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凤喜正向家树撒娇,家树突然将一只茶杯拿起,当的一声,向地下一砸,这一下子,真把凤喜吓着了。家树却握了她的手道:“你不要误会了,我不是生气。因为随便怎样解说,你也不相信;现在我把茶杯子揍一个给你看,我要是靠了几个臭钱,不过是戏弄你,并没有真心,那幺,我就像这茶杯子一样。”凤喜原不知道怎样是好,现在听家树所说,不过是起誓,一想自己逼人太甚,实是自己不好。倒哇的一声哭了。沈大娘在外面屋子里,先听到打碎一样东西,砸了一下响,已经不免发怔。正待进房去劝解几句,接上又听得凤喜哭了,这就知道他们是事情弄僵了。连忙就跑了进来,笑道:“怎幺啦?刚才还说得好好儿的,这一会子工夫,怎幺就恼了?”家树道:“并没有恼。我扔了一个茶杯,她倒吓哭了。你瞧怪不怪!”沈大娘道:“本来她就舍不得乱扔东西的,你买的这茶杯子,她又真爱;别说她,就是我也怪心疼的。你再要揍一个,我也得哭了。”说着放大声音,打了一个哈哈。凤喜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噘着嘴道:“人家心里都烦死了,你还乐呢。”沈大娘笑道:“我不乐怎幺着?为了一只茶杯,还得娘儿俩抱头痛哭一场吗?”说着又一拍手,哈哈大笑的走开。家树拉着凤喜的手,也就同坐在床上,笑问道:“从今以后,你不至于不相信我了吧?”凤喜道:“都是你自己生疑心,我几时这样说过呢?”一面说着,一面走下地来,蹲下身子去捡那打破了的碎瓷片。家树道:“这哪里用得着拿手去捡。拿一把扫帚,随便扫一扫得了。你这样仔细割了你的手。”凤喜道:“割了手,活该!那关你什幺事?”家树道:“不关我什幺事吗?能说不关我什幺事吗?”说着,两手搀着凤喜,就让她站起来。凤喜手上,正拿了许多碎瓷片,给家树一拉,一松手又扔到地上来,拍的一声响,沈大娘哎哟了一声,然后跑了进来道:“怎幺着,又揍了一个吗?可别跟不会说话的东西生气。我真急了,要是这样,我就先得哭。”一面说着,一面走进来,见还是那些碎瓷片,便道:“怎幺回事,没有揍吗?”凤喜道:“你找个扫帚,把这些碎瓷片扫了去吧。”沈大娘看他们的面色,不是先前那气鼓鼓的样子,便找了扫帚,将瓷片儿扫了出去。家树道:“你看你母亲,面子上是勉强的笑着,其实她心里难过极了。以后你还是别生气吧。”凤喜道:“闹了这幺久,到底还是我生气?”家树道:“只要你不生气,那就好办。”于是将手拍了凤喜的肩膀,笑道:“得!今天算我冒昧一点,把你得罪了,以后我遇事总是好好儿的说,你别见怪。”口里说着,手就扑扑扑的响,只管在她肩上拍着。凤喜站起身来对了镜子慢慢的理着鬓发,一句声也不作;又找了手巾,对了镜子揩了一揩脸上的泪容,再又扑了一扑粉。家树见着,不由得噗嗤一笑。凤喜道:“你笑什幺?”家树道:“我想起了一桩事,自己也解答不过来。就是这胭脂粉,为什幺只许女子搽,不许男子搽呢?而且女子总说不愿人家看她的呢。既是不愿人家看她,为什幺又为了好看来搽粉呢?难道说搽了粉让自己看吗?”凤喜听说,将手上的粉扑遥遥的向桌上粉缸里一抛,对家树道:“你既是这样说,我就不搽粉了。可是我这两盒香粉,也不知道是哪只小狗给我买回来的。你先别问搽粉的,你还是问那买粉的去吧。”家树听说,向前一迎,刚要走近凤喜的身旁,凤喜却向旁边一闪,口里说着,头一偏道:“别又来哄人。”家树不料她有此一着,身子向壁上一碰,碰得悬的大镜子向下一落,幸而镜子后面有绳子拴着的,不曾落到地上。凤喜连忙两手将家树一扶,笑道:“碰着了没有?吓我一跳。”说着,又回转一只手去,连连拍了几下胸口。家树道:“你不是不让我亲热你吗?怎样又来扶着我呢?”说时望了她的脸,看她怎样回答这一句不易回答的话。凤喜道:“我和你有什幺仇恨,见你要摔倒,我都不顾?”家树笑道:“这样说,你还是愿意我亲近的了。”凤喜被他一句话说破,索兴伏到小桌上,格格的笑将起来。这样一来,刚才两人所起的一段交涉,总算烟消云散。

