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水依山,筑就幽冈雅坞;莳花垒石,修成御苑名园;清风习习,无非种竹之亭;碧月溶溶,不愧凌云之阁;红楼望海,杰栋伟梁;白塔回溪,珠心玉角;芬芳扑鼻,重重芍药之栏;葱郁迎人,曲曲荼之架;梧桐之树,密结成林;橘袖之香,遥飞入激;游鱼避钓,睡鹤闻琴;既有梁王之兔,复多佛氏之鸡;不是百姓之园,实为皇家之圃。这是甚么地方?乃是未央宫的一座花园。此园便是前秦阿房宫的仙圃。因为萧何修造汉宫,即把这个地方,改为未央宫花园,名曰新园。

园中景致,大略已如上述。但这园内,有一个古洞,相传洞中住有抓仙。每于月白风清之夜,或是迷云雾拥之宵,常有狐仙出来迷人,雌狐迷男,雄狐迷女。最近的一样事情,就是有一个宫奴,一夜偶经此洞,竟被一只雄狐,把她摄进洞去,盘桓数日,方始放她出洞。可怜这个宫奴,已被雄狐蹂躏得钗横髩乱,月缺花残,忙去奏知惠帝。惠帝不信,便命闳孺查复。

这天惠帝正与大家在饮酒之际,闳孺便在席上,向惠帝奏道:“陛下命臣查勘古洞狐仙一事,臣已细细查明,此洞确有孤仙。

它在始皇二世时代,还要厉害,凡迷之人,无不立毙。始皇二世,曾遣僧道书符焚箓,捉拿洞内狐仙,谁知反被狐仙驱逐。

始皇二世没有法子,只得向它软求,封号祭祀,方才稍觉安静。

及至先帝登基之后,间有狐仙出来迷人,但是一接而去,并不伤害人的性命,先帝所以听之。日前被狐仙摄人洞去的那个宫奴,确有其事。以臣愚见,可以每逢朔望,派人就在洞口祀它一次,以表诚敬。或者能够平安,也未可知。“惠帝听毕,十分惊骇道:”真有这等事么?“皇后在旁一闻此言,早已吓得发抖,扑的躲到惠帝怀内道:”陛下快快准奏。最好命朝臣就替狐仙起庙,朔望虔心祭扫。臣妾未入都时,曾在赵地亲见一位狐仙,它非但奸污妇女,且有吃人情事,所以巨妾一闻此事,心胆已碎。狐仙既是称仙,它有道术,不管深宫密院,不问帝室皇家,见有美貌妇女,必来相犯。臣妾最怕此事,未知陛下有否良法?“惠帝听了,一面安慰皇后,一面命闳孺传谕管园内监,虔心祀奉,不得亵渎上仙。闳孺领旨去了回来,大家方始畅饮。席间所谈,无非都是各述生平闻见,不离狐仙一事。

等得席散,大家回室。独有胭脂,不甚相信狐仙的事情,平时虽然曾听父老说过,她以为耳闻犹虚,目睹方实。她的胆子,素来不小,那时又在大醉当中,她便暗忖道:“狐仙真有如此灵验么?我却要去瞻仰瞻仰,果能被我撞见,我方相信。”

她想至此地,于是仗了酒胆一个人来至新园,只见斜月在天,凉风拂面。那时正是夏末秋初,晚上暑气已退,满身香汗,已被凉风吹干。因为酒气醺醺,脸上尚觉火热,心中并无一个怕字。将近洞门,遥见一只似免非兔,似鸡非鸡的东西,忽从树下如飞地跑过,不禁一吓。她还当看见的东西,就是狐仙,不知怎的,不期然而然地便会胆小起来。又被凉风一吹,酒已醒了大半,她心里一清,便自言自语道:“我何必与狐仙赌胆,我此刻看见的是否狐仙,我虽不敢决定,似乎锐气已经退了不少,快莫多事;听皇后的口气,生怕孤仙寻着,躲开都来不及,我怎的反来找它呢?”她边这样地在想,边把脚步回转。刚刚走至洞门,又见一只雉鸡,向她眼睛前头飞过。此刻看得清楚,知道方才所见必是这些东西。胆子一大,她又转了一个念头道:“不人虎穴,焉得虎子!我既来此,偏要进洞去看它一看。”

