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批:千军万马后忽然飏去,别作湍悍娟致之文,令读者目不暇易。

乐和说:“你有个哥哥。”解珍却说:“我有个姐姐。”乐和所说哥哥,乃是娘面上来;解珍所说姐姐,却自爷面上起。乐和说起哥哥,乐和却是他的妻舅;解珍说起姐姐,解珍又是他兄弟的妻舅。无端撮弄出一派亲戚,却又甜笔净墨,绝无囷蠢彭亨之状。昨读《史记》霍光与去病兄弟一段,叹其妙笔,今日又读此文也。

赖字出《左传》;赖人姓毛,出《大藏》。然此族今已蔓延天下矣,如之何!」

话说当时吴学究对宋公明道:“今日有个机会,是石勇面上来投入伙的人,又与栾廷玉那厮最好,亦是杨林、邓飞的至爱相识。他知道哥哥打祝家庄不利,特献这条计策来入伙,以为进身之礼,随后便至。五日之内可行此计,却是好么?”宋江听了,大喜道:“妙哉!”方笑逐颜开。

原来这段话正和宋公明初打祝家庄时一同事发。「如此风急火急之文,忽然一阁阁起,却去另叙事,见其才大如海也。○欲赋天台山,却指东海霞,真是奇情恣笔。」乃是山东海边有个州郡,唤做登州。登州城外有一座山,山上多有豺狼虎豹,出来伤人:因此,登州知府拘集猎户,当厅委了杖限文书,捉捕登州上山大虫,又仰山前山后里正之家也要捕虎文状:限外不行解官,痛责枷号不恕。

且说登州山下有一家猎户,弟兄两个:哥哥唤做解珍,兄弟唤做解宝。弟兄两个都使浑铁点钢叉,有一身惊人的武艺。当州里的猎户们都让他第一。那解珍一个绰号唤做两头蛇。这解宝绰号叫做双尾蝎。二人父母俱亡,不曾婚娶。「只八个字,写得二解单兄双弟,更列一丝半线,入后忽然因亲及亲,牵出许多绳索来,又是一样方法。」那哥哥七尺以上身材,紫棠色面皮,腰细膀阔。「写出好汉。」这兄弟更是利害,也有七尺以上的身材,面圆身黑,两只腿上刺著飞天夜叉;有时性起,恨不得拔树摇山,腾天倒地。「写出好汉。」那兄弟两个当官受了甘限文书,回到家中,整顿窝弓药箭,弩子铛叉,穿了豹皮裤,虎皮套体,拿了钢叉;「详悉写之,以见二解得虎之难,而毛之赖之为不仁也。○今世之前人心竭力尽,而后人就口便吞者,亦岂少哉!」两个迳奔登州山上,下了窝弓,去树上等了一日,不济事了,「得虎之难如此。」收拾窝弓下去;次日,又带了干粮,再上山伺候。看看天晚,兄弟两个把窝弓下了,爬上树去,直等到五更,又没动静。「得虎之难如此。」两个移了窝弓,来西山边下了,坐到天明,又等不著。「得虎之难如此。」两个心焦,说道:“限三日内要纳大虫,迟时须用受责,却是怎地好!”

两个到第三日夜,伏至四更时分,不觉身体因倦,两个背厮靠著且睡,「一路皆极写得虎之苦。」未曾合眼,忽听得窝弓发响。两个跳将起来,拿了钢叉,四下里看时,只见一个大虫中了药箭,在那地上滚。「写大虫入园,亦不是一笔,妙。」两个捻著钢叉向前来。那大虫了人来,带著箭便走。「第一句是滚,第二句是走,第三句方是入园里去,妙。」两个追将向前去,不到半山里时,药力透来,那大虫当不住,吼了一声,骨碌碌滚将下山去了。「上得虎不作一笔,此失虎亦不作一笔,可见文无大小,皆无浪笔。」解宝道:“好了!我认得这山是毛太公「姓便不佳。○今日此族最盛。」庄后园里,我和你下去他家取讨大虫。”当时兄弟两个提了钢叉「细。」迳下山来投毛太公庄上敲门。