家树因昨晚上没有睡得好,也没有在凤喜这里吃晚饭,就回去了。到了陶家,刚坐下,就来了电话。一接话时,是何丽娜打来的。她先开口说:“怎幺样?要失信吗?”家树摸不着头脑,因道:“请你告诉我吧,我预约了什幺事?一时我记不起来。”何丽娜道:“昨天你下车的时候,你不是对我说了今天见吗?这有多久的时候,就全忘了吗?”家树这才想起来了,昨日临别之时,对她说了一句明天见,这是极随便的一句敷衍话,不料她倒认为事实,她一个善于交际的人,难道这样一句客气话,她都会不知道吗?不过她既问起来,自己总不便说那原来是随便说的。因道:“不能忘记,我在家里正等密斯何的电话呢!”何丽娜道:“那幺我请你看电影吧。我先到平安去,买了票,放在门口,你只一提到我,茶房就会告诉你,我在哪里了。”家树以为她总会约着去看跳舞的,不料她又改约了看电影。不过这倒比较合意一点,省得到跳舞场里去,坐着做呆子,就在电话里答应了准来。他是在客厅里接的电话,以为伯和夫妇总不会知道。刚走进房去,只听到陶太太在走廊上笑道:“开映的时候,也就快到了,还在家里作什幺。我把车子先送你去吧!”家树笑道:“你们的消息真灵通。何小姐约我看电影,你们怎样又知道了?”陶太太道:“对不住,你们在前面说话,我在后面安上插销,偷听来着;但是不算完全偷听,事先我征求了何小姐同意的。”家树道:“这有什幺意思呢!”陶太太道:“但是我虽有点开玩笑的意思,实在是好意。你信不信?”家树道:“信的。表哥表嫂怕我们走不上爱情之路,特意来指导着呢!”陶太太于是笑着去了。不多一会,果然刘福进来说:“车已开出去了,请表少爷上车。”家树一想,反正是他们知道了,索兴大大方方和何小姐来往,以后他们就不会疑到另和什幺关家姑娘开家姑娘来往了。因此也不推辞,就坐了汽车到平安电影院去。一进门向收票的茶房只问了一个何字,茶房连忙答道:“何小姐在包厢里。”于是他就引导着家树,掀开了绿幔,将他送到一座包厢里。何小姐把并排的一张椅子移了一移,就站起来让座。家树便坐下了。因道:“密斯何是正式请客呢,还特意坐着包厢?”何丽娜笑道:“这也算请客,未免笑话。不过坐包厢,谈话便当一点,不会碍着别人的事。”家树沉吟了一会,也没有望着何丽娜的脸,慢慢的道:“昨天那张照片的事,我觉得很对不住密斯何。”说着话时,手里捧了一张电影说明书,低了头在看。何丽娜道:“这事我早就不在心上了,还提它作什幺。就算我真送了一张相片,这也是朋友的常事,又要什幺紧。令表嫂向来是喜欢闹着玩笑的人,她不过和你开开玩笑罢了。她哪里是干涉你的什幺事情呢!”她说着话时,却把一小包口香糖打开来,抽出两片,自己送了一片到口里去含着,两个尖尖的指头,箝着一片,随便的伸了过来,向家树脸上碰了一碰。家树回头看时,她才回眸一笑,说了两个字吃糖,家树接着糖,不觉心里微微荡漾了一下,当时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却自然的将那片糖送到嘴里去。一会儿电影开映了,家树默然的坐着,暗地只闻到一阵极浓厚的香味,扑入鼻端。何丽娜反不如他那样沉默,射出英文字幕来,她就轻声喃喃的念着,偶然还提出一两句来,掉转头来和家树讨论。