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直把这里的台柱子梅少卿,气得要死,以为芳芝仙是个新起来的角儿,为什么经理捧得这样厉害。有一天梅少卿请了假,芳芝仙就和那个老生张仲波合唱大轴子。

他们这后台,有一个特别化装室:专一预备台柱子扮戏的。现在梅少卿是台柱子,这里就只有梅少卿一人能扮戏。当梅少卿请假的时候,恰好经理任秀鸣到后台来参观,芳芝仙的母亲寿二爷也在一旁照应。看见经理,赶忙向前点头招呼。

任秀鸣笑道:“你瞧你们姑娘红得多快,这就唱大轴子了。”

芳芝仙一撇嘴道:“那算什么啊!台柱子没来,我们给人家打替工来了。人家拿多少钱,我们拿多少钱,唱了大轴子,也没有意思。别的不说,就是这间小屋子,我们唱到大轴子,也不能进去的。”

任秀鸣笑道:“空着也是空着,你要进去就搬进去吧。”

芳芝仙道:“好!我们就搬进去,这可是经理的命令。”

寿二爷见姑娘和经理开玩笑,这一乐,把姑娘的小名儿叫出来了。笑道:“你瞧小菊儿。”

芳芝仙也不管任秀鸣是不是笑话,竟一直就拿了扮戏的东西,走进那间特别室去。任秀鸣和寿二爷在后面跟着,也进来了。任秀鸣笑道:“寿老板,我今天可知道你的真名字了。”

芳芝仙笑道:“知道就知道,那要什么紧?就是凭着你经理的资格,也不能叫我的小名。”

任秀鸣道:“其实这个名字也不坏。依我说,把儿字改为卿字,也就很好了。咱们这儿倒也不错,两个大角儿,一个是梅花,一个是菊花。哈哈!我倒给你们想好了副匾额,可以说是梅菊齐芳。”

于是把桌上化装的笔,在壁上写了梅菊齐芳四个字,又怕芳芝仙不懂,把这个字的意义,很详细地说了。

寿二爷在一边听见乐不可支,只伸了两只大巴掌去拍屁股。也是事有凑巧,这一天包厢里面却有可注意的贵客在内。这人也是唱旦的,不过是个男子。他名叫华小兰,只要提起这三个字,几乎是妇孺皆知。他本人倒罢了,他有一个扮月里嫦娥的化妆相,南北各省拿去当种种印刷品上的图案,无论是谁,一见就知道是华小兰。他有这样的身分,在戏剧界负了什么盛名,可以不言而喻。慢说是剧界,就是国家兴亡大事,他也间接着有几分关系。因此华小兰到的地方,人家都也把他当一种特别的人来观看。有人要能得他说一句话,恐怕比从前的圣谕还觉可贵三分了。这时他忽然坐到包厢里听戏,台上唱戏的人,岂不是一种殊遇?寿二爷在特别化装室里谈话,谈得高兴极了,在女儿快要上场之先,因走到上场门边,掀开一角门帘,向外探望。

这一探望,灯光之下,正见华小兰坐在对面包厢里。他们唱戏的人,有一种老规矩,凡是到大庭广众之中的地方去,总戴上一副无框墨晶大眼镜。为的是挡住一半脸子。华小兰坐在包厢里,本也是戴了一副墨晶眼镜的。偏是寿二爷在门帘子张望之时,他正摘了下来,用手绢去擦镜子。寿二爷见他身穿了月白绸的夹袍,套着花青缎子坎肩,头发向后梳得溜光,真是个美男子。他就不是华小兰,这种装饰,也值得令人注意,现在一看是华小兰,不由她心里乱跳,回转身,伸了两手,乱拍乱舞口里嚷道:“姑娘,可了不得!可了不得!”

芳芝仙把头梳好,正在穿衣裳,见她母亲这种样子,便道:“什么事,吓我一大跳。”

寿二爷笑道:“你猜怎么着?华小兰坐在包厢里,听你的戏来了。”

芳芝仙心里明白,自己是个初出茅庐的角儿,无论如何,没有这样大的号召能力,可以把华小兰吸得来。他就是来了,一定也是来听梅少卿的戏。至于梅少卿今天请假,那他是不会知道的。因此她母亲苍蝇见血似的,尽管拍着来拍着去,她却毫不动心,因道:“我不信,他会到这儿来听戏。”

寿二爷道:“我知道你也不会相信。来来来,你到上场门那里看看,是他不是他?我要说错了。我输脑袋给你。”