此时方才天明,两个敲开庄门入去,庄客报与太公知道。多时,「事不佳矣。」毛太公出来。解珍、解宝放下钢叉,「细。」声了喏,说道:“伯伯,多时不见,今日特来拜扰。”毛太公道:“贤侄如何来得这等早?有甚话说?”解珍道:“无事不敢惊动伯伯睡寝,如今小侄因为官司委了甘限文书,要捕获大虫,一连等了三日;今早五更射得一个,不想从后山滚下在伯伯园里。望烦借一路取大虫则个。”毛太公道:“不妨。「二字是口头便语,而小人之奸猾者尤说之最熟。」既是落在我园里,二位且少坐。敢是肚饥了?吃些早饭去取。”「可见早饭不可乱吃。」叫庄客且去安排早膳来相待。当时劝二位吃了酒饭。「又多时。」解珍、解宝起身谢道:“感承伯伯厚意,望烦去取大虫还小侄。”毛太公道:“既是在我庄后,怕怎地?且坐吃茶,「吃饭后又吃茶,皆极其那(挪)延。」去取未迟。”解珍、解宝不敢相违,只得又坐下。庄客拿茶来,教二位吃了。「又多时。」毛太公道:“如今和贤侄去取大虫。”解珍、解宝道:“深谢伯伯。”

毛太公引了二人,入到庄后,方叫庄客把钥匙来开门,「入到庄后方叫,妙,便活写出老奸矣。」百般开不开。「又多时。」毛太公道:“这园多时不曾有人来开,敢是锁簧锈了,「活写老奸。○只合应云不是。」因此开不得。去取铁锤来打开了罢。”庄客身边取出铁锤,「钥匙便到了方讨,铁锤便身边取出。皆极力写出老奸败笔。」打开了锁,众人都入园里去看时,遍山边去看,寻不见。毛太公道:“贤侄,你两个莫不错看了,认不仔细,敢不曾落在我园里?”「看他一路渐渐赖来。」解珍道:“恁地得我两个错看了?是这里生长的人,如何认不得?”毛太公道:“你自寻便了,有时自去。”「上犹作通长商量语,此渐作白眼冷看语矣。毛口毛舌,真是写来如画。」解宝道:“哥哥,你且来看。「如画。」这里一带草滚得平平地都倒了,「一证。」又有血迹在上头。「二证。○看此二句,便知二解不是无端来赖毛家,且令下文苦要还虎,便更无商量也。」如何说不在这里?必是伯伯家庄客抬过了。”「先指庄客,后斥太公,讨虎亦不作一笔。」毛太公道:「眉批: 毛解争虎,一声一口,是一篇绝妙小文字。」“你休这等说;我家庄上的人如何得知有大虫在园里,便又抬得过?你也须看见方才当面敲开锁来,「看他说得极干净,便如活画。」和你两个一同入园里来寻。你如何这般说话?”解珍道:“伯伯你须还我这个大虫去解官。”「上犹云庄客抬过,此竟云你须还我,其辞渐迫。」太公道:“你这两个好无道理!我好意请你吃酒饭,「酒饭便作话本,老奸可畏可丑,每每如此。」你颠倒赖我大虫!”解宝道:“有甚么赖处!你家也见当里正,官府中也委了甘限文书;却没本事去捉,倒来就我见成,「真是毒极。」你倒将去请功,教我兄弟两个吃限棒!”「真是毒极。」毛太公道:“你吃限棒,干我甚事!”「老奸可畏,上犹赖,至此竟不复赖矣。」解珍、解宝睁起眼来,便道:“你敢教我搜一搜么?”毛太公道:“我家比你家!「写老奸相凌之语如画。」各有内外!你看这两个叫化头「不知教谁看,活画老奸声口。○句句明欺之。」倒来无礼!”解宝抢近厅前,寻不见,心中火起,便在厅前打将起来。解珍也就厅前攀折拦杆,打将入去。毛太公叫道:“解珍、解宝白昼抢劫!”「看他只叫出八个字,而喝其名字,喝其罪状,字无虚发,活画老奸。」那两个打碎了厅前桌椅,见庄上都有准备,两个便拔步出门,指著庄上,骂著:“你赖我大虫,和你官司里去理会!”