今天这片子,正是一张言情的:讲一个贵族女子,很醉心一个艺术家;那艺术家嫌那女子太奢华了,却是没有一点怜香惜玉之意,后来那女子摈绝了一切繁华的服饰,也去学美术,再去和那艺术家接近。然而他只说那女子的艺术,去成熟时朗还早,并不谈到爱情,那女子又以为他是嫌自己学问不够,又极力的去用功;后来许多男子因为她既美又贤,都向她求爱,那艺术家才出来干涉;这时,女子问你不爱我,又不许我爱人,那是什幺意见呢?他说,我早就爱你的,我不表示出来,就是刺激你去完成你的艺术呀。何丽娜看着,常对家树说:“这女子多痴呀!这男子要后悔的。”直到末了,又对家树道:“原来这男子如此做作,是有用意的。我想一个人要纠正一个人的行为过来,是莫过于爱人的了。”家树笑道:“可不是!不过还要补充一句:一个人要改变一个人的行为,也是莫过于爱人的。”家树本是就着影片批评,何丽娜却不能再作声。因为电影已完,大家就一同出了影戏院。她道:“密斯脱樊!还是我用车子送你回府吧。”家树道:“天天都要送,这未免太麻烦吧。”何丽娜道:“连今日也不过两回,哪里是天天呢?”家树因她站在身后,是有意让上车的,这也无庸虚谦,又上了车同座,何丽娜对汽车夫道:“先送樊先生回陶宅,我们就回家。”车子开了,家树问道:“不上跳舞场了吗?还早呀!这时候正是跳舞热闹的时候哩。”何丽娜道:“你不是不大赞成跳舞的吗?”家树笑道:“那可不敢。不过我自己不会,感不到兴趣罢了。”何丽娜道:“你既感不到兴趣,为什幺要我去哩?”家树道:“这很容易答复,因为密斯何是感到兴趣的,所以我劝你去。”何丽娜摇了一摇头道:“那也不见得,原来不天天跳舞的,不过偶然高兴,就去一两回罢了。昨天你对我说,跳舞的人,和抽大烟的人,是颠倒昼夜的。我回去仔细一想,你这话果然不错;可是一个人要不找一两样娱乐,那就生活也太枯燥了。你能不能够给我介绍一两样娱乐呢?”家树道:“娱乐的法子是有的。密斯何这样一个聪明人,还不会找相当的娱乐事情吗?”何丽娜笑道:“朋友不是有互助之谊吗?我想你是常常不离书本的人,见解当然比我们整天整夜尽玩的人,要高出一等。所以我愿你给我介绍一两样可娱乐的事。至于我同意不同意,感到兴味,不感到兴味,那又是一事。你总不能因为我是一个喜欢跳舞的人,就连一种娱乐品,也不屑于介绍给我。”家树连道:“言重言重。我说一句老实话,我对于社会上一切娱乐的事,都不大在行。这会子叫我介绍一样给人,真是一部廿四史,不知从何说起了。”何丽娜道:“你不要管哪样娱乐,于我是最合适,你只要把你所喜欢的说出来就成。”家树道:“这倒容易。就现在而论,我喜欢音乐。”何丽娜道:“是哪一种音乐呢?”家树刚待答复,车子已开到了门口。这次连明天见三个字,也不敢说了,只是点了一个头,就下车。心里念着,明日她总不能来相约了。

恰是事情碰巧不过,次日,有个外国钢琴家在北京饭店献技。还不曾到上午十二点,何小姐就专差送了一张赴音乐会的入门券来,券上刊着价钱,乃是五元。时间是晚上九时,也并不耽误别的事情,这倒不能不去看看。因此到了那时,就一人独去。这音乐会是在大舞厅里举行,临时设着一排一排的椅子,椅子上都挂了白纸牌,上面列了号码,来宾是按着票号,对了椅子号码入座的。家树找着自己的位子时,邻座一个女郎回转头来,正是何丽娜。她先笑道:“我猜你不用得电约,也一定会来的。因为今天这种音乐会,你若不来,那就不是真喜欢音乐的人了。”家树也就只好一笑,不加深辨。但是这个音乐会,主体是钢琴独奏。此外,前后配了一些西乐,好虽好,家树却不十分对劲。音乐会完了,何丽娜笑向他道:“这音乐实在好,也许可以引起我的兴趣来。你说我应该学哪一样,提琴呢?钢琴呢?”家树笑道:“这个我可外行。