芳芝仙听母亲这样说,料到不假。但是众目昭彰之下,可不便先过去看。只放在心里。

过了一会,临到自己上场,门帘子一掀,一个抢步出台,同时眼光,不由得向台下射去。这一看之下,可不是正中包厢里,有个美男子吗?那人虽然戴了墨晶眼镜,但是他那面庞的轮廓,是不会改。由这轮廓上看去,依然看出那是和图画上的华小兰模样无二。今天初次唱压轴子,就有这样一个内行人物来参观,这面子大了。自己生怕一看台下,心事就散了,所以目光并不放出台口,聚精会神的,只唱自己的戏。她倒罢了,寿二爷站在上场门外,看看自己女儿,又看看台下的华小兰。见他看看台上,又回过头去,和同座的人说话。他有时仰了脸望着台上,有时又微微的将头点上一二下,看那样子,分明是表示一点赞成的意味。心里直着急,人家这样表示好感,芳芝仙为什么不把目光对台下看去,让人家看了,心里也好痛快一点。等着芳芝仙脸子望到上场门,马上就对她努嘴挤眼,外带摆脖子,那意思是叫她对台下飞眼。芳芝仙对于此层,未尝不明白,但是怕望着台下就会胡涂了。现在母亲只管在一边发命令,不理不好,理了更不好,只得背转身去。寿二爷看见,气得站在一边,不住的扭了衣服和搓手。

芳芝仙今天原唱的是《汾河湾》,后来柳迎春和薛仁贵口角的时候,她正坐台口,面对华小兰。一个台上,一个台下,彼此面对着面,那四道目光,决没有不会相触的。芳芝仙故意微低着头,板着面孔,那眼珠却在框子里,尽管向华小兰看去。华小兰既是个名旦,又是专一研究妇女心理的人,芳芝仙对他这一种表示,自然也是心领神会,华小兰身边坐的张宦槎,穿了一件灰哔叽的夹袍,将衫袖吊着高高的,抬来一只右腿,踏在前面椅子上,右手撑住膝盖托了下巴,口里衔着一柄大头烟斗,并不抽烟,只管望了台上出神。一直等芳芝仙不坐在台口了,手里拿着烟斗,却将胳膊碰了一碰华小兰,叫他的号道:“雪魂,你看台上这小妞儿,她很有意思呢。”

这张宦槎是个白胖子,他微斜着一坐,就把华小兰挤到一边去,华小兰那边,恰好是个瘦子马子明。马子明在那尖瘦的鼻梁上,架了一副大框眼镜,正也看得有味。经张宦槎一说,他向着华小兰微笑了一笑。

不多大一会儿工夫,台上的戏快完了,他们三人出了包厢先走。这三个人都是有汽车的,马子明问道:“怎么样,我们各自回家吗?”

张宦槎道:“不,我和雪魂同坐你的车子,到你家里去谈谈。”

马子明在身上掏了金表一看道:“果然还早,到我那里去坐坐吧。”

于是三人同车到了马家,一直到上房马子明的内客室里坐下,张宦槎口里衔了烟斗,首先鼓掌道:“我们今天是去找梅少卿的,不料遇着了这个芳芝仙,有意思,有意思。”

马子明道:“倒也长得不错,不知道是哪路来的角色。”

张宦槎道:“那要打听,是很容易的事,打个电话给酒壶李四,可让他给咱们调查一下子,事情就全明白了。”

华小兰道:“我听说是个旗人,大概她家里原不是梨园行。”

马子明听戏的时候,就看出华小兰有些爱芳芝仙的意思,现在有意无意之间,看他倒是不反对调查芳芝仙的来路。便道:“这种新红起来的角色,要捧她是很容易的,你信不信?只要雪魂请客,把人叫她来谈谈,她没有不来的。”

华小兰道:“笑话了。别糟踏人家那样不值钱,我从来没有和她见过一回面,怎样能够一叫就来。”

马子明道:“谁不知道华小兰,还用得着认识吗?”

华小兰道:“不是认识不认识的话,一点交情没有,怎样好意思请人家来?”

张宦槎道:“怎么没有交情?你没看见她唱戏的时候,她只管还眼睛瞧着你吗?”

华小兰笑道:“别胡说了。说得人家更不值钱了。”

马子明道:“张五爷说得有道理。你想,你那脸子,不就是把华小兰三个字写在上面一样了吗?慢说她在台上唱戏看见了你要注意,就是看到一个不相干的内行坐在包厢里,她心里记挂着,总也要看一看。”

华小兰道:“这话倒也是对的。三爷老提她做什么?真要捧她吗?”

马子明笑道:“你两下都有意思,给你两个人介绍,让你们都认识吧。”

华小兰道:“别开玩笑吧。让报馆里人知道,又要当着新稀罕儿去传说了。”

张宦搓道:“雪魂,我看你很有点怕报馆里的人。你是让上次那日本鬼子敲得你太厉害了。”

马子明道:“那一回,我就对雪魂说了,让他造谣言去,不理他,看他怎么样。总是雪魂图省事,送了他们三千块钱才了事。现在你们这种小事,他拿不了多少错,就让登上报,一转瞬就过去了,要什么紧?”

华小兰道:“大报倒罢了,就是那些小报,闹什么事实儿小说,什么话他也写得出来。”

马子明听他这话,竟是很愿意干,便笑道:“好罢,让我们问问酒壶李四,他认识不认识,他若是认识,我就约个日子请她吃饭。大家同席吃一顿就成了朋友,以后谁要请谁,可以直接的办,就不必我来请客了。”

华小兰不说不好,也不说好,只是微笑。马子明知道他对芳芝仙十分乐意,只是不好说出口。若是真介绍芳芝仙和他成了朋友,他一定是种极得意的事。当日随便说了一阵,也过去。

过了两日,因为马子明说的那个酒壶李四前来借钱,不由想到此事,因问道:“游戏场那个芳芝仙你认识不认识?”

