府人氏。日常只靠放赌为生。本乡起小人一个异名,唤做石将军。为因赌博上,一拳打死了个人,逃走在柴大官人庄上。多听得往来江湖上人说哥哥大名,因此特去郓城县投奔哥哥。却又听得说道为事出外,因见四郎。

听得小人说起柴大官人来,却说哥哥在白虎山孔太公庄上。因小弟要拜识哥哥,四郎特写这封家书,与小人寄来孔太公庄上,‘如寻见哥哥时,可叫兄长作急回来。’”「只如此,妙妙。」宋江见说,心中疑惑,「渐从大喜字变过来。」便问道:“你到我庄上住了几日?曾见我父亲么?”「问得对针,妙妙。」石勇道:“小人在彼只住得一夜便来了,不曾得见太公。”「只是捺住并不对针,妙妙。」宋江把上梁山泊一节,都对石勇说了。「反写宋江说冻话,妙妙。」石勇道:“小人自离了柴大官人庄上,江湖上只闻得哥哥大名,疏财仗义,济困扶危。如今哥哥既去那里入伙,是必携带。”宋江道:“这不必你说,何争你一个人?「反写宋江只管说闲话,妙妙。」且来和燕顺见。”「反写宋江做闲事,妙妙。」叫酒保且来这里斟酒。三杯酒罢,「反写宋江把酒相劝,只管纵将开去务令文情尽奇尽变,然后写出石勇书来,妙妙。」石勇便去包裹内,取出家书,慌忙递与宋江。

宋江接来看时,封皮逆封著,「一句。」又没“平安”二字。「二句。○又添二句,使不突然。」宋江心内越是疑惑,「从大喜渐变过来。」连忙扯开封皮,从头读至一半,「省一半,念一半,只一家书,写得有许多方法。」后面写道:“……父亲于今年正月初头,因病身故,见今做丧在家,专等哥哥来家迁葬。千万!千万!切不可误!弟清泣血奉书。”宋江读罢,叫声苦,不知高低;自把胸脯捶将起来,自骂道:“不孝逆子,做下非为!老父身亡,不能尽人子之道,畜生何异!”自把头去壁上磕撞,大哭起来。「与前大喜照耀。」燕顺、石勇抱住。宋江哭得昏迷,半晌方才苏来。

燕顺、石勇两个劝道:“哥哥,且省烦恼。”宋江便分付燕顺道:“不是我寡情薄意,其实只有这个先父记挂;「只有这个四字,是纯孝之言。然只有二字,又妙在只字;这个二字,又妙在这字。中间便有昊天罔极,父一而已等意,勿以宋江而忽之也。○先父二字,遽然呼得妙,为后文一笑。○武松呼先兄,便终作先兄;宋江呼先父,未必真作先父。文情各有其妙。」今已没了,只是星夜赶归去。教兄弟们自上山则个。”「眉批: 此一节是宋江奔丧。」燕顺劝道:“哥哥,太公既已殁了,便到家时,也不得见了。天下无不死的父母,「只改一字,遂成奇语,令人绝倒。」且请宽心,引我们弟兄去了,「是。○写各人胸中各有其心,如画。」那时小弟却陪侍哥哥归去奔丧,未为晚了。自古道:‘蛇无头而不行。’若无仁兄去时,他那里如何肯收留我们?”「写燕顺留宋江,定少不得。不然,便上文都成浪笔矣。」宋江道:“若等我送你们上山去时,误了我多少日期,却是使不得。我只写封备细书札,都说在内,就带了石勇一发入伙,等他们一处上山。我如今不知便罢,既是天教我知了,正是度日如年,烧眉之急!我马也不要,从人也不带,「二语插放此处,作宋江自说最妙。若俗笔,便定写在出门时;又其次者,竟日忘之也。」一个连夜自赶回家!”燕顺、石勇,那里留得住。