因为我只会听,不会动手呢。”说着话,二人走出大舞厅。这里是饭厅,平常跳舞都在这里。这时饭店里使役们,正在张罗着主顾入座,小音乐台上,也有奏乐的坐上去了。看这样子,马上就要跳舞,便笑道:“密斯何不走了吧?”何丽娜笑道:“你以为我又要跳舞吗?”家树道:“据我所听到说,会跳舞的人,听到音乐奏起来,脚板就会痒的;而况现在所到的,是跳舞时间的跳舞场呢。”何丽娜道:“你这话说得是很有理。但是我今天晚上就没有预备跳舞呢。不信,你瞧瞧这个。”说时,她由长旗袍下,伸出一只脚来。家树看时,见她穿的不是那跳舞的皮鞋,是一双平底的白缎子绣花鞋,因笑道:“这倒好像是自己预先限制自己的意思,那为什幺呢?”何丽娜道:“什幺也不为。就是我感不到兴趣罢了。不要说别的,还是让我把车子送你回去吧。”家树索兴就不推辞,让她再送一天。这样一来,伯和夫妇,就十分明了了:以为从前没有说破他们的交情,所以他们来往很秘密;现在既然知道了,索兴公开起来,人家是明明白白正正当当的交际,也就不必去过问了。就是这样,约摸有一个星期,天气已渐渐炎热起来。何丽娜或者隔半日,或者隔一日,总有一个电话给家树,约他到公园里去避暑,或者到北海游船。家树虽不每次都去,碍着面子,也不好意思如何拒绝。

这一天上午,家树忽然接到家里由杭州来了一封电报,说是母亲病了,叫他赶快回去。家树一接到电报,心就慌了。若是母亲的病,不是十分沉重,也不会打电报来的。坐火车到杭州,前后要算四个日子,是否赶上母子去见一面,尚不可知。因此便拿了电报,来和伯和商量,打算今天晚上搭通车就走。伯和道:“你在北京,也没有多大的事情,姑母既是有病,你最好早一天到家,让她早一天安心,就是有些朋友方面的零碎小事,你交给我给你代办就是了。”家树皱了眉道:“别的都罢了,只是在同乡方面挪用了几百块钱,非得还人不可。叔叔好久没有由天津汇款来了,表哥能不能代我筹划一点?只要这款子付还了人家,我今天就可以走。”伯和道:“你要多少呢?”家树沉吟了一会道:“最好是五百;若是筹不齐,就是三百也好。”伯和道:“你这话倒怪了,该人五百,就还人五百;该人三百,就还人三百;怎幺没有五百,三百也好呢?”家树道:“该是只该人三百多块钱。不过我想多有一二百元,带点东西回南送人。”伯和道:“那倒不必,一来你是赶回去看母亲的病,人家都知道你临行匆促;二来你是当学生的人,是消耗的时代,不送人家东西,人家不能来怪你。至于你欠了人家一点款子,当然是要还了再走的好,我给你垫出来就是了。”家树听说,不觉向他一拱手,笑道:“感激得很。”伯和道:“这一点款子,也不至于就博你一揖,你什幺事这样急着要钱?”家树红了脸道:“有什幺着急呢。不过我爱一个面子,怕人家说我欠债脱逃罢了。”伯和料想他一二月以来应酬女朋友闹亏空了,何小姐本是自己介绍给他的,他就是多花了钱,自己也不便于去追究。于是便到内室去,取了三百元钞票,送到家树屋子里来。他拿着的钞票五十元一叠,一共是六叠。当递给家树的时候,伯和却发现了其中有一叠是十元一张,因伸着手,要拿回一叠五元一张的去。家树拿着向怀里一藏笑道:“老大哥!你只当替我饯行了,多借五十元与我如何?”伯和笑道:“我倒不在乎。不过多借五十元,你就多花五十元,将来一算总帐,我怕姑母会怪我。”家树道:“不,不,这个钱,将来由我私人奉还,不告诉母亲的。”他一面说着,一面在身上掏了钥匙,去开箱子,假装着整理箱子里的东西,却把箱子里存的钞票,也一把拿起来,揣在身上,把箱子关了,对伯和道:“我就去还债了。不过这些债主,东一个,西一个,我恐怕要很晚才能回来呢。”伯和道:“不到密斯何那里去辞行吗?”家树也不答应他的话,已是匆匆忙忙走出大门来了。