李四笑道:“三爷,你怎么提到了她?”

马子明道:“也是一天,闲着无聊去听了她一出戏,觉得倒不怎样坏,可是不知道她是什么来历,所以我问问你。你是九流三教哪儿也有熟人,大概总会知道一点。”

李四笑道:“这个人吗?我熟极了。”

马子明道:“你怎么和她熟?”

李四道:“三爷,你想想,北京城当姑娘的唱戏的,有一个不知道酒壶李四的吗?有一次在游戏场里走走,碰到了芳芝仙的母亲,她看见是我,不住地点头,说是没有事,请到她家里去坐。”

马子明道:“你到她家里去过吗?”

李四一看马子明的神气,是很注意的问这句话,连忙道:“我是向来不大捧坤角的,她叫我去,我可没有去。”

马子明道:“你既然没去,何以又说和她熟呢?”

李四道:“这无非是戏场里会面。那里的坤角,我认识的也不止一个。”

马子明笑道:“这样说,要你给我们介绍一下子,那是不费事的了。”

李四道:“三爷和她们来往,还用得着什么介绍吗?只要说出马三爷三个字,要叫她来,她还不是像得了圣旨一样。”

马子明道:“我倒不要捧她。只因雪魂看了她一回戏,他以为很好。我倒想给他介绍,让他们成个朋友。芳芝仙认识了雪魂,那是造化,你想要学青衣花衫戏,除了雪魂,还有第二个好主儿吗?这只要雪魂肯下功夫一教,芳芝仙的前途,那是真未可限量。”

李四鼓掌道:“好极了,好极了。他俩要交上了朋友,那倒是很有趣的事。只要华老板愿意,芳芝仙的事,交给我了,我要她来,她就不至于不来,何况还有马三爷的面子。最难得的,就是华老板,这种规矩人要捧她,她要不来,打着灯笼,哪找这机会去。”

马子明笑道:“你说得有如此之容易,很好很好,我明晚上在家里约两个人吃便饭,你可以把芳芝仙找来,大家谈谈。”

李四笑着一拍胸道:“不成问题,都交给我了。几点钟吧?”

马子明道:“点钟不要定,就是迟一点儿来也没有关系,只要她肯来就行了。”

李四连连答应道:“准成准成,明日八点钟,我就把她带来。”

李四他原是个黑胖子,说到这里眯着他一双肉眼,对了马子明笑道:“三爷叫我做事,只要能办得到的,无有不办。可是我求三爷的事,可就瞧三爷高兴不高兴,三爷要是不高兴,我就说破了嘴唇,那也是枉然。”

马子明道:“酒壶,你不用绕着弯子说话。你直说吧,又要借着这个题目敲我多少钱?”

李四道:“我怎敢敲三爷的钱呢?更不敢借什么题目,不过顺便的这样白说一声。”

马子明道:“我记得,是你上次和我借三百块钱,我还没有答应你,明天晚上我就开支票给你,一点儿不含糊。”

李四听说开支票,忍不住笑道:“三爷,你太什么了。我酒壶李四,靠着是你们几位阔人吃饭,对于阔人派的差事,我有个不死心塌地去作的吗?你就先给我钱,我也不敢拿了钱不办事。”

马子明道:“那不行,你索性进一步得一步,又要先拿钱了。你要这样,我就一个也不给。”

李四连连作揖道:“了不得!了不得!这钱今天不用了,明天再说吧。”

马子明笑道:“这不结了,你好好地办妥这件事吧。”

他真的当天不提钱的事,坐了一会,很高兴地去了。

到了次日,马子明吩咐厨子作了几样好莱,也不敢多约人,仍只是华小兰张宦槎之外,另外加了一个戚雨峰。这个戚雨峰也是个有钱的名士,平生专捧华小兰一人。自从华小兰在科班起,一直捧到他作了梨园领袖,还不曾止。凡是华小兰唱的新戏,也就十之八九是这位戚雨峰先生手编的,所以华小兰有什么特殊的举动,却是不敢瞒着他。马子明要给华小兰介绍女友,当然也是一种盛典,所以也把他请到。

马子明约定是八点钟吃晚饭。华小兰因为有话和马子明说,特意来早一点,七点半钟就到了。华小兰以为自己早了,走到马家,在客厅外面,就听见客厅里面有嬉笑之声。同时,客厅里的电灯,也是十分光亮,隔窗纱,就看见里面几个人影,华小兰一面自掀帘子,一面自说道:“我说我很早啦,还有比我早的。”

一言未了,只见那沙发椅子上,已有一个盛装女子,盈盈然地站将起来。这正是这几天以来,心里未曾放得下去的那个芳芝仙,私下固然是老念着的,可是一见之下,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倒愣住了,不便走上前去。那芳芝仙到了此地,不能不振着精神,充量的大方,因此低低地喊了一声华老板,却向着华小兰蹲了一蹲。脸上泛着微红,目光不敢正视,却看着人家的脚。华小兰不料人家先招呼,急忙中,拱了拱手,又点着头。

酒壶李四一见,连忙起来叫道:“华老板,华老板,请这里坐。”

一面说着,一面站了起来,因为他的沙发椅子,正和芳芝仙的椅子拐角相接。华小兰道:“随便坐吧。我们都是常见面的人,客气什么?”