宋江问酒保借笔砚,对了一幅纸,一头哭著,一面写书;「悉与前大喜照耀。」再三叮咛在上面,写了,封皮不粘,「四字画出匆匆,真是妙笔。」交与燕顺收了;脱石勇的八搭麻穿上,「妙绝。○真正老子,有此曲心曲笔,俗笔梦想不到。」取了些银两藏放在身边,跨了一口腰刀,就拿了石勇的短棒,「妙绝。」酒食都不肯沾唇,便出门要走。燕顺道:“哥哥,也等秦总管,花知寨都来相见一面了,去也未迟。”「定少不得。」宋江道:“我不等了。我的书去,并无阻滞。石家贤弟,自说备细,可为我上覆众兄弟们,可怜见宋江奔丧之急,休怪则个。”宋江恨不得一步跨到家中,飞也似独自一个去了。「一路写宋江都署众人投入山泊,读者莫不试目洗耳,观忠义堂上,晁宋二人如何相见也。忽然此处如龙化去令人眼光忽遭一闪,奇文奇格,妙绝妙绝。」

且说燕顺同石勇,只就那店里吃了些酒食点心,还了酒钱,却教石勇骑了宋江的马,「一双八搭麻鞋,一条短棒,却换了一匹马,妙笔。○宋江奔丧回去,须要随身短棒及八搭麻鞋,便记得石勇身边有。宋江回去后,便记得宋江马空了。只此记得,岂他人所及哉!」带了从人,只离酒店三五里路,寻个大客店,歇了等候。次日辰牌时分,全伙都到。燕顺、石勇接著,备细说宋江哥哥奔丧去了。众人都埋怨燕顺道:「是。」“你如何不留他一留!”石勇分说道:“他闻得父亲没了,恨不得自也寻死,如何肯停脚?巴不得飞到家里。写了一封备细书札在此,教我们只顾去,他那里看了书,并无阻滞。”花荣与秦明看了书,与众人商议道:“事在途中,进退两难:「是。」回又不得,「是。」散了又不成。「是。」只顾且去。「是。」还把书来封了,「是。○方始封书。」都到山上看;那里不容,却别作道理。”「是。○数语定少不得。」

九个好汉,并作一伙,带了三五百人马,渐近梁山泊来,寻大路上山。一行人马正在芦苇中过,只见水面上锣鼓振响。众人看时,漫山遍野都是杂彩旗。「写得精严之极。」「眉批:此一节是山泊关防严密。」水泊中桌出两只快船来:当先一只船上,摆著三五十个小喽啰,船头上中间坐著一个头领,乃是豹子头林冲;「精严之极。」背后那只哨船上,也是三五十个小喽啰,船头上也坐著一个头领,乃是赤发鬼刘唐。「精严之极。」前面林冲在船上喝问道:“汝等是甚么人?那里的官军?敢来收捕我们!教你人人皆死,个个不留!你也须知俺梁山泊的大名。”花荣、秦明等都下马立岸边,答应道:“我等众人非是官军;有山东及时雨宋公明哥哥的书札在此,特来相投大寨入伙。”林 冲听了道:“既有宋公明兄长的书札,且请过前面,到朱贵酒店里,「写得水泊精严之极。」先请书来看了,却来相请厮会。”「精严之极。」船上把青旗只一招,「何等精严。」芦苇里桌出一只小船,「妙。」内有三个渔人,一个看船,「妙。」两个上岸来「妙。」说道:“你们众位将军都跟我来。”水面上那两只哨船,一只船上把白旗招动。「何等精严。」铜锣响处,两只哨船一齐去了。「何等精严。」一行众人看了,都惊呆了,说道:“端的此处官军谁敢侵傍!我等山寨如何及得!”

众人跟著两个渔人,从大宽转,「表出八百里。」直到旱地忽律朱贵酒店里。朱贵见说了,迎接众人,都相见了,便叫放翻两头黄牛,「富贵气象。」散了分例酒食;讨书札看了,「精严。」先向水亭上放一枝响箭,射过对岸芦苇中。早摇过一只快船来,朱贵便唤小喽啰分付罢,叫把书先赍上山去报知;「精严。」一面店里杀宰猪羊,「富贵。」管待九个好汉。把军马屯住,在四散歇了。「看他极写精严,深表泊中有人。○虽有宋江手书,然或恐官府严刑逼写,假作投伙而图我者有之,把军马屯在四散,真经济之才也。」