她又回转身子,真向洞门行来。及至走近,趁着月光,先朝洞内一望,里面虽不明亮,也不黝黑,因见洞门不大,只好低着头,曲着背地钻将进去。忽觉脚下踏着一物,仔细一看,似乎是只兔子,她便暗骂道:“你这畜生,又来吓我了。我若冒失一点,一定又当你这东西是孤仙了呢。”她刚刚骂毕,正想用脚去踢它一下,撵它走开,不要在此挡路。说时迟,那时快,忽见那只兔子,似乎又不像兔子,顿时扑的一声,直立起来,转眼之间,已经化为一位美貌少年,一把将她抱定道:“你这位皇妃,承你多情,自己送上门来,也是小仙与你有缘。快快跟我入洞,成其好事,使你求仁得仁,不虚此来便了。”胭脂此时始知真有狐仙,心中虽是害怕,但已被它抱住,欲逃不能,索性不响,看它如何。她正在腹中暗忖,那位狐仙已经知道她的心事,便边将她抱入洞内,边与她说道:“你既要看我如何,我说给你看看。”狐仙说完,已至洞底,里边并没甚么陈设的东西,仅有一张石榻,两张石凳而已。狐仙将她放在榻上,不知如何一来,她的衣裳等等,自会全行卸下,以后她便昏昏沉沉的不知人事了。

这且丢下不提,再说惠帝同了皇后回进寝宫,皇后仍是胆小,只求惠帝把她紧紧抱牢。惠帝笑道:“这样不好,汝既如此胆怯,胭脂皇妃胆子素大,朕将她召来陪你。”说着,又与皇后耳语道:“大被同眠之兴,朕又有数日不乐了。”皇后听了,也不反对。惠帝即命宫人,速召胭脂皇妃来此诗寝。谁知宫人去了半天,单身回来道:“奴辈四处寻遍,不见胭脂皇妃。”惠帝微怒道:“胡言,胭脂皇妃晚上向不出宫,快快再去寻来!”宫人去后,突见嫦娥匆匆地进来报说道:“陛下快快同奴辈,到园内去看胭脂皇妃。方才有人来说,据管国内监前来通知,说道:”胭脂皇妃一个人裸卧洞门,唤之不醒,特来禀知。奴辈不敢作主,特来请陛下同人园内去看。“惠帝听了,大吃一惊,也不多言,急同娘娥来至国内。未近洞门,已见胭脂真的寸丝无存,躺在洞门之外。慌忙走近,向她前胸一按,尚有热气,一面替她穿上衣服,一面抬入宫中,急召太医诊治。

太医按脉之后,始奏道:“皇妃左右二脉,现尚震动,似是邪兆。”惠帝点头称是。太医急用避邪丹灌下。顷刻之间,胭脂已经苏醒转来,忙问惠帝道:“奴辈何以在此?”惠帝听了,但将她卧在洞门之事,告知了她。胭脂听完,方才现出含羞的态度,低声道:“这样说来,狐仙是真正有的了。”惠帝命她不必害臊,不妨据实奏来。胭脂初不肯说,后来惠帝硬通不过,只得一情一节地说了出来。惠帝听了,倒还罢了,只把这位小皇后娘娘,真吓得哭了起来。惠帝弄得没有主张,幸知闳孺极能干。问他皇后害怕狐仙,可有甚么救急之法。闳孺便与惠帝耳语数句,惠帝急命照办。闳孺去了一会儿,忙进来道:“已命法师,用符箓请大仙迁移了。”皇后听了,方始放下愁怀,好好安睡。其实是闳孺哄骗皇后,急切也无法师,即有法师,也无如此法术。不过狐仙本有灵性,凡无邪念的人,未必都来缠扰,况且皇后还是国母,自然无碍。一连数日,果然平安。

惠帝方始真的安心,一面夸奖闳孺果有急智,一面自到洞门默祝一番。从此之后,狐仙并不出来扰乱。但是此时惠帝已成弱症,每夜须有房事,方能安睡。好在一后二妃,还有闳孺夫妇二人,帮同行乐,惠帝倒也安宁。

一夕,翡翠、闳孺两个,轮着守夜。惠帝与皇后已经睡熟。

翡翠因为长夜无事,便与闳孺二人,斗赌纸牌消遣。斗了一阵,悲翠忽闻闳孺身上,似有一阵阵的芬芳气味,便悄问道:“你的身上,藏有甚么香药,或是花露?”闳孺听了,微笑答道:“我从来不爱熏香。”说着,即以两袖,凑近翡翠的鼻边道:“你再闻闻,方知我真的没有甚么香料藏身。”翡翠听了,果去仔细一闻,虽然不能指名闳孺袖内藏有何香,可是愈闻愈觉心荡起来,不觉粉脸生春,眉梢露出荡意。闳孺本是偷香好手,于是以目传情,用手示意。郎既有心,妾亦有意,他们两个便悄悄地来至翡翠私室,神女会了襄王。一连数夕,很是莫逆。