李四哪里肯,走了过来,带推带送,硬把他推到那里坐下,芳芝仙看见他坐下,这才含着笑,低头坐下去。马子明见他和她都有些含羞答答的,只坐了抽雪茄,老不作声,心想看你两人,是谁先开口。华小兰轻轻咳嗽两声,向痰盂里吐了两口唾沫,又在茶几上,烟盒子里取了一根烟抽着,他不作声,芳芝仙更不作声了。马子明在一旁看得有趣,正要看出一个究竟来,偏是李四他不懂这个窍,生怕局面弄僵了,便道:“华老板,上次你反串《黄鹤楼》,我看了来的,比以前更进步了,唱小生就是小生,真不含糊。那天上的座不坏啊!楼上楼下全满了。”

华小兰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李四道:“上个礼拜。”

华小兰道:“不对吧?我有一年多没有反串这出戏了。”

这一句话,把李四的话也弄僵了,笑了一笑,答不上话来。

芳芝仙看见,也禁不住笑,抽出胁下掖的手绢,只握住了嘴。马子明笑道:“李四爷说话,总是信口开河的,谁不知道。雪魂也太不客气,当着人的面麻麻糊糊,承认下来就是了,何必弄得他难为情呢?”

这一说,他们三人又乐了。李四道:“我说漏了要什么紧,引得您三位都笑了,我这话有价值了,寿老板,你说是不是?”

芳芝仙笑道:“四爷,你太客气了,我可不敢这样子想。”

华小兰笑道:“李四爷这人真随便,什么话也说得出口。”

李四笑道:“华老板,你不要说我尽撒谎,难道花个块儿八毛的买个座儿都不成吗?”

马子明摇摇手道:“得了得了,不要把这话再往下提了。寿老板在这里,雪魂何不和她谈谈戏?”

芳芝仙听说,连忙答道:“三爷,你提这个,我真成了孔夫子面前卖书文了。”

说着话,可就望了华小兰一眼。

华小兰笑道:“你客气什么呢?大家研究研究也是好的。”

芳芝仙正要回话,张宦槎和戚雨峰一同进来了,大家又是一阵谦让。张宦槎笑道:“刚才听到雪魂说,要大家研究研究,什么事情?”

华小兰刚才所说,原是随便一句谦逊的话,说出去就算了,不料张宦槎又要研究研究,不声明一句吧?话闹不明白。声明一句吧,现在自己很愿意和芳芝仙交朋友,倒令人有些不好意思,便微微一笑。偶然一掉头看看芳芝仙,她和自己,似乎有同样的感想,手按着沙发椅靠,只管抚摩,头也不抬起来,似乎带有两三分笑意。张宦槎嘴里始终没有放下他那烟斗,斗上一点热气没有,嘴里依然有一口气无一口气向里吸着,情不自禁地点了两下头。马子明见他这样笑问道:“宦槎,你一个人好像得着什么似的,老微笑什么?说出来听听。”

张宦槎笑道:“我是想到古人一句诗,乃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马子明听了,也是微笑而不言。

那华小兰虽是科班出身,终日跟着斗方名士周旋,也就懂得一些辞藻。张宦槎说的那话,他却在可解不可解之间。当时张宦槎望着他吟吟地笑,他就脸上泛出微红来,只管将头偏到一边。马子明也笑道:“寿老板,你的戏,已是很不错。不过古装戏还没唱过,我介绍雪魄给你说说古装戏吧。”

芳芝仙微笑道:“那敢情好,可是我笨得很,不容易学,华老板可别嫌麻烦。”

华小兰这才回过头来道:“这话太客气了。”

李四见他们俩已经搭上了腔,总算自己介绍得不错。乐得一阵奇笑,由心窝里直达眉毛尖,将肩膀抬了一抬道:“这事我明天一定到报上去鼓吹,说是寿老板已经拜华老板为师。这样一来,寿老板就更要红起来了。”

马子明正色道:“这个你可别胡闹。我们不过一时高兴,给他们俩介绍介绍。这话一传到外边去了,好话没有,坏话可是一大堆。不但雪魂有些不方便,我们大家都不好。”

李四竖起自己的右手,拍拍两声,在脑袋上拍了两下,又一顿脚道:“该打!我说话就是这样糊涂。再说华大奶奶那个性格儿,可也不容易说话,我无缘无故给华老板鼓吹收了女门生,这不是找挨骂吗?”