那两个正骂之间,只见两三匹马投庄上来,引著一伙伴当。解珍认得是毛太公儿子毛仲义,「虽姓毛,幸名义,疑尚可诉也,其又孰知虽锡嘉名,实承恶教,父子不义,同恶相济也哉?甚矣!名之不足以定人,而仁义忠信,徒欺我也。○ 名之佳者莫如霍去病、辛弃疾、晁无咎、张无垢,皆以改过自勉,其他以好字立名者,我见其人矣。」接著说道:“你家庄上庄客「仍旧托辞庄客,写二解未常无礼。」捉过了我大虫,你爹不讨还我,颠倒要打我弟兄两个!”毛仲义道:“这厮村人不省事,我父亲必是被他们瞒过了;你两个不要发怒,随我到家里,「宛然留吃早饭、铁锤打锁教法。」讨还你便了。”解珍、解宝谢了。毛仲义叫开庄门,教他两个进去;待得解珍、解宝入得门来,「疾。」便叫关上庄门,「疾。」喝一声“下手!”「疾。」两廊下走出二三十个庄客。恰才马后带来的都是做公的。「疾。」那兄弟两个措手不及。众人一齐上,把 解珍、解宝绑了。「疾。○有是父,有是子。」毛仲义道:“我家昨夜射得一个大虫,「看他说。」如何来白赖我的?乘势抢掳我家财,打碎家中什物,当得何罪?解上本州,也与本州除了一害!”

原来毛仲义五更时先把大虫解上州里去了;带了若干做公的来捉解珍、解宝。不想他这两个不识局面,正中了他的计策,「注一通,此又一文法也。」分说不得。毛太公教把两个使的钢叉「一。」做一包赃物,「二。○赃物上写一做字,令人失笑。」扛了计多打碎的家伙什物,「三。」将解珍、解宝剥得赤条条地,背剪绑了,解上州里来。本州有个六案孔目,姓王,名正,「又是一个好名字人。」是毛太公的女婿,「村中既有毛男,州里又有毛女,毛头毛脑既多,而毛手毛脚遂不可当矣。○此篇写得因亲及亲,如此句,亦是先衬一笔也。」已自先去知府面前禀说了,把 解珍、解宝押到厅前,不繇分说,捆翻便打;定要他两个招做“混赖大虫,各执钢叉,因而抢掳财物。”解珍、解宝吃拷不过,只得依他招了。知府教取两面二十五斤的重枷来枷了,钉下大牢里去。毛太公毛仲义自回庄上商议道:“这两个男女放他不得!不如一发结果了他,免致后患。”当时父子二人自来州里分付孔目王正:“与我一发斩草除根,了此一案。我这里自行与知府透打关节。”

却说解珍、解宝押到死囚牢里,引至亭心上来「亭心一见。」见这个节级。为头那人姓包,名吉,「又是一个好名字人。○极贪鄙人却名义,极奸邪人却名正,极凶恶人却名吉,可叹可笑。」已自得了毛太公银两并听信王孔目之言,——教对付他两个性命。——便来亭心里坐下。「亭心。」小牢子对他两个说道:“快过来跪在亭子前!”「看他特地将亭子写一番。」包节级喝道:“你两个便是甚么两头蛇,双尾蝎,是你么?”解珍道:“虽然别人叫小人这等混名,实不曾陷害良善。”「其语隐然相刺,亦真有两头蛇、双尾蝎之能。」包节级喝道:“你这两个畜生!今番我手里教你‘两头蛇’做‘一头蛇,’‘双尾蝎’做‘单尾蝎!’且与我押入大牢里去!”