第二日,辰牌时分,只见军师吴学究自来朱贵酒店里迎接众人。「又用军师自来。」一个个都相见了。叙礼罢,动问备细,「何等精严。」然后二三十只大白桌船来接。「何等精严,何等富贵。」吴用、朱贵,邀请九位好汉下船,──老小车辆人马行李亦各自都搬在各船上。──前望金沙摊来。上得岸,松树径里,众多好汉,随著晁头领,全副鼓乐来接。「富贵。」晁盖为头,与九个好汉相见了,迎上关来,各自乘马坐轿,「富贵。」直到聚义厅上。一对对讲礼罢,──左边一带交椅上「森然。」却是晁盖、吴用、公孙胜、林冲、刘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杜迁、宋万、朱贵、白胜 。「恭喜白胜已早在此。」那时白日鼠白胜,数月之前,已从济州大牢里越狱,「只须二字。」逃走到山上入伙,皆是吴学究使人去用度,救他脱身。右边一带交椅上「森然。」却是花荣、秦明、黄信、燕顺、王英、郑天寿、吕方、郭盛、石勇;列两行坐下。中间焚起一炉香来,各设了誓。当日大吹大擂,杀牛宰马筵宴。一面叫新到火伴,厅下参拜,自和小头目管待筵席。「何等精严,何等富贵。」收拾了后山房舍,教搬老小家眷都安顿了。秦明、花荣在席上称赞宋公明许多好处,清风山报冤相杀一事,众头领听了大喜。后说吕方、郭盛两个比试戟法、花荣一箭射断绒绦,分开画戟。晁盖听罢,意思不信,口里含糊应道:“直如此射得亲切?改日却看比箭。”当日酒至半酣,食供数品,众头领都道:“且去山前闲玩一回,再来赴席。”当下众头领相谦相让,下阶闲步乐情,观看山景。行至寨前第三关上,只听得空中数行宾鸿嘹亮。花荣寻思道:“晁盖却才意思,不信我射断绒绦。何不今日就此施逞些手段,教他们众人看,日后敬伏我?”「眉批: 此一节是花荣试箭。」把眼一观,随行人伴数内却有带弓箭的。「妙笔。」花荣便问他讨过一张弓来,在手看时,却是一张泥金鹊画细弓,正中花荣意;「花荣妙箭,安肯以寻常之弓试哉!文人所以必用妙笔,美人所以必须妙镜也。」急取过一枝好箭,「弓详箭略。」便对晁盖道:“恰才兄长见说花荣射断绒绦,众头领似有不信之意。远远的有一行雁来,花荣未敢夸口,这枝箭要射雁行内第三只雁的头上。「此处一句,后分作二句,只是随手成文。」射不中时,众头领休笑。”花荣搭上箭,拽满弓,觑得亲切,望空中只一箭射去,果然正中雁行内第三只,「先写前之半句。」直坠落山坡下,急叫军士取来看时,那枝箭正穿在雁头上。「次找完前之半句,看他随手小文,皆有次第。」晁盖和众头领看了,尽皆骇然,都称花荣做“神臂将军。”吴学究称赞道:“休言将军比李广,便是养由基也不及神手!真乃是山寨有幸!”自此,梁山泊无一个不钦敬花荣。「始结花荣传。」众头领再回厅上会,到晚各自歇息。

次日,山寨中再备筵席,议定坐次。本是秦明才及花荣,因为花荣是秦明大舅,众人推让花荣在林冲肩下,坐了第五位,秦明第六位,刘唐坐第七位,黄信坐第八位,三阮之下,便是燕顺、王矮虎、吕方、郭盛、郑天寿、石勇、杜迁、宋万、朱贵、白胜:一行共是二十一个头领坐定。「第二结。」庆贺筵宴已毕。山寨中添造大船屋宇,车辆什物;打造枪刀军器,铠甲头盔;整顿旌旗袍袄,弓弩箭矢,准备抵敌官军。「于总结后,更添两行,极写水泊精严富贵。○以上一篇单表水泊雄丽精严,是全部书作身分处。」不在话下。