华小兰一听这话,心里很不高兴。因为无论哪个男子,是不愿意在女朋友面前说有太太的。纵然是朋友知道,也不肯将自己在太太面前的态度说出来。现在李四说自己收女徒弟,太太不愿意,芳芝仙一来要笑自己怕老婆,二来又要疑心自己不敢交女朋友,对于自己,可以说完全有害而无利,觉得酒壶李四这张嘴实在是臭。这不应该叫酒壶,实在应该叫便壶,对他那嘴才名符其实。李四见华小兰表示不满意的态度,也慌了,只是伸了手抓耳朵,这时,大家都寂然起来,不知说哪一句话好。

恰好是客厅门一推,伸进一颗脑袋来。大家只一看那帽子,是浅灰色细呢,帽箍却是白底子红蓝相间的条子花。再往下看,是豆绿绸的夹衫,罩着堆花青缎子紧身坎肩。帽子底下,一张小尖尖的脸儿,两只圆眼殊,这正是华小兰惟一助手陶佩蓉。也是一个唱青衣花旦的。他不但唱戏,在班子里给华小兰管事,在家里还帮助华小兰料理家务。华小兰也曾私私地对他说了,芳芝仙的戏唱得很好,今天晚上马三爷请在一块儿吃饭。陶佩蓉就想着,三爷连我都要瞒起来,这事很见得他们进行得厉害。因笑道:“我也瞧瞧去,成不成?”

华小兰和他是无所不谈,无所不为的人,也就不必隐瞒着,所以就约了他来。他一来之后,酒菜也都预备齐了,就请大家入席。马子明知道他两人是很愿意坐在一处,和大家丢了一个眼色,让他们虚谦的时候,大家都坐下了,只剩了两个附近下方主席的空位子。决没有客人见了旁席不坐,反要坐上面的,所以华小兰只得先坐下。马子明右手,华小兰左手,还有一个空方凳,马子明用手拍了方凳两下笑道:“寿老板,我知道你是不肯上坐的,免得虚来一套客气,你就在这里坐吧。”

芳芝仙低着头就坐下了。

陶佩蓉唱戏不成,小心眼儿可比谁也多,他见华小兰和芳芝仙这一番情形,知道他两人未免有情。在大家吃得半醉的时候,便道:“寿老板,我明天请在场的各位,同吃一餐小馆子,不知道你赏脸不赏脸。”

芳芝仙道:“陶老板这话太言重了,我给您陪客。”

陶佩蓉道:“这话不对,只有你是客。雪魂师兄和我的交情最深,我作东,也只有请他陪客才对。”

华小兰听说微笑。戚雨峰翘着小胡子一乐,点点头道:“佩蓉说话,很是娓婉。涵而不露,明天什么时候,请到什么地方?”

陶佩蓉道:“东兴楼,十二点。”

芳芝仙道:“东兴楼在什么地方?”

陶佩蓉道:“在东安门那儿。”

芳芝仙道:“哎呀!路远啦,我们住在西城的人,真是够瞧的了。”

华小兰道:“不要紧,我们这儿有的是车子,到那时候,派到府上去接就是了。”

陶佩蓉道:“是啊!难道还要你雇了洋车坐着来吗?我们华老板就会派车子来接。”

李四对芳芝仙道:“路远不要紧,决误不了你园子的戏,真是到了时候,我就送你到园子里去。明天上午,我就到府上去。”

他说到这里,偷眼看看华小兰的颜色,见有些不高兴,就道:“因为我要找一个朋友,要走府上门口经过的。我可要替陶老板催客。让你上了汽车先走,我再坐我的破胶皮车跟着来呢。”

说毕,自己一鼓掌打了一个哈哈。大家且不理他,一面吃饭,一面闲谈。

在场的人,都是与戏有关的,谈来谈去,自又不免谈到戏的问题上去。戚雨峰操着他那保府的家乡话,对芳芝仙道:“何不演两出古装戏玩玩?”

说时,回头对马子明道:“她要是穿起古装来,真可以说是亭亭玉立。”

说着他笑起来,在眼角边皱起一路鱼尾寿星纹。芳芝仙听着倒罢了,华小兰见他这样,知道他乐大发了,也就回头一看芳芝仙,她喝了几杯酒下肚,醉色上脸,有如搽了一层浅浅的胭脂一般。芳芝仙再微微一笑,真个娇艳如花。陶佩蓉看见,因问芳芝仙道:“寿老板照得有相片没有?”

芳芝仙道:“家里有两张,我明天带了来。”

陶佩蓉道:“好极了,你送我们两张,我们也预备两张交换。”

张宦槎笑道:“反正好看的相片子拿来,一样还把好看的片子拿去,决不能把我这样大胖子相片去换。”

说时目视华小兰。他却只当不知道,低了头吃菜。华小兰越是有点子害臊,大家越看到他和芳芝仙是有点关系,因此大家尽管撮合他两人的感情。

一餐饭吃完,两人的情意又融洽了许多,坐了一会,芳芝仙因要唱戏,告辞就要走。陶佩蓉道:“坐洋车去,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叫华老板的车子送你去吧。”

芳芝仙道:“不必,还早,来得及呢。”

华小兰因为不好意思表示,所以没有做声。现在芳芝仙谦逊,怕是她疑心自己未曾开口,所以不肯坐。便道:“我的车子,在这里也是闲着,何必不坐呢?”