那一个小牢子把他两个带在牢里来;便没人,那小节级便道:“你两个认得我么?我是你哥哥的妻舅。”「遥遥贤亲,凭空而坠。」解珍道:“我只亲弟兄两个,别无那个哥哥。”「故作一折,文澜横溢。○一哥哥不肯认,下却弯环枝蔓,牵出无数亲戚,又是一样文情。」那小牢子道:“你两个须是孙提辖的弟兄?”「且置妻舅而辨哥哥,声声如话。」「眉批:解乐认亲,一声一口,是一篇绝妙小文字。」解珍道:“孙提辖是我姑舅哥哥。「第一句认哥哥。」我不曾与你相会。「第二句不认哥哥妻舅。」足下莫非是乐和舅?”「第三句又忽然想出,声声如话。」那小节级道:“正是;我姓乐,名和,祖贯茅州人氏。先祖挈家到此,将姐姐嫁与孙提辖为妻。我自在此州里勾当,——做小牢子。人见我唱得好,都叫我做铁叫子乐和。姐夫见我好武艺,也教我学了几路枪法在身。”原来这乐和是一个聪明伶俐的人:诸般乐品学著便会;作事道头知尾;说起枪棒武艺,如糖似蜜价爱。「好乐和。」为见 解珍、解宝是个好汉,有心要救他;只是单丝不线,孤掌难鸣,只报得他一个信。「只报一个信句,与下只央寄个信句,闲中穿应,甚好。」乐和道:“好教你两个得知:如今包节级得受了毛太公钱财,必然要害你两个性命;你两个却是怎生好?”解珍道:“你不说孙提辖则休:你既说起他来,只央你寄一个信。”「真是行到水穷,,坐看云起,而所起之云,又止肤寸,不图后文冉冉而兴,腾龙降雨,作此奇观也。」乐和道:“你却教我寄信与谁?”解珍道:“我有个姐姐,「乐和说你有个哥哥,解珍却云我有个姐姐,东穿西透,绝世文情。」是我爷面上的,「乐和所说哥哥,娘面上来;解珍所说姐姐,爷面上出。东穿西透,绝世文情。」与孙提辖兄弟为妻,「乐和算来,是孙提辖妻舅;二解算来,又是孙提辖兄弟妻舅。东穿西透,绝世文情。○上文先云父母又亡,不谓父母面上却寻出如此一派亲眷,真正绝世奇文。」「眉批: 亲上叙亲,极繁曲处偏清出如画,史公列传多有之,须留眼细读,始尽其妙,无以小文而忽之也。」见在东门外十里牌住。他是我姑娘的女儿,叫做母大虫顾大嫂,开张酒店,家里又杀牛开赌。我那姐姐有三二十人近他不得。姐夫孙新这等本事也输与他。「此本赞姐姐语,却连姐夫都赞出来,妙笔。○又似戏语,乐和妙人,定曾失笑。」只有那个姐姐和我弟兄两个最好。孙新孙立的姑娘是我母亲;以此,他两个又是我姑舅哥哥。「上云孙提辖是我姑舅哥哥,此又云顾大嫂是我爷面上姐姐,诚恐读者疑姑舅亦是爷面上亲,便令妙文塞断,故特特又自注一句。」央烦你暗地寄个信与他,把我的事说知,姐姐必然自来救我。”

乐和听罢,分付说:“贤亲,你两个且宽心著。”先去藏些烧饼肉食,来牢里开了门,把与解珍、解宝吃了,推了事故,锁了牢门,教别个小节级看守了门,一迳奔到东门外,望十里牌来。早望见一个酒店,门前悬挂著牛羊等肉;后面屋下,一簇人在那里赌博。「如画。」乐和见酒店里一个妇人坐在柜上,心知便是顾大嫂,走向前,唱个喏,道:“此间姓孙么?”顾大嫂慌忙答道:“便是。足下要沽酒,要买肉?如要赌钱,后面请坐。”「接连三句,遂令乐和之来,真乃甚风吹到。」乐和道:“小人便是孙提辖妻舅乐和的便是。”顾大嫂笑道:“原来却是乐和舅。可知尊颜和姆姆一般模样。「此句妙,不惟为乐大娘子作引,亦写出乐和人物标致也。」且请里面拜茶。”乐和跟进里面客位里坐下。顾大嫂便动问道:“闻知得舅舅在州里勾当,家下穷忙少闲,不曾相会。「是亲戚中语。」今日甚风吹得到此?”乐和道:“小人若无事,也不敢来相恼。今日厅上偶然发下两个罪人进来,虽不曾相会,「是亲戚中语。」多闻他的大名:一个是两头蛇解珍,一个是双尾蝎解宝。”顾大嫂道:“这两个是我的兄弟!不知因甚罪犯下在牢里?”乐和道:“他两个因射得一个大虫,被本乡一个财主毛太公赖了,又把他两个强扭做贼,抢掳家财,解入州里中。他又上上下下都使了钱物,早晚间,要教包节级牢里做翻他两个,结果了性命。小人路见不平,独自难救。只想一者占亲,二乃义气为重,特地与他通个消息。他说道,只除是姐姐便救得他。若不早早用心著力,难以救拔。”顾大嫂听罢,一片声叫起苦来,「一篇写顾大嫂,全用不着窈窕淑女四字。」便叫火家:“快去寻得二哥家来说话!”这个火家去不多时,寻得孙新归来与乐和相见。原来这孙新,祖是琼州人氏,军官子孙;因调来登州驻扎,弟兄就此为家。孙新生得身长力壮,全学得他哥哥的本事,使得几路好鞭枪;因此人多把他弟兄两个比尉迟恭,叫他做小尉迟。「连哥说弟。」顾大嫂把上件事对孙新说了。孙新道:“既然如此,教舅舅先回去。他两个已下在牢里,全望舅舅看觑则个。我夫妻商量个长便道理,却迳来相投。”乐和道:“但有用著小人处,尽可出力向前。”顾大嫂置酒相待已了,将出一包碎银,付与乐和道:“烦舅舅将去牢里,散与众人并小牢子们,好生周全他两个弟兄。”乐和谢了,收了银两,自回牢里来替他使用,不在话下。