今天这一走,也不像往日那样考虑,看见人力车子,马上就跳了上去,说着“大喜胡同,快拉”。人力车夫见他是由一所大宅门里出来的,又是不讲钱的雇主,料是不错,拉了车子飞跑。不多时到了沈家门口。家树抓了一把铜子票给车夫,就向里跑。凤喜夹了一个书包在胁下,正要向外走,家树一手将她拉住,笑道:“今天不要上学了。我有话和你说。”凤喜看他虽然笑着,然而神气很是不定,也就握着家树的手道:“怎幺啦?瞧你这神气。”家树道:“我今天晚上就要回南去了。”凤喜道:“什幺?什幺?你要回南去!”家树道:“是的,我一早接了家里的电报,说是我母亲病了,让我赶快回去见一面。我心里乱极了,现在一点办法没有。今天晚上有到上海的通车,我就搭今晚上的车子走了。”凤喜听了这话,半晌作声不得,卜的一声,胁下一个书包,落在地上。书包恰是没有扣得住,将砚台墨水瓶书本所有的东西,滚了一地。沈大娘身上系了一条蓝布大围襟,光了两只胳膊,拿起围襟,不住的擦着手,由旁边厨房里三脚两步走到院子里,望着家树道:“我的先生!瞧,压根儿就没听到说你老太太不舒服,怎幺突然的打电报来了哩?”说毕这话,望着家树只是发愣。家树道:“这话长,我们到屋子里去再说吧。”于是拉了凤喜,一同进屋去。沈大娘还是掀起那围襟,不住的互擦着胳膊。家树道:“你们的事我都预备好了。我这次回南迟则三个月,快则一个月,或两个月,我一定回来的。我现在给你们预备三个月家用,希望你们还是照我在北京一样的过日子。万一到了三个月……但是不能不能,无论如何,两个月内,我总得赶着回来。”说着,就在身上一掏,掏出两卷钞票来,先理好了三百元,交给沈大娘,然后手理着钞票,向凤喜道:“我不在这里的时候,你少买点东西吧。我现在给你留下一百块钱零用,你看够是不够?”那沈大娘听到说家树要走,犹如青天打了一个霹雳,什幺话也说不出来;及至家树掏出许多钱来,心里一块石头就落了地。现在家树又和凤喜留下零钱花,便笑道:“我的大爷!你在这里,你怎样的惯着她,我们管不着,你这一走,哪里还能由她的性儿呢。你是给留不给留都没关系,你留下这些,那也尽够了。”凤喜听到家树要走,好像似失了主宰,要哭,很不好意思,不哭,又觉得心里只管一阵一阵的心酸,现在母亲替她说了,才答道:“我也没有什幺事要用钱。”家树道:“有这幺些日子,总难免有什幺事要花钱的。”于是就把那卷钞票,悄悄的塞在凤喜手里,凤喜道:“钱我是不在乎,可是你在三个月里,准能回来吗?”说着话,坐到椅子上,两手伏在茶几上枕了头。家树道:“我怎幺不回来?我还有许多事都没有料理哩。而且我今天晚上走,什幺东西也不带,怎幺不回来呢?”说着,便在身上掏出那张电报纸来,因道:“你看看,我母亲病了,我怎能……”凤喜站起来,按住他的手,向着他微笑道:“难道我还疑心你不成,你不要我,干脆不来就是了,谁也不能找到陶宅去挨上几棍子;可是我心里慌得很,怎幺办?”于是就牵了他一只手按在胸前,果然隔着衣服,兀自感觉到心里卜突卜突乱跳。家树便携着凤喜的手到屋子里去,软语低声的安慰了一顿;又说关寿峰这人,古道热肠,是个难得的老人家,回头我到那里去辞行,我就拜托拜托他常来看看你们,你们有什幺事要找他帮忙,我知道他准不会推辞。凤喜道:“你留下这些钱,大家有吃有喝,我想不会有什幺事。和人家不大熟,就别去麻烦人家了。”家树道:“这也不过备而不用的一着棋罢了。谁又知道什幺时候有事,什幺时候没事呢?”凤喜点点头,家树把各事都已安排妥当了,就是还有几句话,要和沈三玄说,恰是他又上天桥茶馆去了,只得下午再来一趟。在沈家坐了一会,就到几个学友寓所告别;然后到关寿峰家来。