翡翠却私下对阁孺道:“少帝太觉贪花,奴父曾任医官,奴亦略知医术,少帝已成精枯血干之症,必至不起。奴不甘作此冷宫孤孀,实想与郎白头偕老,为婢为妾,亦所甘心。”闳孺道:“我也不忍与你分离。第一样是要望少帝万岁千秋,你说他已成不救之症,可有甚么药医呢?”翡翠摇着道:“精血是人心之本,此物一无,就是神仙来治,也没有法想的了。”说着,便长叹一声道:“咳!少帝待我等不薄,皇后年轻,也无娇矜习气,我等长在宫中伺候,岂不甚愿。但是,……”谁知翡翠但是二字刚刚出口,可怜她的一双媚眼之中,早已籁落落地挂下珠泪来了。闳孺更是伤心。二人欷歔一会儿,翡翠又说到本题道:“少帝之事,已属无望。我等的事情,郎须答应我一个实在,让我放心。”闳孺听了,沉吟半晌,渐现愁容道:“荆人嫦娥气最是狭小,我与你同居之事,恐难办到。”悲翠道:“她是郎的正式妻子,我当然只好让她三分;就是不能同居,我做郎的外室,亦无不可。此地的曹太妃,便是先帝的外室,先帝是先有曹太妃,而后方有吕太后娘娘的。你看现在不是也同居宫中么?”闳孺听到这里,便戏翡翠道:“人彘之刑,你不怕么?”翡翠道:“我怎么不害怕?戚夫人说也可怜,我也是当时的一位帮凶呢。”闳孺道:“你倒下得了狠手么?”翡翠道:“我那时尚是宫娥,太后圣旨,敢不遵从么?”闳孺道:“你肯跟我,还有何说,不过少帝真个不幸之后,你是宫妃,如何能够嫁我呢?太后何等厉害,须要想得周到才好。”翡翠听了道:“你不必管我,我自有法子。”

他们二人,谈了半天。惠帝正在四处的寻找他们,他们见过惠帝,惠帝问他二人何往,闳孺应声道:“陛下龙体,总不十分康健,翡翠皇妃正想瞒人割股,却被臣无意中撞见。臣劝皇妃,这个割股之事,无非表示忠心而已,其实于受者没甚益处。皇妃依臣的说话,方始作罢。足见陛下待人仁厚,方有这般忠心的妃子。”惠帝听了,似乎很怜爱地看了翡翠几眼道:“这又何必,朕这几天精神尚旺,汝等切勿大惊小怪!若被太后知道,又要怪我不知保重。日前已经有人在奏太后,说道朕的身边后妃太多,很于病人不利。太后已将此话,向朕说知。

朕当下答称一后二妃,伺候汤药犹嫌不够,怎的好说太多。太后听了,方才叮嘱朕要自知谨慎。“惠帝说到此地,便恨得跺脚道:”朕总是一位天子,一共只有你们两个妃嫔,人尚不容,朕活在世上,也无益处!“说着,便伤感起来。翡翠、闳孺赶忙再三劝解,惠帝方始丢开此事不提。