且说顾大嫂和孙新商议道:“你有甚么道理救我两兄弟?”孙新道:“毛太公那厮有钱有势;他防你两个兄弟出来,须不肯干休,定要做翻了他两个,似此必然死在他手。若不去劫牢,别样也救他不得。”顾大嫂道:“我和你今夜便去。”「我和你妙,今夜便去妙,真乃目无难事。○亦可号之为母旋风,意思实与李逵无二。」孙新笑道:“你好粗卤!我和你也要算个长便,劫了牢,也要个去向。若不得我那哥哥「乐和本说哥哥,解珍忽说姐姐;乐和寻着姐姐,孙新仍挽到哥哥。笔笔盘旋,处处跌打,妙绝妙绝。」和这两个人时,「又于许多亲戚外,添出两个人。」行不得这件事。”顾大嫂道:“这两个是谁?”孙新道:“便是那叔侄两个,最好赌的邹渊、邹闰;「十五字一句,例如两人在纸背踢跳而出。」如今见在登云山台峪里聚众打劫。他和我最好。若得他两个相帮,此事便成。”顾大嫂道:“登云山离这里不远,你可连夜请他叔侄两个来商议。”孙新道:“我如今便去,你可收拾了酒食肴馔,我去定请得来。”顾大嫂分付火家宰了一口猪。铺下数盘果品按酒,排下桌子。

天色黄昏时候,只见孙新引了两筹好汉归来。那个为头的姓邹,名渊,原来是莱州人氏;自小最好赌钱,闲汉出身;为人忠良慷慨;更兼一身好武艺,性气高强,不肯容人,江湖上唤他绰号出林龙。「写出好汉。」第二个好汉,名唤邹闰,是他侄儿;年纪与叔叔彷佛,二人争差不多;身材长大,天生一等异相,脑后一个肉瘤;往常但和人争斗,性起来,一头撞去;忽然一日,一头撞折了涧边一株松树,看的人都惊呆了;因此都唤他做独角龙。「写出好汉。」当时顾大嫂见了,请入后面屋下坐地,把上件事告诉与他,次后商量劫牢一节。邹渊道:“我那里虽有八九十人,只有二十个心腹的。明日干了这件事,便是这里安身不得了。我却有个去处,我也有心要去多时,只不知你夫妇二人肯去么?”顾大嫂道:“遮莫甚么去处,都随你去,只要救了我两个兄弟!”「写顾大嫂何等肝肠。」邹渊道:“如今梁山泊十分兴旺,宋公明大肯招贤纳士。他手下见有我的三个相识在彼:一个是锦豹子杨林,「已被祝家捉去。」一个是火眼狻猊邓飞,「亦已被祝家捉去。」一个是石将军石勇。「此在山泊边开店。○先一映出。」都在那里入伙了多时。我们救了你两个兄弟,都一发上梁山泊投奔入伙去,如何?”顾大嫂道:“最好!有一个不去的,我便乱枪戳死他!”「写顾大嫂活是黑旋风。」邹闰道:“还有一件:我们倘或得了人,诚恐登州有些军马追来,如之奈何?”孙新道:“我的亲哥哥见做本州军马提辖。如今登州只有他一个了得;「得此一语,后便省手。」几番草寇临城,都是他杀散了,到处闻名。「不惟表出孙立本事,亦遂为对调张本也。」我明日自去请他来,要他依允便了。”邹渊道:“只怕他不肯落草。”孙新说道:“我自有良法。”