芳芝仙道:“那就多谢了。”

华小兰于是吩咐汽车夫,开车送寿老板上戏馆子。芳芝仙当着面道了谢,就别大家出门而去。汽车走起来,自然是快,不一会就到了游戏场。

她母亲寿二爷因为知道她不回去的,已经由家里将她的行头带来了。这时正在后台找人说闲话,一见芳芝仙进来,一句话还没有说出,芳芝仙先笑着说道:“妈!你猜我怎么回来得这样快?”

寿二爷道:“我哪里知道?”

芳芝仙道:“我坐汽车回来的。他们的汽车,真好,又平稳,又走得快,一点儿响声都没有。”

寿二爷笑道:“谁的汽车?”

芳芝仙本来想说是华老板的汽车,转身一想,他和女子往来,是不大公开的,给他秘密着一点吧。便道:“是马三爷的汽车。他说,明天上午请我吃饭,还用汽车到咱们家里去接我呢!”

寿二爷一拍手道:“这可了不得。咱们那样的破大门,门口来上这一辆大汽车,街坊都得要当新希罕见了。孩子,你往后瞧吧。以后你坐多了,我也许能坐两回。”

这时,那台柱子梅少卿也来了。因为芳芝仙红起来得快,心里很不平。而且那一天自己请假,芳芝仙竟不客气,敢到特别化装室来扮戏,太可恨了。她在一边见芳芝仙母女大谈其汽车,在一边鼻子一哼,冷笑道:“不开眼!这算什么,有本事自己买辆汽车坐,那才好吹呢。”

所幸她的声音低,恰好前台又在唱武装戏,锣鼓打得震天一般响,因此芳芝仙还没有十分听清楚。不过梅少卿对她母女说话,表示不乐意听,那是知道的。不过没有抓着话柄,也就只好按下不提。

当时芳芝仙母女,都高兴大了。唱戏回去之后,是大秃牛出来开了门,寿二爷还不曾进去,隔着门就嚷:“老牛,这事不错啊。不想华小兰把我们姑娘捧上了。那马三爷请了大姑娘吃饭,华小兰就把自己的汽车送她回来。他说了,明天上午,还是用汽车来接咱们姑娘。”

寿二爷一面说着话,一面门开了向里走,她就没有留神脚下有什么东西没有。脚下一伸开,轰冬拍搭,响声闹成一片,寿二爷个儿既大,分量又沉,如倒了一座铁塔一般,黑暗之中,就倒在地下。大秃牛连忙问道:“怎么了?怎么了?别乐大发了。”

寿二爷躺在地下,半天没有言语,半晌,慢慢地哎哟了一声。大秃牛道:“这一下,大概摔得不轻,我去拿灯亮来。”

寿二爷道:“别废话,要什么灯亮。”

说时,他拍了一拍身上的土,已经站起来了。笑道:“我忘了院子里放着脚盆,一下子踏在上面,就摔了这么一下。”

大秃牛究竟念在老伙伴的情上,走上前挽着她一只胳膊,搀了进屋子。

灯光下一看,她一件长衫,湿了大半边,那水沿着衣底襟向下直淋。她头上额角边,黑一大块,黑的中间,又青了一块。大秃牛道:“这一下子,真不是个玩意。你怎么不仔细一点。”

大秃牛只管心疼,芳芝仙坐在旁边一张椅子上,一只手撑了左腮,只管望着发傻笑。大秃牛道:“你这孩子,妈摔得头青面肿,你在一边,倒乐得起来。”

芳芝仙道:“她自己都不在乎,要我怎么样呢?要我哭吗?”

大秃牛道:“你这孩子没良心。”

寿二爷连连摇手道:“得了得了,我又没摔着什么,我自己都不觉得怎么样,你又和她捣什么乱呢?”

芳芝仙原要和大秃牛顶上两句,因见母亲已经说他了,自己就不必再开什么口,一低头回自己屋子去了。

不多一会儿工夫,大秃牛捧了一只碗进来,笑道:“大姑娘,给你熬了一碗京米粥,你要就菜吃,还是喝甜的?”

芳芝仙总不作声,许久许久才答道:“放在桌上吧。”

说这话时,头也不曾回转来,大秃牛笑道:“就这样一点小事,你也值得生什么气,算我说错了还不成吗?端了粥来,你又不吃,过一会子可就凉了。要糖不要?”

芳芝仙见大秃牛认了错,这才答应了一个要字。寿二爷在外边听到,早就把糖送过来了。寿二爷在屋子里,直等芳芝仙喝完了那一碗粥,这才出去,当时夜已深了,没有再说什么,就睡了觉。

次日清晨大秃牛怕芳芝仙怒气未息,待一会儿,华小兰汽车来接,她不肯去,那就糟了。所以一早晌,大秃牛也不敢多说话。到了十点多钟,华小兰派来的汽车,果然到了,寿二爷听见门口汽车喇叭声响了两下,早就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那汽车夫下了车,正走上前来,寿二爷不等他开口,先就问道:“你们是华老板那里来的吗?”