却说宋江自离了村店,连夜赶归。当日申牌时候,奔到本乡村口张社长酒店里暂歇一歇。「本至家矣,却不便归,再生出一张社长家作波磔,真是触手生情,落笔成景。」那张社长却和宋江家来往得好。张社长见了宋江容颜不乐,眼泪暗流。张社长动问道:“押司有年半来不到家中,今日且喜归来,如何尊颜有些烦恼,心中为甚不乐?且喜官事已遇赦了,必是减罪了。”「不惟无忧,反报一喜,妙。」「眉批:此一节是宋江归家。」宋江答道:“老叔自说得是。家中官事且靠后。只有一个生身老父殁了,如何不烦恼?”张社长大笑道:“押司真个也是作耍!令尊太公却才在我这里吃酒了回去,只有半个时辰来去,「奇文。」如何却说这话?”宋江道:“老叔休要取笑小侄。”──便取出家书教张社长看了。「此句是夹叙法,下语与上语连读下。」──“兄弟宋清明明写道:父亲于今年正月初头殁了,专等我归来奔丧。”张社长看罢,说道:“呸!那得这般事!只午时前后,和东村王太公「随手又添一人,妙。」在我这里酒了去,我如何肯说谎!”宋江听了;心中疑影,「前文疑惑,是从大喜渐为难到哭;此文疑影,是从大哭渐变到喜。」没做道理处:寻思了半晌,只等天晚,别了社长,便奔归家 。

入得庄门看时,没些动静。「奇。」庄客见了宋江,都来参拜。「奇。」宋江便问道:“我父亲和四郎有么?”庄客道:“太公每日望得押司眼穿。今得归来,却是欢喜。方和东村里王社长在村口张社长店里吃酒了回来,睡在里面房内。”「奇文。」宋江听了大惊,撇了短棒,「细。」迳入草堂上来。只见宋清迎著哥哥便拜。宋江见他果然不戴孝,「奇文。」心中十分大怒,便指著宋清骂道:“你这忤逆畜生,是何道理!父亲见今在堂,如何却写书来戏弄我?教我两三遍自寻死处,一哭一个昏迷。你做这等不孝之子!”宋清却待分说,只见屏风背后,转出宋太公来,「明明假计,乃我读至此句,始觉如梦忽醒,盖于前文一路,所感者深矣。」叫道:“我儿,不要焦躁。这个不干你兄弟之事,是我每日思量见你一面,因此教四郎只写道我殁了,你便归来得快。我又听得人说,白虎山地面多有强人,又怕你一时被人撺掇落草去了,做个不忠不孝的人;为此,急急寄书去唤你归家。「作者特特书太公家教,正所以深明宋江不孝。而自来读者至此,俱谬许其为忠义之子,斯真过矣。」又得柴大官人那里来的石勇寄书去与你。这件事尽都是我主意,不干四郎之事。你休埋怨他。我却在张社长店里回来,睡在房里,听得是你归来了。”宋江听罢,纳头便拜太公,「句。」忧喜相伴。「不便变出喜来,且写个忧喜相半,善体人情,方有此笔。」宋江又问父亲道:“不知近日官司如何?已经赦宥,必然减罪。适间张社长也这般说了。”宋太公道:“你兄弟宋清未回之时,多得朱同、雷横的气力。向后只动了一个海捕文书,再也不曾来勾扰。我如今为何唤你归来?近闻朝廷册立皇太子,已降下一道赦书,应有民间犯了大罪尽减一等科断,俱已行开各处施行。──便是发露到官,也只该个徒流之罪,不到得害了性命。且 由他,却又别作道理。”宋江又问道:“朱、雷二都头曾来庄上么?”宋清说道:“我前日听得说来,这两个都差出去了:朱同差往东京去,「一实。」雷横不知差到那里去了。「一虚。○递开便使下文展笔,乃其妙却在闲中问及,全无痕影。」如今县里却是新添两个姓赵的勾摄公事。”宋太公道:“我儿远路风尘,且去房里将息几时。”「止。」合家欢喜。不在话下。

天色看著将晚,玉兔东生。约有一更时分,庄上人都睡了,只听得前后门发喊起来。看时,四下里都是火把,团团围住宋家庄,一片声叫道:“不要走了宋江!”太公听了,连声叫苦。不因此起,有分教:

大江岸上,聚集好汉英雄;闹市丛中,来显忠肝义胆。

毕竟宋公明在庄上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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