当夜吃了半夜酒,歇到天明,留下两个好汉在家里,却使一个火家,带领了一两个人,推辆车子,“快去城中营里请哥哥孙提辖并嫂嫂乐大娘子。说道:‘家中大嫂害病沉重,便烦来家看觑。’”顾大嫂又分付火家道:“只说我病重临危,有几句紧要的话,须是便来,只有一番相见嘱付。”「大虫口中又能作此情语,奇妙无比。○我年虽幼,而眷属凋伤,独为至多,骤读此言,不觉泪下。」火家推车儿去了。孙新专在门前侍候,等接哥哥。

饭罢时分,远远望见车儿来了,「远望如画。」载著乐大娘子,「近睹如画。」背后孙提辖骑著马,十数个军汉跟著,「远望是车,车上是乐大娘子,乐大娘子背后是孙提辖,孙提辖背后是军汉,写得一行如画。○非画来人,画望来人者也。」望十里牌来。孙新入去报与顾大嫂得知,说:“哥嫂来了。”顾太嫂分付道:“只依我如此行。......”孙新出来接见哥嫂,且请大哥大嫂下了车儿,回到房里看视弟媳妇病症。孙提辖下了马,入门来,端的好条大汉!谈黄面皮,「是病。」落腮胡须,「是尉迟。」八尺以上身材,「是尉迟。」姓孙,名立,绰号病尉迟;射得硬弓,骑得劣马;使一管长枪,腕上悬一条虎眼竹节钢鞭;「是尉迟。」海边人见了,望风便跌。「写出好汉。」当下病尉迟孙立下马来,进得门,便问道:“兄弟,婶子害甚么病?”孙新答道:“他害的症候甚是蹊跷。请哥哥到里面说话。”孙立便入来。孙新分付火家著这伙跟马的军士去对门店里吃酒。「精细。」便教火家牵过马,请孙立入到里面来坐下。

良久,孙新道:“请哥哥嫂嫂去房里看病。”孙立同乐大娘入进房里,见没有病人。孙立问道:“婶子病在那里房内?”只见外面走入顾大嫂来;邹渊,邹闰跟在背后。「写得奇绝。」孙立道:“婶子,你正是害什么病?”顾大嫂道:“伯伯拜了。「万福一句,亦与寻常妇人不同。」我害些救兄弟的病!”「四百四病中,未闻有此症,笔势踢跳之极。」孙立道:“却又作怪!救甚么兄弟?”顾大嫂道:“伯伯!你不要推聋装哑!「口未开,便责之,活是黑旋风意思。」你在城中岂不知道他两个?「不出姓名,妙绝。」是我兄弟,偏不是你的兄弟!”「上文两番叙亲,至此一句忽合,绝世文情。」孙立道:“我并不知因由。是那两个兄弟?”「照上不出姓名句。」顾大嫂道:“伯伯在上。今日事急,「大嫂字字读之快。」只得直言拜禀:这解珍、解宝被登云山下毛太公与同王孔目设计陷害,早晚要谋他两个性命。我如今和这两个好汉商量已定,要去城中劫牢,救出他两个兄弟,都投梁山泊入伙去。恐怕明日事发,先负累伯伯;因此我只推患病,请伯伯姆姆到此,说个长便。若是伯伯不肯去时,我们自去山梁山泊去。如今天下有甚分晓!走了的到没事,见在的到官司!常言道:‘近火先焦。’伯伯便替我们吃官司、坐牢,那时没人送饭来救你。伯伯尊意如何?”孙立道:“我是登州的军官,怎地敢做这等事?”顾大嫂道:“既是伯伯不肯,我今日便和伯伯并个你死我活!”「绝妙大嫂,佩服其言,可以愈疟。」顾大嫂身边便挈出两把刀来。「如火。」邹渊、邹闰各拔出短刀在手。「如火。」孙立叫道:“婶子且住!「写伯伯叫,衬出婶婶凶来。」休要急行。待我从长计较,慢慢地商量。”乐大娘子惊得半晌做声不得。「闲笔能到。」顾大嫂又道:“既是伯伯不肯去时,即便先送姆姆前行!我们自去下手!”孙立道:“虽要如此行时,也待我归家去收拾包裹行李,看个虚实,方可行事。”顾大嫂道:“伯伯,你的乐阿舅透风与我们了!「又牵出他内亲,一时妙口妙手。」一就去劫牢,一就去取行李不迟。”孙立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众人既是如此行了,我怎地推得?终不成日后倒要替你们吃官司?罢!罢!罢!都做一处商议了行!”先叫邹渊登云山寨里收拾起财物马匹,「马匹重。」带了那二十个心腹的人,来店里取齐。邹渊去了。又使孙新入城里来问乐和讨信,就约会了,暗通消息 解珍、解宝得知。