这天晚上,轮着陪夜的乃是胭指、嫦娥二人,翡翠、闳孺,名虽分头自去安睡,其实正好鸳帐鏖兵。他们二人,正在春意洋洋的当口,忽见皇后亲自前来呼唤翡翠。因为惠帝忽然想起要看药书,立命翡翠前去帮同检查。翡翠听了,一面请皇后坐下,一面走下床来,生防皇后来揭帐子,便要看见闳孺,慌忙放下帐子。又把帐子外面所悬的那顶覆幕,也放了下来,方始去穿外衣,穿好之后,即随皇后来至惠帝那里,惠帝说出书名,翡翠自去检查,检查许久,却检不出惠帝所说的那服汤头。惠帝道:“朕也一时记不清楚,汝可携回自己私室去查。查得之后,送来与朕观看便了。翡翠携书回房,赶忙奔至床前,揭开两重帐幕,向问孺道:”方才好险呀!万一皇后来揭一揭帐子,那就不得了了。“闳孺道:”你看门外可有闲人,如没闲人,快快让我回房。“翡翠道:”此刻没人,你要走快走。“闳孺刚想下床,忽又听得他的妻子嫦娥和胭脂两个人,边说话,边要走进来了。翡翠急悄悄地道:”你还是躲在铺盖里面,且等他们来过之后再走。“闳孺刚刚躲进,胭脂、嫦娥二人已经进来,向翡翠说道:”主上命你快查,我们在此守候。“翡翠笑道:”你们二位,在此多坐一刻。这个汤头,主上说得不甚清楚,未必查得出来呢!“二人坐下,候她再查。翡翠又查了一阵,依然查不出来。胭脂忽然打了一个呵欠,又伸上一个懒腰道:”连日少睡,让我暂在翡翠姊姊床上,躺下一霎。“说着,便将那顶覆幕一揭,又把帐子揭开,和衣躺在床上。那时翡翠一见胭脂忽然钻到床上,这一吓,只把她吓得灵魂出窍,双眼一阵乌黑,哪儿还会看得出一个字来。闳孺也在铺盖之内,吓得不敢喘气,只望翡翠赶紧出去,好将她们二人带出。谁知翡翠早已吓昏,非但不把她们二人设法骗出,反而呆呆坐着,连药书也不会检查了。嫦娥此时绝想不到她的丈夫,会在翡翠的床上,自然毫不疑心。就是翡翠吓得发呆,她也以为翡翠急切查不出来,怕被惠帝责怪,便劝翡翠尽管慢慢儿查,越急是越查不着的。哪知嫦娥正在与翡翠讲话的时候,正是胭脂在床上与闳孺入彀的时候。

原来胭脂躺下之后,忽见被内坟起,偏去用手一揭,摹然见被内有一个人,却是闳孺,始知翡翠已与闳孺有了暧昧事情。

倘若闹了出来,三方皆有不利。胭脂与翡翠,本来比较嫦娥来得亲昵几分,自然要帮翡翠,反去示意闳孺,叫他匆吓,免被嫦娥听见。闳孺会意,当然不敢动弹丝毫。谁知胭脂平时也在看中闳孺,因为一时没有机会,只得暂时忍耐。此刻二人钻在一床,乃是天赐良缘。此刻若不有挟而求,就要上违天意,下失人心,还当了得,于是微有表示,闳孺自然是却之不恭的了。

过了一会,嫦娥隔着帐子问胭脂道:“一上床便睡熟了么?快快起来,大家坐着,大家引起大家的精神,不然,我也要睡进来了。”嫦娥说完这句,只把床中的两人,桌上的一位,同吓得暗暗叫苦。桌上的那位翡翠,她见胭脂睡进床去,许久并无声息,知道吉多凶少,不是未曾看出,便是帮忙代瞒。正在要想借句说话,先命嫦娥回报惠帝的时候,摹然听得嫦娥说道,也要睡进床去,自然加二吓煞。幸亏胭脂,那时不能再顾公事已否完毕,慌忙一面答道:“我不睡,我不睡。”一面就钻出帐子,也不再候翡翠查着与否,一把拖了嫦娥走出房来。及至出了房门,翡翠心中方始一块石头落地。岂知接连又是一桩吓人之事。你道何事?乃是翡翠的卧房,走到惠帝的寝宫,必须经过嫦娥的卧房。嫦娥既是经过自己的卧房,便有要紧没要紧的,随便叫叫闳孺。你想那时闳孺自然不在房内,因为没人答应,必致闹破。此时的胭脂,岂有不大吃一惊之理的呢?当下胭脂一听见嫦娥在叫闳孺名字,忙又拖了嫦娥,只向惠帝那里乱奔。好得翡翠此时也已追了出来,三人同进惠帝房内。惠帝便问翡翠,有否查着。翡翠答道:“委实查不出来,陛下或者真的记错,也未可定。”惠帝听了,方才不叫再查,胭脂、嫦娥,仍在惠帝房内伺候。翡翠又忙赶回自己房里。明知此时闳孺,断断不会再在她的床上,但是贼人心虚,总是再看一看,来得放心。这是普通人们的心理,并非翡翠一个人是这样的。

正是:私情到底防窥破,交好方能代隐藏。

不知胭脂帮了翡翠这场大忙,翡翠如何酬报胭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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