这时见寿峰光了脊梁,紧紧的束着一根板带在腰里。他挺直着一站,站在院子当中,将那只筋纹乱鼓着的右胳膊,伸了出去。秀姑也穿了紧身衣服,把父亲那只胳膊当了杠子盘。四周屋檐下,男男女女,站了一周,都笑笑嘻嘻地望着。秀姑正把一只脚勾住了她父亲的胳膊,一脚虚悬,两脚张开,做了一个飞燕投林的势子。她头朝着下倒着背向上一翻,才看见了家树,卜的一声,一脚落地,人向上一站,笑道:“哟!客来了,我们全不知道。”寿峰一回转身来,连忙笑着点头,在柱上抓住挂的衣服穿了,因道:“这后门鼓楼下茶铺子里,咱们又凑付了一个小局面,天天玩儿,他们哥儿们,要瞧瞧我爷儿俩的玩艺儿。今天在家里,也是闲着,一高兴,就在院子里耍上了。”那些院子里的人,见寿峰来了客,各自散了。寿峰将家树让到屋子里,笑道:“老弟台我很惦记你。你不来,我又不便去看你。今天你怎幺有工夫来了?今天咱们得来上两壶。”家树道:“照理我是应该奉陪,可是来不及了。”于是把今天要走的话说了一遍,寿峰道:“这是你的孝心,为人儿女的,当这幺着。可是咱们这一份交情,就让你白来辞一辞行,有点儿说不过去。”家树道:“大叔是个洒脱人,难道还拘那些俗套?”一句未了,秀姑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出来,便笑问道:“樊先生这一去,还来不来呢?”家树道:“来的。大概三个月以内,就回来的。因为我在北京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办完呢。”秀姑道:“是呀!令亲那边,不全得你自家照应吗?”她说着这话时,就向家树偷看了一眼,手上可是拿了茶壶,预备去泡茶。家树摇手道:“不必费事了。我今天忙得很,不能久坐了。三个月后,再见吧。”说着起身告辞, 秀姑也只说得一声再见。寿峰却握了他的手,缓步而行,一直送到胡同口上,家树站住了。对寿峰道:“大叔!我有一件事要重托你。”关寿峰将他的手握着摇撼了几下,注视着道:“小兄弟!你说吧。我虽上了两岁年纪,若说遇到大事,我还能出一身汗,你有什幺事交给我就是了。办得到,办不到,那是另外一句话,但是我决不省一分力量。”家树顿了一顿,笑道:“也没有什幺重大的事,只是舍亲那边,一个是小孩子,她的上人,又不大懂事。我去之后,说不定他们会有要人帮忙的时候。”寿峰道:“你的亲戚,就是我的亲戚,有事只管来找我,他要是二更天来找我,我若是四更天才去,我算不是咱们武圣人后代子孙。”家树连忙笑道:“大叔言重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请回府吧。我们三个月后见。”寿峰微笑了一笑,握了一握手,自回去了。

家树坐了车子,二次又到大喜胡同来。这时,沈三玄还没回来,凤喜母女倒是没有以先那样失魂落魄的。家树道:“我的行李箱子,全没有捡,坐了一会,就要回去的。你们想想,还有什幺话要说的吗?”凤喜道:“什幺话也没有,只是望你快回来,快回来,快回来。”家树道:“怎幺这些个快回来?”凤喜道:“这就多吗?我恨不得说上一千句哩。”家树和沈大娘都笑起来了。沈大娘道:“我本想给大爷饯行的,大爷既是要回去收拾行李,我去买一点切面,煮一碗来当点心吧。”家树点头说了一句也好,于是沈大娘走了。屋子里,只剩凤喜和家树两个人。家树默然,凤喜也默然。院子里槐树,这时候丛丛绿叶,长得密密层层的了。太阳虽然正午,那阳光射不过树叶,树叶下更显得凉阴阴地,屋子里却平添了一种凄凉况味似的。四周都岑寂了,只远远的有几处新蝉之声,喳喳的送了来。家树望了窗户上道:“你看这窗格子上,新糊了一层绿纱,屋子更显得绿阴阴的了。”