次日,登云山寨里邹渊收拾金银已了,自和那起人到来相助;孙新家里也有七八个知心腹的火家,并孙立带来的十数个军汉:共有四十余人。孙新宰了两口猪,一腔羊,众人尽吃了一饱。顾大嫂贴肉藏了尖刀,扮做个送饭的妇人先去。「绝妙大嫂,只先去二字,活是黑旋风意思。」孙新跟著孙立,「弟跟兄。」邹渊领了邹闰,「叔领侄。○两句只十二字,又用一颠一倒,笔端乃妙之极。」各带了火家,分作两路入去。「线索清出。」

却说登州府牢里包节级得了毛太公钱物,只要陷害解珍、解宝的性命。当日乐和拿著水火棍正立在牢门里狮子口边,只听得拽铃子响。乐和道:“甚么人?”顾大嫂道:“送饭的妇人。”乐和已自瞧科了,便来开门放顾大嫂入来,再关了门将过廊下去。包节级正在亭心里「亭心再见。」看见,便喝道:“这妇人是甚么人?敢进牢里来送饭!自古‘狱不通风!’”乐和道:“这是 解珍、解宝的姐姐自送来饭。”包节级喝道:“休要叫他入去!你们自与他送进去便了!”「又作一勒。」乐和讨了饭,去开了牢门,「开了牢门。」把与他两个。 解珍、解宝问道:“舅舅,夜来所言的事如何?”「补出夜来暗约。」乐和道:“你姐姐入来了。只等前后相应。”乐和便把匣床与他两个开了。「开了匣床。」只听得小牢子入来报道:“孙提辖敲门,要走入来。”包节级道:“他自是营管,来我牢里,有何事干!休要开门!”「又作一勒。」顾大嫂一踅,踅下亭心边去,「疾甚。○亭心。」外面又叫道:“孙提辖焦躁了打门。”包节级忿怒,便下亭心来。「亭心。」顾大嫂大叫一声“我的兄弟在那里,”「其势极凶,其声极痛,令我吓,又令我酸。」身便挈出两把明晃晃尖刀来。包节级见不是头,望亭心外便走。「亭心。」解珍、解宝,提起枷从牢眼里钻将出来,「疾甚。」正迎著包节级。包节级措手不及,被解宝一枷梢打去,把脑盖劈得粉碎。「疾甚。」当时顾大嫂手起,早戳翻了三五个小牢子,一齐发喊,从牢里打将出来。孙新两个把住牢门,见四个从牢里出来,一发望州衙前便走。「想见其夜来定计,写得疾甚。」邹渊、邹闰早从州衙里提出王孔目头来。「王正完,又疾甚。○只勤叙一边,一边只一句便足。」一行人大喊,步行者在前,孙提辖骑著马,弯著弓,搭著箭,压在后面。「写得如火如锦。」街上人家都关上门,不敢出来。「又衬一句。」州里做公的人认得是孙提辖,谁敢向前拦当。「又衬一句。」众人簇拥著孙立奔出城门去,一直望十里牌来,扶搀乐大娘子上了车儿,「扶搀二字,人知写出闺房之秀,不知正反衬女中大虫也。」顾大嫂上了马,「妯娌绝倒。」帮著便行。