汽车夫答应是。寿二爷连连点头道:“那就对了。芳芝仙就是我的姑娘,劳驾啊,还要你们这样老远地来接她。”

汽车夫一看寿二爷老大的个儿,心想:芳芝仙脸子长得很俊的,我就纳闷,她的个儿,怎么长得那样结实。照她母亲的样子看起来,也怪不得要养活那么一个闺女了。当时便道:“寿老板在家吗?”

寿二爷道:“在家等着啦。你进来喝碗水再走吧。”

汽车夫道:“不用了。我们华老板和马行长都等着呢。”

寿二爷回转身来,一路嚷了进去,便道:“姑娘,你就去吧,马行长和华老板,都在那里等着你了。”

芳芝仙本来也就要老早修饰好了的,这会子说走就走,便出来坐了汽车,直上东兴楼而来。

一入座,昨天的客,全到了。又是华小兰坐的地方,空了一个方凳。芳芝仙搭讪笑道:“今天怎么这样早啊?”

一面说一面就在空位上坐下了。陶佩蓉道:“今天提早是有原因的,我们要请你和华老板扮出戏照两张相。你看成不成?”

芳芝仙低了头,眼睛却瞟了华小兰一下,微笑道:“那怎样配得上啊。”

这句话刚说毕,在席上的人,异口同声地说道:“配得上,配得上,正配,正配。”

华小兰听了他们的话,并不作声,只是微笑。大家因为都赶着要看这一芝一兰同照一张相,就不肯用废话来耗费时间,很快地就吃完了饭。马子明笑道:“寿老板,我们要求的事,怎么样,能办得到吗?”

芳芝仙道:“三爷说话,总是客气。”

李四举起两只手,在空中乱摇,口里嚷道:“去,都去,不成问题,不成问题。到哪一家去我先去预备。”

马子明皱了眉道:“老李,你又瞎起什么哄。我早已通知荣光了,我们同去就得。”

李四平生就不肯得罪作官或有钱的人。马三爷是个银行家,他说的话,向来认为是有理的,更不敢驳他一个字,当时将脑袋一缩,笑道:“我真糊涂,三爷主持的事。自然不等要办,早就办得齐齐备备的,哪里用得着我这饭桶来多事。”

大家听了他的话,都禁不住笑。好在芳芝仙是默认可以去了,华小兰更是求仁得仁。

于是大家各坐上汽车。戚雨峰和张宦槎一辆,马子明和陶佩蓉一辆,李四一脚也跨上去,坐了倒座儿,华小兰也上了自己的车子,只把芳芝仙一人扔在地下站着。小汽车夫见她一人没有上车,就侧了身子,开着车门,让芳芝仙上去。芳芝仙四围望了一望,也就低头坐上车去。小汽车夫将车门关好,一上车,车子便开动了。

芳芝仙这时见与华小兰两个人在车里,便露着牙齿一笑道:“这是谁明出主意,要我们去照相?”

华小兰笑道:“照相就照相,那要什么紧?你和我们在一块儿玩,你妈干涉么?”

芳芝仙笑道:“和别人出去玩儿,她是不肯的,和你在一处,随便怎么着,她也不说话的。”

华小兰道:“那为什么?”

芳芝仙道:“我也不明白,你就猜吧。”

华小兰笑道:“你别言语,哪一天我私私地请你母亲和你吃饭。”

芳芝仙点头笑道:“来!准来!别说是请我妈,就是请我一个人,我也来。”

华小兰道:“准来吗?你妈放心吗?”

芳芝仙瞟了他一眼,笑道:“为什么不放心吗!你要说明白一点。”

华小兰道:“也不是说别的。我是常到上海去的,仔细我把你拐到上海去卖了。”

芳芝仙道:“只要你有那个本领,我就让你拐。天下哪有这样漂亮的拐子,我怕拐不成别人,仔细人家把拐子卖了。”

华小兰笑道:“你这倒很会说话,刚才吃饭,许多人和你说话,你怎么不大说话呢?”

芳芝仙笑道:“我爱……”

刚说到这里,忽然小汽车夫道:“华老板,到了。”

芳芝仙看时,汽车已经停在一家照相馆门口。小汽车夫站在马路上开了车门等着人下去呢?

华小兰笑着先下来。芳芝仙跟在后面,同进照相馆去。这里除了同来的一班人还有两个像听差模样似的人,提了一个包袱,也坐在一边等候。李四笑道:“寿老板,你瞧瞧行头都拿来了。我们都说妥了,让你和华老板合扮天女散花。”

芳芝仙还未置可否,大家就簇拥着她到换衣室里去化装。化装完毕,就出来照相,芳芝仙一脚踏出门,见照相室里这些人,倒有点不好意思,低了头咬着嘴唇。身边有一张椅子,连忙一歪身坐下,伏在茶几上只是笑。马子明道:“你瞧,这倒真做上戏了。”

这一说,大家越笑着起哄,随着华小兰扮了天女出来了。笑道:“我真没有你们的法子,非这样办不成?”