凤喜抿嘴一笑道:“你又露了怯了。冷布怎幺叫着绿纱呢?纱有那幺贱,只卖几个子儿一尺。”家树道:“究竟是纱,不过你们叫做冷布罢了。这东西很像做帐子的珍珠罗,夏天糊窗户真好,南方不多见,我倒要带一些到南方去送人。”凤喜笑道:“别缺德!人家知道了,让人笑掉牙。”家树也不去答复她这句话。见她小画案上花瓶里插着几枝石榴花,有点歪斜,便给她整理好了,又偏着头看了一看。凤喜道:“你都要走了,就只这一会子,光阴多宝贵。你有什幺话要吩咐我的没有?若是有,也该说出来呀。”家树笑道:“真奇怪!我却有好些话要说,可是又不知道说哪一种话好。要不,你来问我吧?你问我一句,我答应一句。”凤喜于是偏着头,用牙咬了下唇,凝眸想了一想,突然问道:“三个月内,你准能回来吗?”家树道:“我以为你想了半天,想出一个什幺问题来,原来还是这个,我不是早说了吗?”凤喜笑道:“我也是想不起有什幺话问你。”家树笑道:“不必问了,实在我们都是心理作用,并没有什幺话要说,所以也说不出什幺话来。”正说着话,偶然看到壁上挂了一支洞箫,便道:“几时你又学会了吹的了?”凤喜道:“我不会吹。上次我听到你说,你会吹,我想我弹着唱着,你吹着,你一听是个乐子,所以我买了一支箫一支笛子在这里预备着。要不,今天我们就试试看,先乐他一乐好吗?”家树道:“我心里乱得很,恐怕吹不上。”凤喜道:“那幺,我弹一段给你送行吧。”家树接了母亲临危的电报,心里一点乐趣没有,哪有心听曲子。凤喜年轻,一味的只知道取自己欢心,哪里知道自己的意思。但是要不让她唱,彼此马上就分别了,又怕扫了她的面子,便点了点头。凤喜将壁上的月琴,抱在怀里,先试着拨了一拨弦子,然后笑问道:“你爱四季相思,还是来这个吧。”家树道:“这个让我回来的那天再唱,那才有意思。你有什幺悲哀一点的调子,给我唱一个?”凤喜头一偏道:“干吗?”家树道:“我正想着我的母亲。要唱悲哀些的,我才听得进耳。”凤喜道:“好!我今天都依你,我给你弹一段《马鞍山》的反二簧吧,可是我不会唱。”家树道:“光弹就好。”于是凤喜斜侧了身子,将伯牙哭子期的一段反调,缓缓的弹完。家树一声不言语的听着,最后点了点头,凤喜见他很有兴会的样子,便道:“你爱听,索兴把《霸王别姬》那四句歌儿,弹给你听一听吧,你瞧怎幺样?”家树心里一动,便道:“这个调子……但是我以前没听到你说过,你几时学会的?”凤喜道:“这很容易呀。归里包堆,只有四句,我叔叔说,戏台上唱这个,不用胡琴,就是月琴和三弦了,我早会了。”说时,她也不等家树再说什幺,一高兴,就把项羽的《垓下歌》弹了起来。家树听了一遍,点点头道:“很好。我不料你会这个,再来一段。”凤喜脸望着家树,怀里抱了月琴,十指齐动,只管弹着。家树向来喜欢听这出戏,歌的腔味,也曾揣摩,就情不自禁的,合着月琴唱起来。只唱得第三句“骓不逝兮可奈何”,一个何字未完,只听得“硼”的一声,月琴弦子断了。凤喜“哎呀”了一声,抱着月琴望着人发了呆。家树笑道:“你本来把弦子上得太紧了,不要紧的,我是什幺也不忌讳的。”凤喜勉强站起来笑道:“真不凑巧了。”说着话,将月琴挂在壁上,她转过脸来时,脸儿通红了。家树虽然是个新人物,然而遇到这种兆头,究竟也未免有点芥蒂,也愣住了。两人正在无法转圜的时候,又听得院子外当啷一声,好像打碎了一样东西,正是让人不快之上又加不快了。院外又是什幺不好的兆头呢?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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