解珍、解宝对众人道:“叵耐毛太公老贼冤家!如何不报了去!”「是。○论事不报不快,论文不报不完。」孙立道:“说得是。”——便令兄弟孙新,与舅舅乐和,“先护持车儿前行著,「是。」我们随后赶来。”孙新 、乐和簇拥著车儿先行了。孙立引著解珍、解宝、邹渊、邹闰并火家伴当一迳奔毛太公庄上来,正值毛仲义与太公庄上庆寿饮酒,「庆寿妙绝,随手成趣。」却不提备。一伙好汉呐声喊杀将入去,就把毛太公,毛仲义并一门老小尽皆杀了,不留一个;「毛太公、毛仲义完。○可谓杀得精光。」去卧房里搜简得十数包金银财宝,后院牵得七八匹好马,「马匹重。」把四匹梢带载。 解珍、解宝拣几件好的衣服穿了;「换去囚服,甚细。」将庄院一把火齐放起烧了。各人上马,带了一行人,赶不到三十里路,早赶上车仗人马,一处上路行程。于路庄户人家又夺得三五匹好马,「马匹重。」一行星夜奔上梁山泊去。

不一二日,来到石勇酒店里。那邹渊与他相见了,问起杨林、邓飞二人。石勇说起:“宋公明去打祝家庄,二人都跟去,两次失利。听得报来说,杨林、邓飞俱被陷在那里,不知如何。备闻祝家庄三子豪杰,又有教师铁棒栾廷玉相助,「千丈游丝,忽然飘到。」因此二次打不破那庄。”孙立听罢,大笑道:“我等众人来投大寨入伙,正没半分功劳。献此一条计,去打破祝家庄,为进身之报,如何?”石勇大喜道:“愿闻良策。”孙立道:“栾廷玉和我是一个师父教的武艺。我学的枪刀,他也知道;他学的武艺,我也尽知。我们今日只做登州对调来郓州守把,经过来此相望,他必然出来迎接我们;进身入去,里应外合,必成大事。此计如何?”正与石勇说计未了,只见小校报道:“吴学究下山来,前往祝家庄救应去。”「斗笋都紧簇。」石勇听得,便叫小校快去报知军师,请来这里相见。说犹未了,已有军马来到店前,乃是吕方、郭盛并阮氐三雄;随后军师吴用带领五百余人马到来。石勇接入店内,引著这一行人都相见了,备说投托入伙,献计一节。吴用听了大喜。说道:“既然众位好汉肯作成山寨,且休上山,便烦疾往祝家庄,行此一事,成全这段功劳,如何?”孙立等众人皆喜,一齐都依允了。吴用道:“小生如今人马先去。众位好汉随后一发便来。”

吴学究商议已定,先来宋江寨中,见宋公明眉头不展,面带忧容。吴用置酒与宋宋江解闷,备说起“石勇、杨林、邓飞三个的一起相识是登州兵马提辖病尉迟孙立,和这祝家庄教师栾廷玉是一个师父教的。今来共有八人,投托大寨入伙。特献这条计策,以为进身之报。今已计较定了:里应外合,如此行事。随后便来参见兄长。”宋江听说罢,大喜,把愁闷都撇在九霄云外,忙教寨内安排置酒,等来相待。

却说孙立教自己的伴当人等跟著车仗人马投一处歇下,只带了解珍、解宝、邹渊、邹闰、孙新、顾大嫂、乐和共是八人,来参宋江。都讲礼已毕,宋江置酒设席等待,不在话下。吴学究暗传号令与众人,教第三日如此行,第五日如此行。分付已了,孙立等众人领了计策,一行人自来和车仗人马投祝家庄进身行事。

再说吴学究道:“启动戴院长到山寨里走一遭,快与我取将这四个头领来,「又奇。○跨节生枝,又一住法。」我自有用他处。”

不是教戴宗连夜来取这四个人来,有分教:

水泊重添新羽翼,山庄无复旧衣冠。

毕竟吴学究取那四个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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