芳芝仙勉强忍住了笑,站起来道:“我真不会。”

张宦槎笑道:“这又不是戏台上,会不会有什么关系?来吧,来吧,别让人家照相的着急!”

芳芝仙被催不过,只好红了脸羞答答地和华小兰站在一处比着姿势。这里刚刚对好了光,拍的一声,把相照上了。

只见跌跌撞撞,一个苍白胡须的老头子,鼓了掌直钻将进来,昂着头念道:“‘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两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哈哈,木兰词这四句诗真可以借用一下子了。”

他本来年老,牙齿不甚关风,而且又带一点广东尾音,他文绉绉地念上一遍。在场的人,倒没有几个明白,李四知道他是有名的词章家龚隐庐老先生,哼哼唧哪,大概是念诗。因为他一向做上中等官,便远远地一拱手道:“龚隐老来了,久违久违,念得好唐诗。”

龚隐庐一抹胡子笑道:“李四爷,你也念过唐诗?”

李四道:“怎么没有念过,刚才隐老念的,我就从小念过……”

正要向下说,因见龚隐庐已经走到芳芝仙面前去了,自己不愿意打扰,端起肩膀咳嗽两声,就停住话不说了。

龚隐庐竖起马褂大袖口,用手牵着下巴上两三绺胡须,先笑着叫了一声好。接上又赞一声好,点头道:“这真个如入芝兰之室了。是谁出的好主意?刚才我打电话到马三爷家里去,才听见这个消息,你们又吃又乐,都不带我老头儿一个吗?”

这里华小兰是他的干儿子,芳芝仙也是不久由经理介绍,拜在他名下为干姑娘,算不是外人。其余的人,都和他是朋友,很无忌惮,所以他一说,大家都笑了。龚隐庐道:“马三爷,你为什么事先不通知我,以为我不赞成这件事吗?”

他一说不要紧,华小兰和芳芝仙都红了脸。龚隐庐道:“我对这件事,我是极力赞成的,而且我的意思,介绍你二人见面。这一下子先成了朋友,那更好了。今天晚上,都在我家里吃晚饭,不许不来。”

大家见老头儿高兴,都答应了。

接上华小兰芳芝仙又照了两张相,这才算得尽兴。他和她也忙着去卸装。卸完装之后,芳芝仙就道:“时候可不早,我得上戏馆子去。”

华小兰道:“我也是要出前门的,可以送你去。”

在场的人,大家都知趣,只彼此望着笑了一笑。华小兰也顾不得许多,只好硬着脸皮,和芳芝仙一路出门,上车而去。车子一直快过前门了,芳芝仙由身上一掏,掏出两张相片来。微笑道:“你们不是说要我的相片吗?你拿了去吧。”

华小兰道:“为什么这时候才拿出来?”

芳芝仙道:“他们闹得忘了,没有和我要,我就不必给他们了。”

华小兰道:“这样说,你是留着送给我的了,谢谢。”

芳芝仙道:“送是送给你,但是你可别让你们大奶奶知道。我听说你们大奶奶很厉害呢。”

华小兰道:“你听到谁说的,这话是靠不住的。”

芳芝仙笑道:“那又何必瞒呢?厉害也碍不着我什么事。”

她说这话之时,那声音几乎小得像蚊子叫一般,除了她自己,简直听不见,不过虽不听到,她那个意思,是很可以知道的。由这一张相片子起,两人要好的程度,就慢慢地加深了。

当天晚,是在龚隐庐家吃饭会的面。第二天华小兰在光明唱戏,给她留下一个包厢,又会了面。像李四这般人,又能给他们跑腿,消息越发灵通了。这事慢慢传到任秀鸣耳朵里去了,倒有点不大高兴。不过自己先把芳芝仙一阵猛抬举,抬到现在,已经有一部分号召的能力。当梅少卿不到的时候,就由芳芝仙唱压轴子。芳芝仙一唱压轴子,也就觉得身分大了,常常跑到特别化装室里去扮戏。

梅少卿已经和她嫌隙很深,对于这件事十分不满意。现在听到任秀鸣和她也发生了意见,她已失了泰山之靠,若是要出一口气,这倒是个机会。梅少卿白天休息没来,芳芝仙又无意到特别化装室去扮了一回戏。晚晌梅少卿到了,她一见屋子里乱七八糟,便骂道:“这又是谁跑到我屋子里来?趁我不在这里,偷着来,补这个空子,我瞧就没有意思。别说我还在这儿,我就是不在这儿,这儿还得另外去找人,也不至于让那只会拍马的人来顶这个缺。”

梅少卿越骂越高兴,骂得久了,这声音就由屋子里传到屋子外去。屋子外有个唱小丑儿的就搭腔道:“嘿!骂上了。咱们当小角儿的,叫要想来出个风头,往紫禁城里跑,让人家骂得狗血淋头,什么意思。”

这小丑儿唠叨着未完,就啷一声响,后台就是一阵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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